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大雨滂沱,赶车的人将马车停在山下,扭头对马车内的人道:“领主,他们就在山上的庙里避雨。
庙内火光闪耀,楚策靠青龙支起的简榻上,面色苍白得吓人,一阵冷风吹开了破旧的庙门,玄武连忙起身去关,看到外面立在雨中的人不由一愣。
“什么事?”青龙侧头问道。
玄武侧头望了望楚策,道:“皇上,是漠北领主。”
楚策闻言一阵咳嗽,望向玄武的目光不由冷沉了几分,这一路他们已经一再小心,怎么会让她这么快就追上,定然是玄武在后面故意将人引了过来。
玄武见楚策不说话,便将门关上到火堆边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楚策敛目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眉头皱了皱得紧紧的,淡声道:“让她进来!”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拗不过她的脾气,但凡是她认准的事,就非要做到了才甘心。
玄武闻言起身开了门,道:“进来吧!”皇上病重,他们又不能找医馆医治,他只有设法将她引来。
烟落举步进了门,身上的雨披不住地滴着水,楚策坐起身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快步上前将药递过:“把药吃了!”
楚策侧头望着她:“谁让你跟来的?”
烟落抿唇深深吸了口气,直直望向那双深沉的黑眸:“楚策,从小到大,我从未认真好好为你做过什么,这一次…让我带你出东齐,求你。”
楚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海,苍白的薄唇勾起嘲弄的笑意:“你这是在干什么?可怜我?”
烟落身形一震,伸出的手僵在那里,深深吸了口气道:“楚策,我们静下心来谈谈。”
青龙和玄武闻声也悄然出去了,楚策淡声道:“你想谈什么?”
她不由分说,将药丸放到他手里,“把药吃了再说。”
他望着她瘦小的侧脸,依稀看到了当年莲湖之畔亭亭如莲的少女,怔然说道:“烟儿,跟我回沧都吧!”
这句徘徊心头六年的话,却是在此时此刻才说出口。
她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在意你嫁过他,只要你回来。”楚策低声说道。
烟落默默转头望着他,尘封多年的回忆涌上心头又悄然沉寂,低声说道:“这六年已经改变了我们之间太多东西,即便没有他,也不可能再像以前。”
楚策默然不语,苍白的薄唇紧抿着。
她低头望着燃烧的火堆,缓缓说道:“从莲湖相识开始,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我在意你,关心你,你的母亲和妹妹走了,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你身边的每天带给你的都是幸福和快乐,我想看到你笑起来的样子,你开心,我会跟着开心,你难过,我会跟着难过,每次吵架了赌气了,不管是对是错,你总是最先妥协的一个,每次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满心欢喜地等到待着那个孩子出生,我想要我们就那样一直生活下去。”
楚策闻言动容,呼吸有些微微颤抖,薄唇微微勾着,他想要笑,却勾起了深深的苦涩…
“我以为,我的一生永远都只有你,有洛家,有先帝,可是当我再回到沧都,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她深深吸了口气,望了望窗外的雨帘,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你没有做错,你以为那是对我的保护,可是如果一开始我知道这一切,便是死了,我也不会那样恨着你。”
楚策静静地望着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楚策,我爱过你,也恨过你。”她望着他,多年爱恨伤悲在她眼底起伏沉寂,千帆过尽,已经无力再想。
他沉默了许久,颤抖地出声:“你爱上他了?”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我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甚至去死,只是我们都已经走得太远了,再也回不去了。”
“你没有给过机会,没有试过重新开始,怎么就知道回不到过去。”楚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眉眼沉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他认真说道“我爱过你,或许是我爱得不够深,不够坚定,六年来,它已经被很多东西磨蚀殆尽,我愧疚,甚至悔恨,但是…”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我做不到,我无法以我的爱情来偿还。”
六年,他们都走得满心沧桑,她曾为这个人心动过,心痛过,心死过…
两人都不由沉默着,无言以对。
她低头从包袱中拿出药递过去:“前日给你的药估计已经用完了,这是重新配的。”
楚策愣了愣,探手接过,沉声说道:“回去之后就别再离开中州了,华淳太后用毒手段厉害,你小心提防。”
两人不动声色扯开了话题,粉饰太平。
“说说华淳太后的事吧,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她淡声说道。
楚策沉默一会,出声道:“在你还未出生前,华淳和你母亲是一道来西楚的,本是入宫入妃,只是你母亲遇到了你父亲,华淳入宫作了皇妃,其中详细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祈衍说过,华淳离开沧都之后,曾下毒暗害你母亲,虽然最后所幸保得性命,却让出生的你双目失明。”
她闻言思量许久,道:“如果是那样,百里行素是华淳太后的儿子,他会不会是…西楚人?”按百里行素的年纪推算,是华淳太后离开沧都后不久生下的。
楚策决然说道:“不是。”
“万一…”她忍不住出声,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他不是。”楚策面色阴沉说道,他怎么可能跟那个人是血脉手足?
烟落不再说话,西楚和大昱多年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是与不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过了许久,楚策侧头望着她,神色平静:“其实,你的眼睛,当年是楚修聿请人治好的。”只是中州与西楚之间关系亦敌亦友,中州王府的人朝廷很少人提及,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她闻言怔怔地望着他,问道:“回到沧都,你准备怎么办?”
上阳关一战,神策军损失惨重,她能够为他做的,就是倾尽所有的力量帮他助他。
“大夏过些日子也到了上阳关,祈衍带兵到了,你就去大夏吧。”楚策道。
烟落闻言心思快速一转,道:“看来你还不想罢手。”
楚策眸光微沉,坦然言道:“百里行素捡了这么大个便宜,总要付出点代价,那么多人死在上阳关,不打回来,他们的灵魂都难得安息。”
烟落闻言低眉不语,如果没有她从中作梗,此刻上阳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了吧,那么多的人即便不是她亲手所杀,却也因她而死。
楚策没见她出声,侧头瞥了一眼:“这与你无关,战场之上,总有生死输赢,侧翼军已经赶来了,很快就会再打回来。”
“领主若是想做点什么,不如帮咱们破了岐州。”玄武进门笑着说道,虽是玩笑的语气,但眼神中却极是认真。
楚策顿时目光一凌望向玄武,锐利逼人。
烟落闻言望了望楚策,看来他让大哥带兵前来,不仅是想反败为胜,还想借机夺下东齐第二都岐州,在任何绝境都在深谋远虑的人,这才是帝王。
“岐州号称东齐第二都,兵力雄厚,要想拿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上阵。”她平静地说道。
“夷都告急,百里行素迟迟不肯回京援手,看来他与大昱的长老会,还没有那么和睦。”楚策淡声言道。
烟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即使不会内乱,他们也会暗自较劲。”而眼前这人早就料想到这样的局面了吧。
次日天明,雨停。
一行人前往岐州,楚策默然望着靠着马车疲惫入睡的女子,有些心疼。
六年,恍然已经过了一个生命的轮回,他在孤独守望,她在苦苦挣扎,楚修聿的出现成了她的救赎。
他从未真正去了解过她真正想要什么,固执地以为自己尽力给予的就是对她最好的,可是在她最绝望艰难的时候,却未能陪伴她身边,让她一个人苦苦挣扎…
马车辗过一个石块,车身一个摇晃,他迅速出手扶住险些撞着头的人,低眉一看她竟然还未醒,无奈摇了摇头,看来这连日以来从漠北赶来上阳关,确实太过劳累了…
楚策挪了挪身子,让她头正好靠在他的肩上能睡得安稳些,马车缓缓而行,只愿这条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山路崎岖,马车一个重重地摇晃,似是惊破谁的梦,烟落霍然睁开眼,正对上楚策的眼睛,不由一愣。
“咳。”楚策别开眼,朝马车外的青龙和玄武问道:“到哪了?”
“快到岐州了。”
为了能避过城门处的搜查,烟落帮他们每个人易容换装之后才去往岐州,青龙和玄武先行进了城,没有异样才向他们打了招呼,哪知眼看着快要过去进城了,城中有人快马前来道:“楚帝有伤在身,但凡男子搜身检查。”
烟落和楚策两人顿时眉眼一沉,她扫了一眼城门上下的守卫,动手定然是不可能的,如果用幻术催眠搜查的人也会引起注意,这时再往回走,更会起疑,进退不得。
城门守卫让楚策拿下蒙着脸的面巾,看到那一脸的脓疮顿时嫌恶地别开头去,烟落沉声上前道:“家兄有病在身,大夫说很容易传染…”
话还没说完,围上前来搜查的守卫纷纷散了开去,为首的扫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但凡男子都要搜身检查,你们自己动手解衣服吧!”
正在这时,一辆华丽的璎珞车经过,几个士兵拦下马车,却被驾车的仆人喝退:“大胆,淑媛郡主的马车你也敢查。”
一只纤细优美的手撩开车帘,目光落在楚策与她身上,烟落侧头望去,那马车上的淑媛郡主,不正是萧淑儿。
这是自当年皇极大殿之后,六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再遇上这个女子。
萧淑儿仔细打量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楚策身上,眼底一惊而过的震惊之色。
“郡主,可以进城了。”车夫出声道。
萧淑儿依旧望着他们两人,淡淡出声道:“再等等。”
烟落不由紧张起来,难道她是认出他们两人了,如果此时一暴露,他们必被岐州几十万兵马围攻,如何还能脱得了身?
搜查的守卫扫了两人一眼,喝道:“还不动手。”
烟落皱眉,他们所谓的搜身,大庭广众之上解了衣衫,查看是否有伤,楚策一脱衣衫定然会被人瞧出伤势,她是女儿身,难道要被人这般搜身?
见他们还不动身,一人指着她喝道:“先搜这个!”
“慢着!”萧淑儿马车上的侍女跳下马车,打量了两人一眼,出声道:“这是郡主府上的人,几位还要搜吗?”
烟落闻言望向马车的方向,车帘已经放下,看不到马车内的人。
“姑娘,这是诸葛大人军令,小的…”
“放肆,你们眼中就只有诸葛大人,就不把相国府放在眼中吗?”侍女厉声喝道。
侍卫一听战战兢兢地回话:“没有,只是这是军令,若是放走了他们…”
烟落抿了抿唇,把扎着头发一放,望向几人道:“几位还要搜吗?”
楚策一行几人都是男子,故而搜身只搜男子,如今眼前的是女人,边上的人那一脸痨病相,长成那样就更不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了,为首的一人连忙上前道:“姑娘,不知你们是郡主府上的人,方才得罪了。”
一进城门,烟落快步行到马车外道:“多谢郡主帮忙,我得带人前去求医,就此告辞。”
“这么多年未见,这么急着走吗?”萧淑儿撩开车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低声道“四妹。”
烟落笑着回道:“郡主认错人了,我…”
“我有没有认错,你心里清楚。”萧淑儿面上笑意依旧,望望城中来往巡城的守卫,低声道:“如果不想被抓住,就乖乖跟着。”
不一会儿,侍女朝随行的侍卫道:“郡主有令,把这两个人带回府。”
一时之间,她有些弄不明白萧淑儿的意图,她这是要帮她们,还是别有目的?
楚策一路什么话也没说,两人跟着进了郡主府,青龙和玄武暗中尾随而至,一时之间摸不清萧淑儿的意图,只得悄悄潜伏在郡主府附近,静观其变。
奢华而典雅郡主府正厅,侍女屏退了仆从,萧清淑儿望向烟落身旁的男子,淡然一笑,“我们又见面了。”
烟落闻言面色微沉,看来她不止认出了她,连楚策的身份也被识破了。
“你想干什么?”楚策冷冷地望着正座之下锦衣华服的端庄女子。
萧淑儿理了理衣袖,起身走近:“我要想干什么,方才在城门口,你们就被抓了。”
烟落沉吟片刻,望向她道:“你是…帮我们?”之前在漠北还听说萧淑儿有孕,之后萧府被抄斩,萧赫与她们姐妹逃离了沧都,不管是站在东齐的立场,还是站在萧家的立场去想,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她的母亲还是死在西楚手上。
萧淑儿转身拿着鱼食,逗玩着厅内鱼缸中的锦鲤,淡声道:“我没那么好心,他放过我一回,我还他个人情罢了。”
烟落闻声望了眼楚策,朝萧淑儿道:“不管怎么样,这次谢谢你。”
萧淑儿面色淡漠,沉声道:“冬青,把人带下去安顿吧,小心别让外人瞧见了。”
“是。”侍女冬青回话,望了望楚策,哼道:“走吧!”
烟落望了望楚策,而后点了点头,如今城中情势紧张,这里不失为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楚策默然跟着冬青出了正厅,烟落望着萧淑儿的背影不由一笑,没想到他们三人人还会撞在一起。
萧淑儿放下手中装鱼食的玉碗,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我是该叫你三妹,还是该叫你燕绮凰,抑或是…洛皇贵妃?”
“我不是萧家的人,不用再叫我三妹,洛烟是已死之人,还是叫燕绮凰吧!”她坦然承认道。
萧淑儿听到答案,轻轻点了点头:“在夷都听到太后和锦瑟的话,一直还不信,如今看到你们走在一起,不得不信了。”
烟落抿唇不语,静静地望着面前秀丽端庄的女子:“你这么做,就不怕萧赫知道吗?”
“我能为萧家做的已经做了,如今我的府第在岐州,与萧家没多大关系。”萧淑儿神色淡漠,默然望着对面的女子,问道:“你呢?你是洛烟,是西楚的皇妃,又怎么就做了大夏的皇后?”
烟落蓦然一笑,当年她被打入冷宫,所有都说楚策负她,如今知道真相的人一个又一个又说是她负了他,到底爱与不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呢?西楚害了你的母亲,还害了你的孩子,你还肯出手相助?”烟落答非所问。
萧淑儿转身继续拿着鱼食喂起锦鲤,过了许久方才出声说道:“他从来不碰后宫任何一个女子,我也从来没有过孩子,不过是假的而已。”
烟落闻言一震,望着萧淑儿的背影只觉心上压了什么,难以喘息。
“后宫女子不过是他巩固权力的棋子,他的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人。”萧淑儿缓缓说道,而后冷然一笑:“这世界真是可笑,他费尽心机要你回去,结果你却成了大夏的皇后。”
她蓦然忆起很多年前在沧都花灯会遇着他们的情形,她在那里瞧着花灯,他在站边上挡着拥挤的人流含笑相望,那时候她觉得洛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那样的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夜夜徘徊在驻心宫的身影,后宫的女子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走进他的心…
烟落默然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冬青很快就回到了正厅,朝萧淑儿行了一礼道:“郡主,已经安排好了。”
烟落深深吸了口气,认真说道:“谢谢!”
冬青将人送出了门,回到看到站在鱼缸边上的秀丽女子:“郡主,要是这事被查出来,不止是郡主府,连相国府恐怕也会受牵连,到时候…”
“小心些就是了。”萧淑儿淡声说道。
冬青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真是西楚大帝吗?”
不管是在朝中,还是萧家,郡主一直是个知进退,明哲保身的人,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情,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偿还?
“嗯。”萧淑儿淡声回道“方才出去的,就是漠北的领主,大夏的皇后燕绮凰。”
冬青面色微变,不管是哪一个都是与东齐水火不容誓不两立的人啊!
“漠北领主在岐州,那带兵攻打夷都的人又是谁?”冬青皱了皱眉问道,难道是…
“是清越吧!”萧淑儿淡声说道。
她们都有勇气走出萧家,她却没有那个勇气走出去,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一身超强的武艺,更没有任何可以帮助她的人,她能做的就是在在萧家之下苟且偷安。
“夷都的密令一道接一道,也不见陛下班师回朝,他们是不是放弃夷都不顾了?”冬青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