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第二度燕京之乱中,燕皇燕之谦被愤怒的漠北军队和燕京百姓所杀,西楚的黑龙旗插上了燕京的城门,北燕亡国。
大夏固守丰州,东齐大军弃丰州转而以最快的速度占了北燕的半壁江山,极大地扩张了东齐的势力,漠北只取了赤渡,坤城,凤阳,锦州四城,与大夏接壤,燕绮凰被百里行素一带走,任重远依她之前命令暗中将初云公主及皇族中人都带离燕京。
动乱之后,东齐成为大陆第一强国,拥有东齐,南越及北燕的一半领土,实力远远超越西楚和大夏,苍和大陆真正进入到三国鼎立的局面,而这第一强国的掌权者,东齐太子,始终未露面。
奉先殿内,玄衣墨发的帝王一身煞气慑人,冷眸扫了一眼立在殿青龙几人:“还是没找到?”
“回皇上,臣等已经搜遍了燕京上下,还是没有锦贵妃的踪影。”青龙上前回话道。
罗衍沉吟片刻,道:“会不会是你想错了,皇极大殿上她明明已经死了。”
楚策目光冷冽如冰,步下金阶:“楚修聿亲口告诉我,两年前看到她在这里与一个金面人在一起,这一次的事,只怕也与她们脱不干系。”
罗衍面色冷沉了几分,目光掠过一丝隐恨,道:“她不仅是萧赫的义女,还是东齐太子的人,也就是说…东齐和大昱绝脱不了干系!”
冷冽的风自殿外刮进来,殿内绣金龙纹的帷幄哗哗做响,楚策面色冷然朝殿外走去:“罗将军,燕京的事交由你处理,青龙白虎留下协助,朕回沧都。”
“是。”三人沉声回道。
走出几步,他蓦然顿住脚步,淡声问道:“百里行素有消息吗?”
罗衍微一怔,开口回道:“回了百里流烟宫。”他要问的,哪是百里行素,分明是想问他带走的人嘛!
楚策薄唇微抿,轻轻点了点头,道:“燕京情势复杂,你多费心,神策营一半兵力留给你,以防万一。”
罗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回去横竖是要经过汴州的,要是不放心去看看吧!”
楚策转身步下长阶,声音清冷:“不用朕费这个心,有人会去操心的。”当日那样的状况下,若不是万不得已,那个人也不会放任百里行素带人走,他答应的已经做到,至于那些事,已经不是他所能去插手的。
罗衍站在奉先殿外,目送着那玄衣墨发的帝王消失在殿宇连绵的深宫,那孤傲的背影,看在眼中只觉是那样的寂寞…
百里流烟宫,桃花嫣然,景致如画。
旧伤加新伤,又加上多年陈疾,让本就身体孱弱的烟落难以支撑,虽然百里行素已经尽力救治,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醒转。
初春的阳光穿窗而入,微风卷着绯红的花瓣落于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敛目沉睡,呼吸轻浅,被烧得皮毛受损的小兽趴在边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百里行素坐在榻边一边行针一边咕哝,“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蠢得无可救药的女人,自己的小命不好好珍惜,管别人什么闲事?”
萧清越轻步进了房中,低声哼道:“这么久了都没醒,你还敢说你天下第一的医术?”
“我是人,又不是神,能捡回小命已经不容易了。”百里行素说着收针起身,刚一站起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萧清越望着面色苍白的人皱了皱眉:“狐狸精,你没事吧?”
百里行素咧嘴一笑:“就是有点虚!”
萧清越顿时翻了翻白眼,低声哼道:“谁让你流连花从,现在顶不住了吧!”
“本宫主洁身自好了,你别动不动往歪处想?”
萧清越不屑地瞅了他一眼:“你要洁身自好了,我萧清越三个倒过来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
“百里行素,谢谢你。”萧清越突然冒出一句话。
百里行素闻言眉梢微挑,这绝对是他认识这个女人以来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向来是狐狸精,狐狸精地叫,如今还开口说谢谢?
他侧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喃道:“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一双凤眸上下打量着边上的人“你是在燕京被人打傻了?”
萧清越抿了抿唇,认真地望着他,“谢谢你在沧都的出手相救,谢谢你在燕京的帮忙,也谢谢你这数年以来对小烟的照顾!”
百里行素扬唇一笑:“我自己的徒弟,当然我自己救,不指望别人!”
萧清越眸光微沉,聪明如她自然听出话中之意,这个人对小烟已经不是一个师傅对徒弟那么简单,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是可以悄然改变很多东西的。
黄昏日暮,斜晖脉脉,百里流烟宫响起阵阵埙声,熟悉的曲调,凄清幽冷。床榻上的人睫毛微颤,趴在边上的小兽吱地一叫,拿小小的爪子碰了碰她的手。
窗外的桃花树下白衣翩然如仙的男子闭目吹埙,绯红的桃花落在他的身上,绝美如画,小兽从窗户跳下来,窜到他面前吱吱叫了两声。
烟落刚一睁眼便看到趴在窗口处如仙般的面容,愣了愣,沙哑着声音开口:“师傅?”
“还好,还没傻。”百里行素唇角微微扬起。
小兽窜上窗台吱吱直叫,身上的皮毛被烧得有些狼狈,烟落记起起火之时那窜出保护她的小兽,道:“谢谢你,美人。”
百里行素揪了揪小兽身上的毛:“都毁容成这样了,还美什么人,改名叫阿丑吧!”
小兽怒时一怒而起,恶狠狠地呲着小牙,咝咝直叫,百里行素全然无视它的威胁,哼道:“救人的是我,谢它做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一脸真诚说道:“师傅,谢谢你!”
“别说些没用的,来点实际行动。”
她纤眉微微扬起:“什么?”
“你要真想谢我的话,不如…以身相许啊,留在这百里流烟宫再也不出去。”眉目如画的男子倚在窗边,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百里行素见她不语,继续说着:“那家伙不过是武功比我高那么一点点,财产比我多上一点点,既然我英俊潇洒,又没聪明智慧,你看他带着帮人跑去燕京那土匪样,跟楚策那小子联手,还一点好处没捞着。看我多聪明,擒贼先擒王,一出手就搞定了,你当时没看到我从望川楼下来那个英姿啊…”
她哂笑,打趣道:“那一定有很多燕京美人看着对你倾心了?”
百里行素摆了摆手,道:“有是有,全都是歪瓜劣枣,没一个能入眼的。”说着一回神道:“哎,我问你话呢,还没回答。”
倚在窗边的男子一身轻袍缓带,潇洒如风,她望着他,说道:“师傅,那是不可能的。”
这美若人间仙境的百里流烟宫,终究不是他们归宿之地。
百里行素笑着侧头望向天边渐逝的夕阳,轻袍广袖随风而舞,轻轻叹道:“或许,当年就不该让你从这里出去。”
她微然而笑,撑着坐起身,长时间未活动的身体顿时痛得她倒抽气。
百里行素直接翻穿而入一把扶住她:“行了行了,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
“我想出去透透气。”她淡笑道。
百里行素恨得牙痒,扶着她起身出门,恨恨道:“老子为了你半条命都快搭上了,你却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的,你就是蠢,蠢得无可救药!”
她抿唇沉默,瞧见他苍白失血的面色不由皱了皱眉:“师傅,你不舒服?”
百里行素不悦地白她一眼:“你哪睛长哪了,现在才看到!还不是你害的!”
“这里一点都没变。”她望着满目桃花,恍然有一种错觉,好似自己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样。
百里行素扶着她到亭中坐下,那三年有多少时光,他就坐在这里品着桃花酿望着风中舞剑的秀致身影,却不知,天长日久,那抹身影就像无解的蛊一点一点地渗进了心里。
他挣扎,逃避,不见她,不看她,不想她,以为可以放下,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百里行素默然在他对面坐下,眉眼间不再是以往的玩乐之色,微笑地望着她,那样灼灼的目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侧头望向渺远的天际。
“你可以为萧清越委屈自己留在北燕,你可以为了修聿深入敌后犯险,甚至为了燕初云他们那样的人只身犯险,却唯独对我这么无情无义。”他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仿若是在对她说,又恍若是在自语“从当年离开燕京,我决定让自己放下,不去找你,不去想你,不去见你,两年,我走过很多地方,遇过很多人,然而在楼兰再见到,我才发现自己我终究是做不到!”
烟落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她一直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像以前那样,亦师亦友,不越雷池,如今看来,似乎已经是不可能了。
风微凉,斜晖脉脉,已近黄昏,整座百里流烟宫笼罩在柔和的光晖中,瑰丽而动人,两人默默坐着,百里行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侧头望着远方,唇角溢着淡淡的微笑,似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缓缓说道:“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很远的地方有一种荆棘鸟,它的一生只会歌唱一次,歌声婉转如霞让世间万物都为之失色。自离巢的一刻,它就开始寻找着,不眠不休,只为寻找那颗只属于它的荆棘树,最后它会停在那株荆棘树上放声歌唱,直至锐的尖刺穿透它的身躯,然后就会死在那株树上,只为一生一次的绝唱。”
百里行素默然听着,喃喃道:“很美的故事。”
“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那样一颗属于自己的荆棘树,可是…”她移目望向他,目光沉静而淡然:“师傅,我不是你那颗荆棘树。”
百里行素闻言轻然一笑,“寻找树的是那只鸟,到底是不是,该由它来决定。”
他若是那只鸟,她必定就会是那颗承载他一生的荆棘树,明明知道会殒身,也会毫无犹豫地飞过去。
“你也不是那只鸟。”她淡淡说道。
百里行素垂眸撇了撇嘴,低声咕哝道:“那什么破鸟,找死。”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过去,让他恍然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近了一步,由心情有些愉悦。
两人正说着,萧清越和连池一道回来,老远便道:“你要再不好起来,我真准备宰了这狐狸精了。”
百里行素凤眸一扬,“你不是带刀了吗?动手啊!不捅我看不起你。”
“我看你是欠揍吧!”萧清越白了她一眼哼道。
连池懒得理会两人,先行扶着她离去。
“师傅脸色不太好,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道。
连池闻言扭头望了望远处的人影,说道:“好像是在燕京跟什么交手受了伤,回来又替你治伤,所以现在内力全失,不过调养几个月应该就好了。”
受伤?!
百里行素的身手何等了得,这能伤了他的,又是何等的高手?
他们相识六年,她从来不曾真正看清他,他总是在笑,总是那样风流不羁,可能只有在低眉吹埙的那个忧伤男子才是真正的他吧!
欢笑也好,风流也罢,只是为了掩盖那个孤寂的灵魂。
她与连池回到庄内好一会,刚沏好茶,萧清越便怒冲冲地进门,一拍桌子:“这狐狸精太可恨了,要不是看在他救你的份上,早揍他了。”
烟落淡笑,帮她倒了茶,问道:“在燕京,姐姐你们没受伤吧!”
“我们?”萧清越扬唇一笑,压低声音道:“你是想问那个人吧?”
她低眉叹息:“本是想帮大夏,却不想到头来害人害己。”
萧清越望着眼前的人不由心头酸涩,那瘦削的脸庞颧骨高高突起,令人心疼不已,“那日从接到消息只有两天,我们与西楚合作打入燕京,他总是第一个过关斩将,连番作战本体力严重消耗,为了护着你,那几百斤滚烫的刑架扛在身上,伤得不轻,等伤好些了去中州看看他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手心却早已满是冷汗。
萧清越起身到边上的柜子里取出锦盒,放到桌上,“这全都是中州传来的信,一天一封,倒是勤快的很,我都帮你存在这里了。”
她默然打开锦盒,最上面的一只信封,歪歪斜斜写着大大的字:娘。
萧清越头疼的抚了抚额,笑语道:“无忧在学写字,估计是他写给你的。”她是真服了那父子两个了。
她取出信封,摩挲着那稚气的笔迹,唇角绽起微微的笑意,心头涌起莫大的激动和喜悦,拆开信,纸上的字歪歪斜斜,墨迹一块一块的,大大地写着几个字:娘,无忧想你,回来。
“无忧长大了。”她浅然而笑,眉眼间染上温柔,她的无忧写给她的信,她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他该长高了,长大了。
她细细将信件一封一封地拆阅,每封信很短,寥寥数字,只是写了些琐碎的小事。
烟落,丰州的战乱平定了,灯里上元灯节很热闹,天上很多许愿灯,我买了灯,许了愿,望你平安。
烟落,府里栖霞阁那里的莲花开了一湖,比去年都早了一个月,无忧吵着要给你写信,给他找了教书先生,他学得很认真。
烟落,区城有北燕的旧部作乱了,死了很多人,突然发现人的生命好脆弱,你答应我的要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等你回来。
烟落,漠南追风族趁乱攻打漠北了,我派人去助战了,那是你的心血,不会让人抢了去。
…
每一封信几乎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她可以想象的到这一个月他奔波在战乱后的呼城忙碌的样子,没有绵绵的情话,亦没有动人的词句,却字字句句都透着远方那个人相思无尽的心情。
她微微抿着唇,黯然无语,百里行素不知何时站在了背后,懒懒地出声:“中州那家伙又给你写情书了?”凑上前瞅了一眼,撇撇嘴,“文采也不怎么样嘛!”
“嗯。”她低眉淡然而笑,那洒脱飘逸的字迹书写的并不是如何动人的情话,却字字句句唤醒她沉寂的心潮,有一种宛若风停后尘埃落定的宁静,琐碎而温暖的回忆缓缓涌上心头,忆起在沧都那一段若即若离,一切恍然如隔世般遥远。
百里行素抬眸看到她眉眼间流转的温柔,眸中一掠而过的沉痛,是不是…他已经错过了?
她不再是那个初到百里流烟宫清冷淡然的女子,六年,已经有人渗进了她的心,他在她身边徘徊了六年,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整整六年他却没有勇气去跨出那一步…
她默然将信折起收好,重新放入锦盒,:“师傅,我想去中州…”
“我反对!”百里行素一脸幽怨。
“我反对你的反对!”萧清越恶狠狠地望向他:“狐狸精你救了小烟没错,要是趁机有不轨企图,我就宰了你,以绝后患。”
“凭什么在姓修的就是有情有义,到我这里就成不轨企图了。”百里行素反驳说道“你别忘了,我不仅救过她,还救过你的小命,你不知恩图报,还落井下石,无耻!”
“花心大萝卜一只,少打我妹妹的主意!”萧清越不由分说便将百里行素给哄出门去。
烟落一脸无奈的笑,“师傅他…”
“一切不轨的企图必须扼杀在摇篮里。”萧清越坐回桌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等去了中州,就不要再走了吧,如今漠北与大夏接壤,你在中州一样可以掌控漠北,这样姐姐也好放心。”
她淡然而笑,眸中一掠而过的隐忧,真正的敌人已经出现,她能安定下来吗?即便她不出手,那些人也会先下手对付她。
东齐太子!大昱皇帝!
萧清越看到她眼底变幻的思绪,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说出来姐姐才好帮你啊!”
“东齐就是大昱,锦贵妃就是大昱人,相信…萧赫也是大昱人,只要他们在,我这一生都是无法安宁的。”她语气清淡,眉宇间一掠而过的杀意,令人心惊。
“到底有什么事?让你能恨成这般?”萧清越急忙追问道。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沉默了很久,说道:“姐姐,对不起,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总有一天我一定全部都告诉你。”
萧清越深深的望着她,叹息道:“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可是楚修聿呢?他一直在等你。”
那个人,为她做了多少事,这些年她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人是会带给小烟幸福的吧!
烟落低眉,轻语道:“我知道。”
“他坐到如今的位置,不为争权夺利,不为名动天下,只为拥有可以保护你的力量,能在这乱世之中,许你一方安宁。这世上有哪个男人再能为你做到这般?”
烟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有些东西,不是我想就可以真正拥有的,如果我不能真正坚强,不能与他并肩同行,当年的燕京的事定会再次上演,我不能…再看到身边有任何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