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波斯史家拉施特·哀·丁的着作《史集》提出元朝安西王阿难答虔诚信仰伊斯兰教之说后,在世界上广为传播。该书第二卷《成吉思汗之子拖雷汗之子忽必烈合罕纪》和《成吉思汗之子拖雷汗之子忽必烈合罕之子真金之子铁穆耳合罕纪》两篇中,记有其事,略云:“宗王阿难答,忽必烈合罕第三子忙哥剌的儿子。忽必烈合罕死后铁穆耳合罕在原来的基础上,把忽必烈合罕给予忙哥剌的那支军队,以及原属于他的唐兀惕地区,赐给了阿难答。该国中有二十四座大城,该处居民大多数为木速蛮。因为阿难答的父亲忙哥刺的子女长不大,所以阿难答被托付给了一个名为蔑黑帖儿·哈散·阿黑塔赤的突厥斯坦伊斯兰教徒,让这人抚养[他]。这个人的妻子名祖来哈,把他奶大,因此,木速蛮的信仰在他的心中已经巩固起来,不可动摇,他背诵过《古兰经》,并且用大食文书写得很好。他经常把[自己的]时间消磨于履行戒律和祈祷上,同时,他还使依附于他的十五万蒙古军队的大部分皈依了伊斯兰教。阿难答现今大约有三十岁。他有一个儿子名叫月鲁一帖木儿,他在自己的兀鲁思中坐在王位上掌着大权。他在自己的营地上建立清真寺,经常念诵《古兰经》,沉湎于祈祷”。
这一记载,被《多桑蒙古史》加以引用,云“阿难答幼受一回教徒之抚养,皈依回教,信之颇笃,因传布回教于唐兀之地。所部士卒十五万人,闻从而信教者居其大半。阿难答熟知《古兰经》,善写阿刺壁文字。其臣谋诉之于皇帝铁木耳(元成宗),言宗王阿难答终日在礼拜寺中诵《古兰经》,命蒙古儿童行割礼,宣传回教于军中。铁木耳遣使者二人往说其皈依佛教,阿难答不从。帝召之至,面谕之,亦无效,乃拘禁之。其后未久,太后阔阔真以为阿难答在唐兀之地颇得人心,锢之恐致民怨,言于帝,释之还镇。”。因此,安西王阿难答和他的大臣、军队信仰伊斯兰教之说广为流行,曾被许多论着引用。
然而,这种说法,都是从阿难答开始,还未涉及其父第一代安西王忙哥剌。1957年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复查和勘测元代西安安西王故城时,于大殿地基夯土层中发现了五块铸有阿拉伯数字的幻方。因王城和王宫为安西王忙哥刺即位初所建,至元十二年(1275年)竣工,因此,有人又推测阿难答是一个笃诚的回教徒,“而他的父亲安西王忙哥刺可能晚年也信崇回教”。这样,就把伊斯兰教传播于安西王中推早至忙哥剌时期。
以上的这些说法,是否合乎事实,是否真有道理,这要对当时的历史条件和政治情况加以考察,不能简单予以肯定或否定。
一
阿难答是忙哥剌的儿子,忙哥剌是忽必烈汗的第三子。忽必烈自幼受儒学教育很深,他的周围聚集着一批像“廉孟子”(希宪)、“商孟卿”(挺)、姚枢等着名的知识分子,而他自己又是蒙古高级贵族中积极主张和推行汉化,用中原文化统一全国的杰出代表人物。为了统一西藏,在蒙哥汗即位初,他以汗弟的身份邀请萨迦派新接任的大师八思巴会于六盘山,尊八思巴为“上师”;以后八思巴又从青海往见正在南征途中的忽必烈。忽必烈即汗位后,于中统元年(1260年)尊八思巴为“国师”,命统天下释教。至元七年(1270年)又称“帝师”。十六年(1279年),赐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正是这个原因,忽必烈把藏传佛教引入皇室核心集团,皇后察必可敦信佛,忙哥剌之得名,即取佛语“犹言幸福”之意。
忙哥刺之名虽取自佛语,然而忽必烈面临统一中国大业的任务,认识到必须使自己的诸子努力学习汉文化,熟知中原典章制度,而且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培养。《元史·世祖纪》至元元年(1264年)条记:“其说书官,皇子忙安(又译为忙阿剌、忙哥剌)以李盘为之;南木合(那木罕)以高道为之”。说书官即侍读、启蒙教师。李盘为真定名士,贵由汗三年(1248年)经张德辉引荐入忽必烈府中。蒙哥汗时,庄圣太后命其为阿里不哥侍读,后因不附阿里不哥叛乱,被捕入狱。廉希宪告之于忽必烈,始得获释,回忽必烈府中。不久,即为忙哥剌说书官。
之后,忙哥剌以亲王坐镇关中(约为至元五年末起),忽必烈派姚燧为王府文学,直至至元十二年(1275年)。姚燧为儒学大师姚枢的侄子,自幼受其伯父的教育,后又就学于另一大师许衡门下。姚燧着述极多,是地地道道的儒士,其在忙哥剌府中不能不以孔孟之学影响亲王。所以忙哥剌得封安西王、秦王后,即在京兆府重修孔庙,祭奠孔子,由他树立的《大元京兆府重修文宣王庙碑》、《重修文宣王庙碑纪》和《皇子安西王文庙释奠纪》,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碑先后立于忙哥刺死前二至五年,祭孔与偶像崇拜属同一性质,均为伊斯兰教所不容,且激烈反对。所以忙哥剌晚年笃信伊斯兰教之推测,根本不能成立。由此可见,忙哥刺在其父忽必烈的严格教育下,虽有佛教的影响,但其主导思想是中原文化和儒家学说。
忙哥剌死于至元十五年(1278年),其子阿难答生年不详。据两条资料推测:第一,忙哥剌死后,次年王相商挺入朝奏事,王妃再次命挺奏请于帝(忽必烈),允以王子阿难答嗣王位。忽必烈又以“年少,祖宗之训未习”拒绝。以此可见,阿难答在至元十六年还是少年。第二,《史集》记:“阿难答现今大约有三十岁”。据前后文分析,这条材料所说的时间是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左右,由此上推三十年,则为至元八年或九年(1271~1272年),即忙哥剌受封安西王前夕,至元十六年,刚进入少年时代。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安西王府中的王相商挺、李德辉、赵炳,都是受儒家学说影响很深的人,王府的中原文化空气极为浓厚,此外佛教的影响也不可低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思想不能不受其约束和影响。
二
《史集》称:阿难答从小被托付给一名名为蔑黑帖儿·哈散·阿黑塔赤的突厥斯坦伊斯兰教徒。我们不排斥这种可能性。当时安西王府附近确有一批西域诸色目人,其中包括一部分伊斯兰教徒。但是,诸色目人在元朝统治者的眼里,视为奴隶,地位不高,蒙古王室不可能把自己的王子交给一名乳母,撒手不管,充其量不过是喂奶而已,奶养一二年。蒙古族以肉食为主,不行断喉法,而伊斯兰教规定“非自割者不食”,习俗不同,奶娘在王宫不会停留很长时间。《史集》还记:桑哥任宰相时,忽必烈命令“今后不得(以断喉法]宰羊,而要按蒙古人的习俗,剖开它们的胸膛,凡是[以断喉法]宰羊者,就以同样方式把他杀死,并将其妻子、儿女、房屋和财产给予告案者。”此时,阿难答已经即安西王位,命令对其不能没有约束力。
经常在阿难答身边进行教育和管理的是王妃和王傅。据《史集》记,阿难答的生母是忙哥剌的长妻名忽推,印度语“公主”之意。忙哥剌死后,请求阿难答嗣,遭拒绝后,矫令杀死王相赵炳的也是其人。大德十年(1306年)八月,“开成路地震……压死故秦王妃也里完等五千余人”。《蒙兀儿史记·安西王忙哥剌传》屠寄于此下注:“所谓秦王,指忙哥剌。”可见忽推并未死于天灾,压死者为另一妃子也里完。
《陕西通志》卷二八《祠记》二:“龙定寺,在(西安)城西南十五里鱼化寨南,创自元代安西王侍姬池花巴氏。”此侍姬为忙哥剌的侍姬,还是阿难答的侍姬,或者兼而有之,不能断定,然而龙定寺为佛寺无疑。
任阿难答王傅的为铁赤、脱脱木儿、龄住和拜延四人,是忽必烈诏令任命的,元成宗即位后继续在职。此四人都是蒙古人,与《史集》所记不同。他们与阿难答关系极为密切,但从其身上看不出伊斯兰教的任何痕迹。
根据上述,阿难答的王母、王妃、侍姬、王傅中找不出穆斯林,故而不可能用伊斯兰教影响阿难答。
最能代表阿难答宗教思想的是延寺的修筑。忽必烈死后,阿难答为了纪念世祖皇帝、皇后的“深思大惠”,奏请成宗批准,“即六盘兴庆池园为寺”,“规制一以都城(北京)敕建诸寺为师而小之”,“命王相阿鲁辉身纲维之”,“经始于元贞丙申(二年,1296年),省成于大德癸卯(七年,1303年)”,历时八年才得完工。以都城敕建诸寺为师,当时大都所建的寺庙都是佛寺,延寺亦为佛寺。碑文称:“为宇事佛,犹不率作”;“如佛亦视是忠勤而孝孝恭者,为善而福之,则其教与儒,可殊途而同归也”;“于昭列圣,事佛尽敬”;“佛逝悠久,其言斯存”;“尚凭佛乘,垂示无极”。从这些记载反映,延寺不仅是佛寺,而主持修建者阿难答实为一虔诚的佛教徒。
《史集》记阿难答“有一个儿子名叫月鲁一贴木儿……他在自己的营地上建立清真寺,经常念诵《古兰经》,沉湎于祈祷。”假若阿难答真的是一个穆斯林,其子亦是穆斯林,这才符合伊斯兰教常规,而且必须如此。然而大德十一年阿难答篡权活动失败被处死,财产被收入詹事院,月鲁贴木儿失去继承权。泰定帝即位后,于至治三年(1323年)九月,下诏恢复安西王位,以“诸王月鲁一贴木儿袭封安西王”。但于同年十二月,“坐与铁失(赤)等谋逆”,“流诸王月鲁帖木儿于云南,(阿难答之弟)按摊不花于海南”,离开安西王府。不久,月鲁帖木儿被放回,又继续从事谋逆活动。至文宗至顺三年(1332年)四月,“安西王阿难答之子月鲁铁木儿,坐与畏兀僧玉你达八的剌板的、国师必剌忒纳失里沙津爱护持谋不轨,命宗王、大臣杂鞠之。狱成,三人皆伏诛,仍籍其家。”必剌忒纳失里沙津爱护持,是先一年被元朝封为“三藏国师”,实为佛教徒。畏兀尔僧在元朝宫廷中具有相当大的势力,陕西五路此时还有一大批畏兀尔人分居各地。月鲁帖木儿的夺权活动,是阿难答夺权活动的继续和发展,王傅铁赤等始终是其骨干。但月鲁帖木儿等不与伊斯兰教徒联合,而与畏兀尔僧打得火热,可见他不是伊斯兰教徒,而是佛教徒。
《史集》记阿难答有一个女儿,据考证当是《元史·巴尔术阿儿忒的斤传》中之兀刺真公主。《元史·诸公主表》高昌公主位条记:“不鲁罕公主,太宗(窝阔台)孙女,适火赤哈儿子高昌王纽林的斤。主薨,继室以其妹八卜叉公主。又薨,继室以兀剌真公主,世祖之孙安西王阿难答之女也。”虞集《高昌王世勋碑》:“纽林的斤……妻以公主回不鲁罕,太宗皇帝之孙女也。主薨,又尚其妹日八卜叉公主。有旨,师出河西,候与北征大军齐发,遂留永昌(甘肃武威县北三十里之永昌堡)焉。八卜叉公主薨,尚主日兀刺真,安西王阿难答之女也。”高昌王亦都护是虔诚的佛教徒。传主萨伦的斤,因与伊斯兰教东进势力发生矛盾,被诬陷,成为斗争的牺牲品。斗争虽然失败,高昌王家族及其属下信奉佛教的信仰没有改变。纽林的斤留居永昌,使武威藏传佛教势力在不断发展的情况下,又增加了大批畏兀尔佛教徒,一时武威成了佛教势力的兴盛地区。兀剌真公主出嫁纽林的斤,阿难答对此情况十分了解。假如说阿难答是穆斯林,其女兀刺真公主也应是穆斯林。穆斯林女子嫁给偶像崇拜者,这在教规上是不能允许的。高昌王家族直至清代衰落,从未改其宗教信仰,一直虔信佛教,在这种环境中,穆斯林是无法生活的。
阿难答在位时,安西王府的官史见于记载者极少,但也不是无线索可寻。《元史》卷一二四《哈剌亦哈赤北鲁传》记:哈刺亦哈赤北鲁,畏兀人。成吉思汗西征,从高昌王国随军,后十代一直仕元室。传至月儿思蛮,事蒙哥可汗,袭父爵,兼领僧人,尽室徒居甘肃平凉。世祖忽必烈“命从安西王忙哥剌出镇六盘”。安西王薨,其子阿难答嗣,仍事安西王。成宗即位,遣使入朝,奏“来事先王,服勤二十余年矣”。如果从至元十二年算起,二十余年当在元成宗大德初,即延寺开工之后,则其中十五年时间是在阿难答的王府中度过的。后成宗授其子阿的迷失帖木儿为汝州达鲁花。其孙阿邻帖木儿在朝中“翻译诸经,纪录故实,总治诸王、驸马、番国朝令之事”。阿邻帖木儿之子沙剌班,“累拜中书平章、大司徒、宣政院使”。宣政院使是管理西藏僧众的高级官员,与佛教关系极为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