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教习她武艺和医术,让她得以在这乱世中生存,然而,却也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受尽流离。
修聿回头望了望诸葛清等人,微一扬手,示意放人。诸葛清望了望两人,一撩衣袍半跪在地,“诸葛清多谢夏皇之恩德,他日必会还之。”
“下次再见,朕不会再手下留情。”修聿冷声道。
诸葛清站起身,望向山坡之上的女子,说道:“这世上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注定,无从选择的。”
他虽为人阴险,但亦欣赏这个女子恩义分明的心怀,只是她又如何知道那个人曾为她费了多少心血。
诸葛清望了望延平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带着人奔赴漠南而去。
烟落满脸血污僵硬地站在那里,如同石雕一般,修聿一把将她扣入怀中,温声低语:“你还有我。”
纵然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也可以感觉到她此刻是多么的恐惧和痛苦,蓦然想起她多年之前的话。
无关我相不相信你,我连自己都不相信,有时候…心也是会骗人的。
楚策远远勒马回望,漆黑如墨的眸子,沉默而苍凉,远处山坡上那相拥而立的身影,是那样的刺目。
“皇上,为什么不…”青龙低低出声。
“走!”他一掉马头,一人一骑奔驰如飞,仿若是要震翅而飞的孤鹰,绝尘而去。
半个月后,百里行素回到了东齐。
东齐夷都城是百年之前大昱旧都,其城雄踞沧江上游,倚沧澜山而建,东齐帝宫高于城池数十丈,宏伟壮丽,可将整座夷都尽收眼底。
紫阳殿外,一身雪色龙纹锦袍的男子望着下方宏伟的都城,夜风之中衣袂飞扬,恍若是要乘风而去的仙人,遗世出尘。
“太子殿下,飞云骑一再拦截派往漠南的援兵,还需要再派人过去吗?”诸葛清出声问道。
漠南的战报一封一封飞入帝宫,东齐的援兵根本进不了大漠,漠南那边节节败退,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那个女子很快就会将大漠南北统一起来,介时必是东齐大患。
“不必了。”百里行素淡声道。如今神策营,飞云骑,龙骑禁军都在那边,任他的人再怎么神通,怎敌这三军之力。
“不必?难道要眼看着东齐的后方落入他人之手?”身姿窈窕的女子戴着精致的黄金面具缓步上了台阶,宽大的风帽几近遮住了她半张脸。
“微臣参见太后千岁。”诸葛清一撩衣袍跪地行礼,东齐的皇后,亦是大昱的太后,华淳。
华淳太后一双冷眸望着百里行素,目光满是不屑:“延平已经落入漠北,还要丢了漠南吗?你这废物!”
百里行素望着眼前的人,面色平静而漠然,沉声道:“此时漠南战事胶着,与其费力援兵漠南,不如…挥军西楚,直捣沧都。”
诸葛清闻言,立即上前道:“臣以为此计可行,如今西楚大将军王在燕京,而大夏却有萧清越和祁月两人阵守,太后已经将萧大人一家救回,沧都正是空虚之际。”
华淳太后闻言默然沉思片刻:“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休怪本宫无情。”语气中暗含威胁,凌厉逼人。
无情?!
百里行素冷然一笑,苦涩而薄凉:“太后又什么时候有情过?”
华淳太后顿时周身杀气荡然,拂袖转眼冷冷地望着他,步步逼近道:“好,离宫六年,你倒是学会了不少,学会了反驳本宫,学会了谋逆犯上。”
百里行素默然站在那里,只觉这月光照得太寒,这风太冷,让他如坠冰渊般的寒冷刺骨。
“两年前在燕京,你放走那个死丫头,害得本宫计划前功尽弃,若此次挥兵沧都再失败,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华淳太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字字尖锐。
“当年黄泉铁卫被截杀,燕京根本不可能困住他们,那是必然结果。”百里行素面目冷然,淡声回话道。
“好一个必然结果?”华淳太后眸光冰冷,厉声斥道:“若不是你暗中破坏,害得本宫错失良机,让他们逃出燕京,何来今日的大夏和漠北?你不惜与本宫动手,也要带走燕之谦助她脱身,这又是什么必然结果?”
百里行素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袍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平安结,无言以对。
“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不惜违逆本宫的命令,放弃大好攻破大夏的机会,潜入燕京城救那个死丫头,为什么?”华淳太后目光阴沉而锐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似是在寻找着她要的答案,一字一顿道:“还是…你动心了?”
百里行素手不由一紧,面色漠然,目光如一潭死水般沉寂,平静地说道:“太后说过,臣是没有心的,既然没有,如何动心?”
华淳太后冷声一笑,目光阴狠,逼问道:“那你告诉本宫,为什么?不惜与本宫动手,不惜让自己毒发也要救她的原因?”
百里行素抿唇沉默,他何以使任何阴谋诡计谋夺他人皇位,别国江山,却唯独面对她,他无能为力,他爱不起她!
从她踏入百里流烟宫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们的结局已经被注定,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难以改变那个命定的结局。
“太后,太子殿下也许…也许是别有用意,不会这么不顾大局的。”诸葛清看着争锋相对的母子二人忍不住上前插话道。
“本宫没有问你。”华淳太后冷声哼道,依旧定定地望着百里行素“为了救她,如今你跟个废人一样的回来,还不是对她动心了吗?”
“不是,只是她还有用。”他哽咽着回话道。
华淳太后冷然一笑,转过身道:“你想要救她,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大昱灭了大夏和西楚,本宫不仅可以不杀她,还可以放你走。”
百里行素眸底一掠而过的清光,面色平静无波,转身朝着诸葛清道:“传立继续派兵增援漠南,临近西楚边境各城兵马潜入西楚,直入沧都。”
“是,微臣立即传令。”援兵扰乱楚帝视线,暗中却盯上沧都,好计!
华淳太后拂袖转身离去,只说道:“本宫已交萧赫一家带回夷都,该怎么用,你自己看着办?”
诸葛清看着一身黑色风帽的女子离去,长长舒了口气,望向百里行素道:“太子为何不答应太后…”
百里行素淡然一笑,举步朝紫阳殿内走去:“答不答应都是一样的结果,有分别吗?”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从来不让他叫她母亲,从来不给他半点关爱,从来只知道威胁利用,可是…即便是这样,眼前的这个人,还视她如母,不离不弃。
回到朔州,楚策先带兵去了乌兰察布平原与漠南追风族交手,烟落在朔州养伤半月便决定启程赶往漠南,修聿虽没有反对,却是将飞云骑十将全部从中州召来供她差遣。
朔州城外,十名飞云骑齐齐勒马持缰而立,他们身后是三千前锋军和一万漠北将士,个个军容整肃,军威赫赫,远远望着城门之口的两人,眉目都有些纠结。
“你还是留在朔州吧,漠南那边派祁洪他们去。”修聿又一次重复了这几日说过无数遍的话,大伤初愈便要领兵出征,他是怎么想都不放心的。
她坚决摇头,“我是主帅,躲在中州说不过去。”一向清冷的眉眼柔和起来,低声道“你帮我解了延平之围,又调兵拦截了东齐援兵,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修聿不满地哼道:“若不是你神经大条,老是上当受骗,我需要操这份心吗?”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烟落保证道。
“你就嘴上说得好听,死活不长记性。”修聿恨恨地瞪她一眼。
“天地良心,我这回真记住了,再不记住,我就是傻子。”她举掌立誓道。
“你傻得也不是一两天了。”修聿毫不客气地低声斥道,不傻当年回跑到燕京被人白白捅了一刀,差点烧熟了。
“好,我傻,我傻。”她点头承认道,望了望天色,秀眉微微拧起,再拖下去今天还走不走得成了。
远处的漠北将士们,看到他们冷静漠然,凌厉果敢的漠北领主竟然被人训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一个个不由都憋着笑“你身体还没好,别老骑马,还是吩咐人准备马车上路吧!”修聿望着她还有些微微苍白的脸色,担忧出声,转头便欲吩咐人把马车赶来。
“从这里到漠南全是沙漠,马车不好走。”她很冷静地提醒他道。
“哦。”修聿闷闷地点了点头,抿唇沉默了起来。
这是,站在数步之外的任重远见了这才上前来,提醒道:“领主,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嗯,好。”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走,手被却被人一把拉住,她再一次无奈地转过身去望着一脸担忧的男子“我真的会很小心很小心,你不用担心了。”
任重远笑着无奈摇了摇头,再度退了回去,不再打扰两人继续依依惜别,前去吩咐大军和前锋营启程上路。
修聿拧着眉头望着她,拉了拉身上的黑裘,道:“我还是不放心,每回一分开,你总会出事,我怕自己不能每回都那么好运气能及时赶到你身边。”
当年沧都的擦肩而过,燕京两次动乱,已经让他悔恨不已,若这回再出了差错,他不敢想象还会是什么局面。
她无奈抿唇一笑,望着那边已经转身启程开始走远的大军,伸出小手拉住他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最了不起,你本事最大,中州王一亮名号就能吓得敌人望风而逃,可是现在大夏也需要你回去坐阵,我后面也要你帮忙嘛!好歹大漠这里也是我的地盘,你不要老抢风头,我很丢面子的,几年辛苦树立的威信全扫了地了,就请尊贵的皇帝陛下高抬贵手吧,可怜可怜我,让好歹还有点脸面在大漠混下去。”
他一来了朔州,跟来自己家一样,指使着她的属下做这做那,偏偏那一个个还将他奉若神明,将她这个主子视而不见。
修聿被她狡黠俏皮的样子逗得失笑出声,不远处的飞云骑卫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瞧着两人,见漠北领主一会点头,一会作揖,而他们的皇帝陛下却是笑得格外开怀,一个个心中猜测纷云。
“是不是皇帝陛下终于降服领主,准备回中州大婚了。”
“我看应该是吧,看皇上高兴得那样。”
“哎呀,不容易呀,咱们光棍了数十年的老大终于要娶媳妇儿了,简直比等铁树开花还艰难哪!”
“谁说不是呢?回头赶紧把这消息回报给祁月城主。”
“就是就是,让他早点准备着,这顿喜酒可是等得我好苦啊!”
…
十个骑在马上,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火朝天。
“漠北已经冷了,自己小心点,别再病着了,让我知道了,有你好看。”修聿叮嘱道。
“好,我记着了。”烟落很乖很合作地点头。
“两军交战,漠南人擅骑兵,个个都是力大无穷的大汉,你别自己动不动就往前冲,大军主帅指挥行军布阵就行了,知道吗?”修聿沉声道。
“嗯,我知道了。”她狠狠点头,面容很是无奈,这些话这几天他都已经说了几百遍了。
“祁恒他们几人跟着你,有事吩咐他们去做,我让人从中州稍了最好的伤药让他们带着了,伤着了记得找他们拿药。”
“好,我记着了。”
“还有,有解决不了的写信给我,我会想办法。”
“好。”
“还有,祁恒将金丝软甲带去了,晚上就记得换上,吃饭睡觉也不许脱下来,知道吗?”
“好。”
“还有,打仗就打仗,别老跟楚策混一起。”他的声音泛着微微的酸意,男人的直觉告诉他,那家伙看着不温不火的,心思鬼着呢。
“好。”
“还有,再忙也记得吃饭,我让祁恒把庄里的厨子带去了,天冷了,别喝凉水,别吃凉的东西,别没事出去乱跑。”堂堂的大夏皇帝像个女人一般站在朔州城门之外,喋喋不休。
烟落闻言嘴角抽搐,她这是去漠北御敌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还带什么厨子,纵然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敢有半句反驳,只得一个劲点头。
“还有…”
“到底还有多少?”她终于忍不住地问道,望着眼前的人无奈又痛苦,不过就是告个别,他已经拉着她在这里说了近两个时辰了。
“还有,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他定定地望着她,沉声说道。
答应的事?!
烟落拧眉沉思,半晌后无解,“什么事?”
修聿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咬着森森白牙,大有掐死这女人的冲动,“你说,等漠南战事平息,就跟我去中州。”
她抿唇思量,喃喃自语道:“我说过吗?”
修聿一把扣住她的手,恶狠狠地道:“你这女人,又想赖账是不是?什么都答应好好好,每次跟你说的,说了你又不听,听了你又不做,回回都这样,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回你再敢不写信,不跟我走,试试看?”
她打了个寒颤,果断地回道:“我不敢。”
男人俊眉一挑,对她的态度很是不满:“你不敢,那就是心里想了?”
“我不想。”她赶紧摇头,欲哭无泪,却不敢有半分反驳,只要她敢,这男人立马就跟着跑去漠南了,那才真的要乱了套了。
修聿抿唇叹了叹气,扶着她的肩膀,沉声道:“祁恒他们十个也都是军中将领,行军打仗要能帮上的,就听听他们的,没坏处。东齐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我要尽快赶回去,不能跟你去漠南,得防着他们在后面搞鬼,早作安排,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她抿唇轻然一笑,心中柔情万千,轻语道:“我会的,你自己也是,又要顾着我这边,还要担心大夏和西楚生变,别累坏了。”
他点了点头,狠狠将她扣入怀中,轻吻着她的额头,沉声道:“我等你回来!”
“我一定回来。”她头抵着他的胸口处轻声回道,而后一踮脚尖吻上他的唇角。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快步跑开,翻身上了马,策马扬尘而去,祁恒等飞云骑卫让着还站在那发傻的主子,齐齐无奈摇头,而后一拉缰绳着跟着飞驰而去的女子奔向大漠之中。
修聿站在城门口目送着她离去,低声道:“一定要回来!”
祁连牵着马自城门出来,望着绝尘而去的人影,低声道:“皇上,现在的大夏,只要你想,足以有称霸天下的实力,你真的不去想吗?”
以他的声望,实力,以及中州这么多鼎力相助的人,只要他想,夺取天下几可说是易如反掌,偏偏他多年以来,从未有这心思。
修聿抿唇一笑,翻身上马,望着远处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话音一落,策马奔赴中州。
他不要天下,他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