雅充容因有了孩子,在做月子中也份外有了精神。胃口也好了些。聂无双见她如此,心中亦是觉得欣慰。
杨直走来,叹道:“世事难料。”
聂无双微微一笑:“可不是么,如果淑妃不是那么心急火燎地来夺雅充容的孩子,她争储的心意皇后也不会察觉,现在皇后对她起了戒心,以后她在宫中可就寸步难行了。”
杨直听着雅充容暖阁中孩子的哭声,问道:“娘娘当真不自己教养三皇子?毕竟这以后可是娘娘的依傍啊!”
聂无双幽冷一笑:“皇帝的宠爱才是本宫的依靠,这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本宫的依靠,更何况还不是亲生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
杨直在她身后,忍不住扬声问道:“娘娘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对这三皇子有了感情有了牵绊所以才不亲自教养吗?”
聂无双顿住脚步,纤美的双肩微微颤抖,声音越发冷漠:“杨公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直慢慢地道:“奴婢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因为娘娘的心还是恨的,这一次并不是单单不教养三皇子而已,是因为娘娘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日子!所以娘娘不需要有累赘!”
聂无双沉默了一会,清冷地道:“怎么本宫心里充满恨,杨公公会觉得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吗?”
她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杨公公放心,本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云充媛在生产完当天就香消玉殒了。曾经盛宠的三年的云妃就在这热热闹闹的过年间陨落。萧凤溟追封其为云慧贵嫔,特旨葬于皇陵中。这个结局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坏,起码她的名字从此将会随着帝王的名字被后世记住。
过年后,萧凤溟大整三军,从中挑出精锐三万,令萧凤青执掌帅印,聂明鹄等四员大将为左右,选吉日出发。
三军即将开拔,萧凤溟忙了许多,这初春雪还未融化,冬衣、春衣、粮草等等无一都要协调办妥。三万是精锐,自然是倾注了萧凤溟的更多心血。应国之前的军权握在高太后手中,如今萧凤溟好不容易执掌了更是励精图治,一定要建立一支更威武的利器。他在京畿营外又设了三个营,骁骑营、步军营和护军营,每个营精兵三万,武器辎重俱是新的。
他,早已磨刀霍霍要准备一展抱负了。
聂无双知道他忙于国事,便鲜少去御书房。一日夜间,萧凤溟忽地来。他带着一身寒意,眉眼却是炯炯有神。聂无双见他精神好,知道他一定是得了什么喜讯,笑着迎上前为他脱去披风。
萧凤溟笑问:“你竟没睡?”
聂无双柔声道:“臣妾在绣几个繁复的花样,等等就要睡了。”
萧凤溟看向一旁放着的绣篮,里面有一件中衣,是男人式样,但是绣花的款式却并不是为他所做,问道:“是给你兄长的?”
聂无双点头:“如今这打仗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臣妾想替大哥把春衣都准备了,大哥家中没有女眷…唉…”
她淡淡叹了一口气。萧凤溟忽地想起云乐一事,带着惋惜:“等这次仗打完了,朕为你大哥再指一门亲事吧。到时候他有了功绩,名门世族想必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聂无双手指轻抚过自己做的衣服,淡淡道:“是啊,终归是要成家立业。”终归是要在应国扎下根来,即使那么难…
萧凤溟想起一事,剑眉微皱:“再过三天就是云乐的及笄礼和选驸马,你大哥…”
聂无双一怔,半晌才道:“要不让大哥回避一下?皇上胡乱派他个什么差事就行。”
萧凤溟见她面色黯然,不由搂住她,安慰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聂无双在他怀中,美眸中神色沉沉,会好吗?前路茫茫,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走向哪里。
是夜,萧凤溟宿在了永华殿,到了半夜,忽地听见小孩哭声。起初并不在意,那哭声越来越大,而后又突然嘎然而止。聂无双在迷迷糊糊中正要松一口气,忽的,有人闯了进来,声音凄惶:“娘娘,娘娘,小皇子,…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聂无双猛地惊醒,宫人举了烛火,萧凤溟亦是警觉起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雅充容推开宫女,头发披散,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怀中抱着孩子哭道:“娘娘,小皇子怎么会这样?皇上…你看看…之前还好好的,后来他大哭,臣妾就看见他成了这样…”
聂无双看向她怀中,只见小小的孩子脸色紫胀,眼白翻起,像是气力不继,不能呼吸。
她惊得抱起孩子,惊叫:“快传太医!快传!”宫女内侍慌忙跑出去请太医。雅充容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劲念着:“怎么会是这样…”
萧凤溟看着聂无双怀中的孩子,又惊又怒:“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聂无双心中一凉,再看看怀中的三皇子,的确是手脚都变成了紫黑色,像是中毒的症状。她与萧凤溟面面相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惧意。是谁那么狠心对那么小的孩子下了毒?!
太医匆匆而来,一番问诊之后,摇头道:“奇怪!不是中毒。”
聂无双再看,小皇子已经渐渐恢复红润,双目眯着,像是又要睡着了。
“不是中毒怎么会是这样?”聂无双连忙问。雅充容也擦干泪水,在一旁紧张地听着。
“依微臣之见,好像是天生的心疾。”太医下了诊断:“三皇子恐怕…”
“不!--”雅充容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不!怎么会是心疾?他才那么小!”
她脸上泪水连连,萧凤溟扶着额头:“太医有话直说吧。”
太医战战兢兢:“以微臣之见,恐怕三皇子活不过周岁,就算活过也恐怕智力不能健全…”
萧凤溟脸色一白,聂无双的心更是凉到了底。怎么会这样?
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聂无双呆呆看着怀中的孩子,雅充容更是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萧凤溟接过聂无双怀中的三皇子,纯黑的眸中涌动着她未曾见过的痛苦:“太医尽量医治吧。需什么贵重的药,只要朕有的,都给他。”
太医默然退下。雅充容亦是被宫女搀扶退下。
萧凤溟默默抱了一会,递还给聂无双。聂无双忽地觉得手足无措。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吗?惩罚她夺了别人的孩子最终还是不能善终?
她看着怀中恢复安静的三皇子,红唇颤抖:“皇上,请给三皇子赐名吧。”依宫中旧例,皇子未满月就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是今天她忽地想要他给这个孩子一个名字,起码如果有个万一,她还能留住这个孩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凭据。
萧凤溟想了一会,声音沉郁:“就叫宜风吧。朕希望他以后如风一般自由,不用受宫中规矩约束。”
聂无双心中恻然,跪下道:“臣妾谢皇上赐名。”
在宫中保守一个秘密尚千难万难,更何况三皇子的病被有心人传扬出去,言语中便是更加不堪。有的说,这天生心疾,岂不是是承袭了三皇子那短命的娘亲的毛病,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又有人道,这哪里是心疾,分明是聂氏的做戏,下毒毒害三皇子,为的是报复曾经的云妃!
聂无双去向皇后请安之时,遇到淑妃。淑妃气色甚好,见聂无双来了,笑着上前:“聂妹妹,这三皇子的事本宫也听说了,唉…怎么会这样。”
她眼底分明是幸灾乐祸。聂无双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敷衍几句就走了。背后似还能感觉淑妃嘲弄的目光。
永华殿中,聂无双看着雅充容筋疲力尽地抱着三皇子,劝道:“雅妹妹,你去歇一歇吧。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三皇子只要一被惊醒,就会大哭不止,他一旦大哭,心疾又会发作,脸色手脚紫胀得吓人。雅充容不得不时时抱在怀中。她月子尚未做完,又这样劳累,事事不假手与宫女,几乎要累昏过去。
雅充容眼中含泪:“臣妾一想起太医的话就于心不忍。他还那么小…”
聂无双见她形容憔悴,狠了心:“给本宫带两天,你去好好休息。这是本宫的谕旨!”
她说完把三皇子抱走,不再给雅充容看望。起初一天,三皇子离了雅充容,大哭不止,聂无双看着他手脚又因哭泣而紫胀起来,又急又惊,只能设法安慰他不哭。
一日晏太医来恰好看到三皇子在哭泣,他把了脉,忽地道:“有一个法子,虽然粗俗,但是管用。就看三皇子能不能安然熬过。”
聂无双知道晏太医父亲是赤脚大夫,而他一身医术承袭他父亲,向来有不少偏方,连忙问道:“是什么法子?”
晏太医把三皇子抱在怀中,忽地从他的脚上倒拎起,奇迹一般,三皇子哭着哭着竟不会憋得满脸紫胀,渐渐的竟然安静下来,咿呀出声。
聂无双看得口瞪目呆,晏太医提了一会,这才包好,擦了把冷汗:“若三皇子再哭得脸皮紫胀,就用这个,等过了周岁也许就会慢慢自己好起来了。只是微臣也不知道这法子原理如何。以前偶然听见家父说起,曾经见过一位农妇,她的孩子也是刚出生时哭起来浑身紫胀,呼吸不得。后来农妇惊慌之下,倒提了他,结果孩子居然症状消除了。娘娘可以试试。”
聂无双又惊又喜,重重赏了晏太医,这才命他退下。几天来的提心吊胆终于落到了实处,她看着襁褓中睁着一双天真无邪双眼的三皇子,目光复杂:“是上天让你来做本宫的孩子么?”
云乐的及笄礼在正月二十五,那一日皇室宗亲纷纷进宫,整个永熙宫中人满为患。聂无双坐在下首,看着白发苍苍的诰命夫人为云乐梳理长发,然后一络一络盘起。
云乐娇俏的面上面色木然、犹如一具漂亮的人偶,随着礼官的唱和而动作。皇上皇后坐在上首,随着及笄礼的进行说一些应景的祝祷话。最后礼成,精心妆点过的云乐走了出来,面上再没有少女的天真烂漫,眉宇间带着些微的忧愁。
聂无双看了,低了头,心中喟然一叹:生在皇家的公主,注定要为权势牺牲…
应国武德元年元月的最后一天,大军即将开拔。聂无双在宫中见了自己的大哥聂明鹄。她送给他这一个月做的衣服鞋袜,美眸中含着点点泪光:“大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聂明鹄一笑:“一定会的!”
两兄妹正在说话间,忽地夏兰前来禀报:“娘娘,睿王与睿王妃进宫了,还有小世子呢。”
聂无双微微吃惊:“怎么进宫了?”
夏兰笑道:“娘娘忘记了?睿王小世子已经满月了,要不是睿王要出征,本来皇上还要为小世子办一场满月宴呢。”
聂无双掩下眼中的异样:“睿王与睿王妃要来永华殿么?”
夏兰说道:“这自然。”
聂明鹄见睿王要来,遂告辞出宫。聂无双命宫人准备好礼物,不一会,果然见萧凤青带着睿王妃与小世子慢慢而来。
聂无双迎了上去,许久不见,萧凤青眉眼依稀如昨,他身穿绛紫色朝服,因是冬装,朝服多加了一层夹棉,更显得人魁梧英挺,朝服在袖口领口又加了一圈的紫貂毛,衬着他那张五官深邃的俊颜越发显得贵气而妖娆。
他含笑盯着聂无双,除下风帽,凤眼流波,犹如三月春风:“好久不见。”
聂无双被他的笑意刺得心中一缩,看向他身后低眉顺眼的睿王妃邹氏,绕过他,笑着道:“邹姐姐来了?”
睿王妃邹氏施礼:“臣妾拜见碧嫔娘娘。”
聂无双免了她的礼,看向她怀中的襁褓,笑着道:“让本宫看看。”
邹氏面上露出慈母的笑容,小心翼翼把孩子递给她:“娘娘,这孩子还未取名呢。臣妾说今日让王爷取个名字。”
聂无双接过,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一抬头却见是萧凤青目光热烈而直接地看着她,聂无双不得不转过身,不看他。
怀中的小世子已熟睡,粉嫩白皙,眉眼依稀像极了萧凤青,聂无双看了一会,面上不由露出笑容来。鼻间香气扑来,萧凤青修洁的手已经握住小世子的手,耳边传来他慵懒的悦耳的声音:“像不像本王?”
聂无双抬起头来,美眸中神色复杂:“像极了。”她把小世子交给邹氏,回头看着萧凤青:“殿下想要给世子取什么名字?”
萧凤青看定她,声音越发柔和:“娘娘取吧。娘娘说的名字一定是极好的。是不是?”最后一句却是问邹氏。
邹氏眼中掠过无奈,低了头:“是。”
聂无双想了想:“那就叫做岚吧。”
萧凤青想了想,俊魅的面容上露出遮掩不住的笑容:“好,就叫做萧亦岚。”
他逗着邹氏怀中的小世子:“岚儿,她说你叫岚儿。”
聂无双看着他明晰的侧脸轮廓,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萧凤青看了她一眼,对邹氏道:“敬妃那边也要去拜见,你先过去。”
邹氏抱着小世子连忙退下。聂无双美眸幽冷地看着他,淡淡道:“殿下何必老是拿着邹姐姐来做幌子?邹姐姐不是木头人她也会伤心。”
萧凤青见殿中再无其他人,上前握了她的手,漫不经心道:“她伤不伤心与本王又有何干系?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就需要付出她应有的代价。”
聂无双被他的手握着,听着他无情的话,掩下眼中的不以为然:“殿下明日要出征了,是有什么要吩咐无双的么?”
下颌微微一凉,他的手指抬起她的脸,异色的眸中掠过一丝热度:“明天要出征了,你可会来?”
聂无双微微诧异,摇了摇头:“宫妃不能出宫,恐怕无双不能送殿下了。”
他的眼中掠过失望,拉长声音:“哦--”随后又追问一句:“向皇上请旨也不行么?”
聂无双不忍再令他失望,转身从自己的妆盒中拿出一个小香囊,递给他:“这里面有平安符,殿下随身带着吧。”
香囊式样普通绣花也普通。这是她为兄长做衣服剪下的布料,她本不太擅女工,这匆忙做起来自然不太如意。萧凤青放在手心,看了几眼,嗤笑:“你做的东西真丑!”
聂无双脸一红,伸手要去抢,萧凤青已放入了自己胸前。他微微一笑:“我走了。”
他说罢,转身就走。聂无双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竟一时间无言。
第二日,三军开拔。萧凤溟一早就去玄武门去送军出征。大军出征有讲究,一定要选吉时,先是礼官祝祷,然后是皇帝宣三军令。再钟鼓齐鸣开拔。
聂无双站在永华殿的高台之上,隐隐听着宫外的钟鼓声声,离得那么远,传来的时候已模糊不清。她仔细辨认着,等了许久听不到了,这才慢慢步下高台。
她一回头,看见高台之下一双愤恨的眼睛盯着自己。
聂无双微微吃惊:“云乐公主?”
云乐圆圆的眼中含着隐约的泪光:“这下你高兴了吧?他走了。再也不理我了!”
聂无双淡淡垂下眼眸,步下高台:“是雄鹰就该高飞,而公主的良人一定会找到的。”
云乐看着她,目光由愤恨渐渐变成哀愁:“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聂无双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云乐:“大军从玄武门出发,后营变前营,大哥是将军自然要督军跟在后面,你现在去看还来得及。”
云乐睁大眼睛,欢呼一声,拖着裙裾向外御苑跑去:那边有的是皇上的千里良驹。
杨直在她身边看着云乐欢快离去的身影,忍不住摇头叹息:“可惜了,云乐公主即使这样痴心依然是没有任何结果,太后心中已经有属意的驸马人选了。再过一个月,恐怕云乐公主就要完婚。”
聂无双收回目光:“这一刻她还是快乐的,带着希冀的这样就够了。”
她说完慢慢走回了永华殿,雪地上渐渐消融的雪地上留下她清晰的木屐印,一步一步,蜿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