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斥责皇上之后两三天,静如死水的朝堂纷纷起了涟漪。不少朝中重臣开始纷纷上表请奏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从轻处罚以“通敌”罪名下天牢的十几位朝廷命官。萧凤溟每次上朝,都有朝中官员以死谏言。他几次想要结束朝会,都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拂袖怒而离开。朝堂纷扰,远离京城的行宫也似渐渐察觉到了不安,淑妃与云妃几次上表请求回宫。萧风溟都按下奏表,不下圣旨。
聂无双冷眼看着,对于朝廷重臣的反应,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高太后在逼皇上让步,而淑妃与云妃又因何要回来凑热闹?
她问杨直。杨直低声叹道:“淑妃就不必说了,这次罪臣中有几位是她父亲的属下。而云妃父亲虽然是清流一派,但是京城世族之中早就抱成了一团,已经无法分开,更何况这次祸及九族,实在是牵扯太大了。”
杨直既然这样说,那一定是十分严重了。聂无双这才真正感觉到萧凤溟身上的压力。萧凤溟一连几日上了早朝,每次怒都是而下朝,到了第五日,他干脆下旨罢朝三日。举朝皆惊。
亭中琴声,参天大树遮蔽下,满亭的翠色阴凉,聂无双素手轻捻回转,悠扬的琴声已经从指间倾泻而出。她看着对面躺在凉榻上闭目养神的萧凤溟,指间轻捻,琴音越发空灵悠扬。林中安静得犹如世外桃源,聂无双看着满目的翠色,不由悠悠出神。三天了,萧凤溟在她处已经闭门不出三天,他与她不是对弈就是品茗,夜夜召宫中的舞姬前来献舞,丝竹声不绝。
第一天罢朝,龙案上的奏章堆积如山。
第二天罢朝,曾经的太子太傅前来请皇上上朝,颤巍巍的耄耋老人经过聂无双的身边,中气十足地骂道:“妖女!”
第三天罢朝,三朝元老重臣纷纷跪在永华殿前长跪不起,大呼冤枉,请皇上从轻处罚依然在刑部中关押的罪臣。萧凤溟统统视而不见。聂无双漫不经心地抚着琴,此时此刻,那十几朝廷重臣恐怕已经在她的永华殿前,在炎炎烈日下跪得昏死过去了吧。
“错了,弹错了一个音。”闭着眼睛的萧凤溟忽然开口。聂无双停了手,笑道:“原来皇上装睡呢。”
萧凤溟从玉片凉榻上起身,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聂无双只是笑,他虽说得轻松,但是心中一定不轻松。手中握着几千条的性命,上头有太后压着,下面有臣子反对着。他连睡都不安稳。几次夜半聂无双醒来,都看见他在内殿中徘徊。挺拔的身影在月色下竟隐隐有凄凉萧索的意味。
“皇上,行宫来的上报。”林公公在亭外接过匆匆而来内侍手中的竹筒,递给萧凤溟。
聂无双停下手中的琴,萧凤溟接过,淡淡道:“不会又是要闹着回来吧?”
他打开才刚看了几行字,不由脸上大喜,捏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来回在亭中急急踱步。
“皇上?…”聂无双试探地问:“到底是什么事呢?”
萧凤溟哈哈一笑,纯黑的眸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是喜事!哈哈…”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林公公连忙跟上。
聂无双看着他行走如风的背影,还未回过神来,就看见他过于欢喜落在地上的那张纸。杨直走了进来。聂无双一使眼色,他立刻捡起,奉到她的面前。才看了几行,聂无双不由微微变了脸色,许久,她才淡淡地道:“把这张纸烧了。”
杨直见她面色难看,不由看了一眼,上面第一行字写着:“妾已有孕一个月有余…”底下的署名是“芙”。
芙是云妃的闺名。她复姓慕容,单字芙。据说皇上当初迎云妃入宫,特地将她住的延福宫更名明芙宫,取起“容色明艳,皎皎如芙蓉仙子”之意。他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云妃盛宠三年无子,如今却在行宫中查知得了身孕,这对萧凤溟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所以一向不喜怒形于色的萧凤溟也激动难耐。
聂无双忽然感觉心中某个信念在分崩离析。原来,宠爱于与宠爱之间,她并不是一直那么独一无二…
杨直见她清丽绝伦的面上神色寥落,安慰道:“聂美人还年轻,一定还有机会的。”
聂无双低头不语,渐渐的,一滴一滴晶莹的泪掉在琴弦上,许久,她掩了眼,轻声叹息:“曾经,我也有过孩子的…”
云妃有孕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后宫,为了不让她贸然入京动了胎气,萧凤溟连下了三道圣旨,命云妃在行宫中好好休养。流水似的赏赐源源不断从皇宫中运向行宫。要不是萧凤溟如今国事繁忙,他肯先定一早就到行宫中看望自己的爱妃。
聂无双拜见皇后时,皇后神色亦是寥落,仿佛几天不见她一下子老了十岁。“如今聂美人可谓盛宠了,皇上为了都你罢朝三日,本宫责令你好好回去反思!知道什么才是该守的妇德!”皇后冷声道。
聂无双知道她不过是借题发挥,以发泄对云妃有孕的愤怒,遂磕了一个头,默默退下。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秋蒙亲自送她出来,宽言安慰:“聂美人不必难过,这几日皇后娘娘心情不好。”
聂无双淡淡一笑,握了她的手:“妾身知道,谢谢秋蒙姑娘。”秋蒙只觉得手腕上一凉,一个重而沉的金镯子就扣在了她的手腕间。
秋蒙不由又惊又喜,想要推脱,聂无双却早已按住她的手:“若有空,皇后娘娘还是得秋蒙姑娘开导开导,不然郁结在心,对皇后娘娘的身子也不好。”
秋蒙叹了一口气:“是呢。皇后娘娘就是忧思过重了。”她见四周无人,小声对聂无双说道:“其实,皇后娘娘真正担心的是明芙宫那位。说到底,皇上心中最爱的还是那位娘娘,其余的并不是那么上心。如今那位有了身孕…唉…奴婢也不敢胡说。”
“聂美人年纪轻轻,又得皇上宠信,早晚也会有龙子的。”秋蒙恭维道:“不过,唉…就算有龙子又怎能越过那位去?”
她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连忙勉强笑了笑,扯开话题,又说了一阵,这才告辞离开。聂无双看着她的身影离开,唇边含了一丝冷淡的笑意。
秋蒙回了宫中拜见皇后,皇后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问:“怎么样?”
“一切按皇后娘娘交代的说了。”秋蒙连忙说道,她手心拿了一个澄黄的镯子,恭敬道:“这是聂美人给奴婢的。”
皇后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居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你收着吧。”
聂无双回到了永华殿中,只是冷笑。当她是傻瓜呢。派一个宫女说那番话就可以让她傻傻入了圈套去对付云妃?
杨直进殿中来,聂无双自从住进永华殿之后,萧凤溟就依她把杨直调来做她宫中的内监总管。他挥退宫人说道:“皇上刚才下旨,令淑妃娘娘在行宫中照顾云妃娘娘的饮食起居。”
聂无双一听,不由笑道:“这个圣旨一下来,那淑妃就算想要动手脚也是不行了?”
杨直也微微笑道:“是的,皇上这一招分明是要保云妃娘娘腹中的龙嗣了。”
聂无双听了只是冷笑:“我们就看着吧,反正自有不甘心的人出头。只要不牵扯到我身上就行。”
杨直叹道:“聂美人圣明。”
云妃有孕,萧凤溟大赦天下。所有轻罪的人都释放,老弱病残在押犯人也一律放了。所有死囚押往漠北修筑工事,取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意思。只有在天牢中等待三部会审的“通敌”罪臣们,萧凤溟没有任何旨意。八月中旬的应国京城,燥热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大家都期盼着这个季节下一场痛快的暴雨。但是天气晴朗得没有一丝云朵,无端得令人心头烦躁。
过了几日,萧凤溟特准行宫的几位妃子乘着车驾回了宫,唯独缺了云妃与淑妃。淑妃自然是要照顾云妃,无法立刻过来,但是却着人带来了云妃的信。信上说道,想要萧凤溟过去亲自迎她回来。
这个消息是聂无双从已经回来的玉嫔口中知道的,雅美人神色黯淡:“如今皇上肯定一颗心都在云妃身上,唉…”
玉嫔不耐舟车劳顿,已经剪了两块膏药贴在太阳穴上,恹恹地躺在床上:“如今那女人又该拿腔拿调了,还不知道这一胎是龙是凤呢,就这样矫情起来!”
聂无双知道她脾气,淡淡笑道:“如果是龙子的话,这后宫多少女人要羡煞了眼呢。”
玉嫔只是冷笑:“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出来呢!”
这一句是大逆不道的话,一旁的雅美人吓得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阿弥陀佛,玉嫔娘娘,你可不要胡说,万一…”
玉嫔被她捂得胸闷,挣开冷笑:“怕什么?有种她就过来找我的麻烦!孩子谁不会生啊,我的孩子要不是因为她…”她边说边流下泪来。
聂无双在一旁看她激动起来,不由以目光询问。玉嫔恨恨擦干眼泪:“自然是有过节,那次我正怀了一个月余的身孕,忽然半夜肚痛起来,我派人去找皇上,皇上那夜正在那贱人处过夜,我派去的人屡屡被她挡了回来,那时深夜,又无法出宫,我求告无门,又去请当时还是容嫔的淑妃,她也推托不能做主。”
“那皇后呢?”聂无双问道。
“皇后当时出宫与太后一起去寺中祈福了。”玉嫔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因为这个贱人故意刁难,太医没办法及时救治,所以我的孩子就保不住…”
聂无双看着她满面泪痕,心中不由一酸,可想而知性情倔强的玉嫔肯定无法原谅萧凤溟,认定当时一定是萧凤溟宠爱云妃,所以自己的孩子才保不住。
云妃的要求被皇后知道后,皇后在每日清晨的请安上当着众妃嫔的面上,亦是不悦:“有孕自然是好事,但是恃宠而骄就是越矩了。”
她特地发了一道谕旨去行宫,言语中带着责备。过了两日,淑妃派人十万火急的消息:云妃如今孕吐激烈,吃什么吐什么,人憔悴不堪,胎儿也有危险。
萧凤溟知道后大怒,责备皇后:“你明知道她经不得人说,还特地叫人去给她立什么规矩,如今要是龙嗣有危险,你也脱不了干系!”
皇后是萧凤溟的结发妻子,从皇上是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结为连理,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但是如今萧凤溟因为云妃而责骂她,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皇后整日泪水涟涟,不思茶饭,只能派人又带了自己的谕旨前去安抚云妃。如此一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云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再也无人敢当众对她议论。
八月的天闷热难耐,永华殿中帷幔重重,夜间吹过的过堂风都是带着热气,放多少盆冰块都没用。聂无双不耐炎热,叫夏兰去冰库中拿,但是夏兰去了一会却空手而回。
“冰库那边的内侍说,得备一些冰盆给云妃回宫用。”夏兰支支吾吾。
聂无双挥了挥手,示意知道。杨直端了炖好的燕窝进来,听了道:“皇后已经下了谕旨,云妃回宫一定要弄妥当不许怠慢。所以六局中纷纷都为云妃回宫而准备。”
聂无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淡淡道:“知道了,退下吧。”
夏兰跟着探出头去,笑道:“娘娘稍安勿躁,今夜一定会下雨解了暑气的。”
聂无双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云妃如此嚣张跋扈,以后若是跌下来肯定更难受。她何必与一个必败的女子计较眼前的一些小事?冷眼旁观,安安静静才是她现在唯一的出路。
大雨前的闷热令人难以入睡。聂无双索性抱了琴在殿后的花园水榭中弹琴。琴声幽幽,倒是化去了心头的几许烦躁。聂无双兴致起来,索性不回殿中睡觉,只一心一意抚琴。到了夜半,天空中忽然雷声隆隆,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势很大,横扫的雨点打入水榭中,溅了她一脸,聂无双索性站在水榭前任由雨点横扫。不一会,身上已经半湿。
远远的,有一个身影撑着伞走来,聂无双以为是杨直,笑道:“我这就回殿歇息。”
那人从伞下抬起脸来,在水榭昏黄的宫灯下,聂无双不由怔了怔,惊讶得忘记了跪拜:“皇上您…”
萧凤溟疾走到了水榭廊下,收了伞,笑道:“你竟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夜半不睡,跑出来抚琴听雨。”
聂无双回过神来,含笑接过他手中的伞,拿出丝怕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柔声问道:“皇上怎么想着过来了?”
随风摇曳的宫灯下,他眉眼淡然俊逸,纯黑的深眸中映着灯火,似水榭外的所有风雨都在他眼中沉寂。
“因为听到这里琴声,所以朕想,什么时候宫中也有狐精在弹琴引诱书生前去一会?”萧凤溟握了她的手,顺势抱她入怀。
聂无双见他说得有趣,不由咯咯一笑,搂住了他的脖子,媚眼如波:“要知道,狐精弹琴可是要吸书生的精气!皇上怕不怕?”
“朕是真龙天子,怎么会怕小小的狐精呢!”萧凤溟哈哈一笑,在她面颊上落下轻轻一吻。两人不由相视而笑。水榭四周雨如瓢泼,时不时有雨点打到两人身上,但是聂无双忽然觉得心中有一处地方安静下来。
他自有他心中的倾城色,她也有心中无法逾越的沟壑。他与她都太过心思复杂,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心心相映,但是若现在这样坐在水榭中,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安安静静的也是一种难得幸福。
聂无双坐在他身边,依着他。忽然萧凤溟淡淡地开口:“朕刚才下旨了。”
聂无双微微一怔,却无法接口。国事她无法多问。
“朕下了一道圣旨,在天牢中的那些罪臣,斩首。其子弟流徙千里,三代不能入仕。”他淡然的声音和着水榭外磅礴的雨势,听起来竟有些威严。
萧凤溟自嘲一笑:“自古诛杀站错位置的臣子,朕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聂无双依着他,微微一笑:“皇上做的对。”
萧凤溟低头看她,素白倾城的面容犹如夜间盛开的一朵美丽诡异的花。他一笑,忽地深深吻住了她的唇。那一夜,他与她抵死缠绵。像是要忘记所有,忘乎所以地缠绵。汗水流入眼睛,聂无双还不及擦去,他细密的吻已落下,温柔地吻去,在极致的欢愉中,她听到他轻轻叹息:“无双…”
第二天,聂无双醒来的时候,萧凤溟已经去上早朝。她起了身,忽然想起昨夜的纠缠,不由怔怔出神。夏兰捧着热水请她梳洗,等聂无双梳洗完,这才低声说:“听说昨夜皇上下旨了…”
聂无双看着铜镜中的面色嫣红的自己,淡淡打断:“知道了。”
萧凤溟突然下旨处置天牢中“通敌”的罪臣们,激起朝野中上下一致的震惊。但是这一次,萧凤溟也做出了妥协,只斩罪臣,不祸及家人。相对应国以前君王的做法,这已是极仁慈。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皇上的最后底线。这位看似淡然从容的君王已经不能容忍满朝文武都是一个声音的状况。
沉闷炎热的八月就这样沸沸扬扬过了快一半,过几天已是快要到中秋节八月十五。早在八月初,行宫处淑妃就上疏请求回宫,萧凤溟担心云妃初孕胎不稳,一直没有答应,如今眼看快到了团圆的节日,便下旨恩准让行宫中的云妃回来。
聂无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与玉嫔对弈。玉嫔冷笑:“总算回来了。不然这宫中人人的一颗心都落不到实处呢。”
聂无双微微一笑:“听说云妃素来有心疾,不知这怀孕会不会对她有凶险。”
玉嫔下了一子:“她早年是有心疾的,后来将养了下,貌似好了些。”
聂无双一笑,不慌不忙地下了一子:“这病那么能那么容易就没的?要不就是根本没病,要不就是永远也医不好的。我瞧着云妃娘娘恐怕还是后者。”
云妃容貌甚美,但是平日聂无双看她面色青白,走几步都娇喘吁吁,冷汗淋漓,所以她每次向皇后请安,都要肩撵抬入来仪宫。这实在不能怪她持宠而娇,而是她本来就不能多走路。像她这样的女子本来就不容易活过盛年,也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的命格。聂无双幽幽叹了一口气,也不能怪萧凤溟怜惜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比所有的女子更容易得到他的宠爱。
玉嫔一挑眉,诧异:“那她还要怀孕?这不是找死吗?”
聂无双闻言,眉眼带着似笑非笑:“总归是要一搏,博得过,她一辈子就安稳了,博不过了,那也许还能得到皇上的更多怜惜。”
玉嫔沉默。的确,在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子晚年境遇十分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