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羌的部落组织,是研究羌族史的基础。这个问题,关系到它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分布区域、迁徙和同中原王朝的关系等,如果不解决,就无法对秦汉时期西羌的历史作出系统而全面的论述。
一、西羌的中心地区及其外迁
第一次系统论述西羌历史的是《后汉书·西羌传》,这是一篇提纲性的文章,它给我们描绘出了秦汉西羌状况较完整的画面。文中关于部落和部落组织写道:
其俗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十二世后,相与婚姻,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嫂,故国无鳏寡,种类繁炽。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首豪,弱则为人附落。又说:
羌无弋爰剑者,秦厉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后得亡归……遂俱亡入三河问。诸羌见爰剑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为豪。河湟间少五谷。多禽兽,以射猎为事,爰剑教之田畜,遂见敬信;庐落种人依之者日益众。其后世世为豪。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嶲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忍及弟舞独留湟中,并多娶妻妇。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之兴盛,从此起矣!
这段有线有面的论述,使我们对西羌早期的历史有了概括的了解。
秦厉公在位,当战国初年,前476~前443年,无弋爰剑进入湟中羌人地区,当不晚于前443年。至其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即前384年后的二三年,其间,4代约60年。在此期间,由于无弋爰剑的带动,使“少五谷”的湟中羌人增加了粮食生产;分散的氏族部落在他的影响、组织下,结成了早期部落大联盟,无弋爰剑的子孙成为世袭的部落联盟盟主,西羌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
西羌的分布,以河、湟间为中心,向四处扩散。印种羌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赐支河曲指今青海贵德县西共和县南地区,其西数千里,当越过柴达木盆地到达祁连山西端的敦煌祁连间至阿尔金山一带。牛羌称越嶲羌,以其居于越嶲水而得名,越寓水在川西越嶲县发源,北流入大渡河,今为彝族居住区,古时为麓牛羌所居,这是迁往最南部的一支。白马羌在西汉时的广汉郡,郡境有甸氐道、刚氐道。县有蛮夷日道,地名称氐;可见氐人的势力大于羌;汉代在此有白马羌,又称白马氐,氐羌逐渐融合。郡境有阴平道,《华阳国志》阴平道条记:境内有黑水羌、白水羌、紫羌。白水即今白龙江,黑水为其上源支流,可见阴平以北为白马羌及其分支的势力范围。参狼羌在武都郡,郡有氐人,羌与氐杂居。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出,在战国中期,西羌的分布地区以河湟为中心,东部到达今甘肃的武都地区、四川的平武、青川一带,东南越过大渡河到达四川大凉山彝族自治州西部;西部到达酒泉敦煌南山和阿尔金山一带,广数千里。这就是西羌部落的分布范围。不过,上引文说:印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实际上牛羌也是如此,《史记》、《汉书》将其列入西南夷传,不再称羌,就是明证。
忍传至子研,臣属秦孝公。孝公约于公元前4世纪中叶组织92个戎狄部落首领入朝周显王,研在其列,从此无弋爰剑的嫡系部落改称研种。从爰剑至研嫡系部落的居地,《西羌传》记:研种十三世传至烧当,烧当又传至玄孙滇良,“世居河北大允谷”。东汉时大允谷(又作大榆谷)多次出现,位置在今贵德县大河以北;但是,这个地区的自然条件并不好,致使居于此地的烧当羌,“种小人贫”,显然与无弋爰剑推广农业生产的情况不符。今西宁市西北有条河叫西河(下西河),湟中县地图称其为允谷川,正是卡约文化分布地区。遗址沿河绵延50余里,考古学者认为卡约文化就是羌族文化。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考察,可以看出,从无弋爰剑至研,羌人活动的政治中心在今西宁西北下西河到西宁市地区,而不在别的地方。贵德县境的大小允谷,是烧当羌被先零羌排挤出湟水流域中部地区后另起的地名,原居地为允谷,新居地亦称允谷,后译写为榆谷。
允谷的允读音如何,与研有何关系,过去无人留意。《汉书·地理志》金城郡辖允吾、允街二县。应劭和孟康注:“允音铅。”研,古代亦可读千。《集韵》、《韵会》:“倪坚切”,《唐韵》“五坚切”,今陕西省淠水简化为千水,汧阳县简化为千阳县就是从古音而来,研、淠原音相同。这样,允谷就是研谷,允吾、允街大概就是研种羌的分支部落迁居此地所起的地名。研种羌在西汉初年的部落分布,东至湟水下游和乌逆水,西南至河曲,南至大河,北至浩门水流域。
二、部落名称和部落联盟
无弋爰剑进入羌中地区前后,西羌的社会状况是“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和“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就是说还处在原始氏族部落制阶段。“杀人偿死,无它禁令”,说明私有制还没有发展到用法律保护的程度。至于“妻母”、“纳嫂”,则是为了氏族部落的发展。此后,西羌的社会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促进这种变化的力量,是生产的不断发展。爰剑“教之田畜”,逐渐改变了河湟间“少五谷”、“以射猎为事”的生产状况,使经济迅速得到发展。经济的发展推动着社会组织的变化,原先各氏族部落间“无相长一”,在无弋爰剑的感召下,逐渐结成了早期的部落联盟。“庐落种人依之者日益众”,正是形成过程中的具体表现。从此,以湟中地区为中心形成的联盟,开始了无弋爰剑家族“世世为豪”的稳定时代。不仅如此,其子孙还被派出分领各部,“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通过这种形式至少把河湟地区及其附近的诸羌部落组织在联盟中。不过,这种联盟限于生产水平低下、经济基础薄弱,还没有发展到建立国家政权的程度。参加联盟的成员,并不受盟主的强力约束,当秦献公的兵力逼近时,就是无弋爰剑家族领导的部落,也没有结成抗秦的军事同盟奋起抵抗,而是“任随听之”。部落间“更相抄暴,以力为雄”的传统依然存在。最突出的是先零羌以武力夺占了无弋爰剑嫡系研种——烧当羌所占的湟水中游富庶地区,使自己富强起来,成为这一带的盟主。不管以后结盟的内容、形式如何变化,部落制一直是西羌社会的基本组织形式。
汉代西羌的部落名称,大概有三种类型:
一种是以动物名称命名部落名。这种名称比较原始,大概早期西羌的部落名称多采用这种称号。以动物名称命名,在易洛魁人中也存在。西羌的这类部落有黄羝、白马、参狼、旄牛、黄牛等。
黄羝,是一种大角羊,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发现的古墓群中,有以大角羊为题材的花纹图案,还有许多残留骨骸。从图案看它可能与图腾崇拜有关,但也是一种生活资料。
旄牛,牛的一种,“无角,一名童牛,肉重千斤,毛可为毦”。毦是一种极好的似缨装饰品。旄牛在西羌地区分布广泛,现今藏族地区仍盛产旄牛。但以其命名部落,必然有它的特殊原因,可能与崇拜有关。
白马、黄牛,都是家畜,马可乘骑,牛是乳肉食佳品。唯参狼既不能肉食,又不能役使,可能是凶神崇拜。易洛魁人中也有以狼和其他凶兽命名的部落,大概都属此类。白狼部后来作白兰。
一种是以“父名母姓为种号”的部落名。父名和母姓,实际上代表父系社会和母系社会两个发展阶段。无弋爰剑入羌前,西羌的一些部落已经完成了由母系向父系的过渡。恩格斯说,这种革命不侵害氏族中任何一个成员的利益,所以很快就实行了。但是母系氏族依然存在,两者并行。从无弋爰剑开始,父权制很快发展,无弋爰剑用他的子孙的名字命名部落名,很快使许多母系氏族转向父系氏族。恩格斯说:“用父亲氏族的族姓之一来给子女取名字,用这种方法把他们列入父亲的氏族,以便他们能继承自己的父亲”,接着引用马克思的话说:“借更改名称以改变事物,乃是人类天赋的诡辩法。”到西汉初年,西羌部落中已很难发现以母系为名的部落名号。除烧何羌中有老妇比铜钳,一度为“种人所信”,率领该部归附汉朝外,别无记载。比铜钳也未因此改变部落名号,该部落仍称烧何。
用父系族姓之一给子女取名,在爰剑至忍几代中史料记载缺乏,无法考知,但从忍之子研开始逐渐就明显了。前已述及,从研开始,部落以研为号,研的子孙部落有大开(开)、小开(开)、罕开(开、井、刀)。兀,现读wu,实为千音转来。今关中地区仍有此姓,并有村名。汉代最强的西羌部落之一是先零羌,先也是研(千)的谐音。西汉时,这些部落的分布,东至天水郡的罕井县,西至青海湖以西到祁连山,南至贵德循化,北至庄浪河的允街,范围广阔。允街、允吾的允读铅,应是研种的子孙部落。
研嫡系传至烧当,部落以烧当为名,它的分支部落又出现烧何。烧当羌的别部为当煎、当阗,嫡系为滇良。滇良之子为滇吾,滇吾之子为东吾,东吾之子为东号。滇吾之弟为滇岸,滇岸之子、东吾之堂弟为迷吾。迷吾之子为迷唐。这些名字的规律,是仅取父名中的一字为自己名字的组成部分,以表示具有血缘关系,但无严格排列顺序。堂兄弟之间似乎也有一种排辈的意思,但不严格。烧何羌的兄弟部落有封何、留何。先零羌传至滇零,滇零之子为零昌,是父子连名制。通过对这些关系的研究,就可看出无弋爰剑子孙在西羌中的影响。
还有一种是以地名命名的部落名称。这种名称分两种情况:一是由部落名称转变为地名,地名与部落名并称;一是由已有的地名命名部落名。这类名称,大都是他称,而非自称。甚至起初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名称,但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这种称号。
属于第一种情况的,如勒姐羌。以(姐)为名号的部落,西羌中较多,如乡乡姐、牢姐、弥姐、勒姐为其一种,都是兄弟部落。勒姐羌所居之地,后来称勒姐溪。《水经注》:“湟水又东勒且溪水注之。水出县东南勒且溪,北流经安夷县城东,而北入湟水。”可见,勒姐溪是由勒姐羌居此而来。今青海湖又称先零水,也是因先零羌居此得名。
第二种情况更多。《西羌传》记:参狼羌迁于武都,又称武都羌;白马羌迁居广汉,又称广汉羌;旄牛羌迁至越嶲,又叫越嶲羌。越嶲是由越嶲水而得名。东汉时烧当羌的一支居于陇西成纪县之长离川,称长离羌。汉书《汉书·西域传》记有“大种赤水羌”,《华阳国志》载有白水羌、黑水羌等,都是因地名命各其部落名。这些水名都是汉语名称,后来该部落也习惯于这种称号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中北部地区就有这种部落名号的大批羌人。
另外,如发羌、大牂(羌)、龙桥(羌)等,大概是古老的名称,内涵是什么,就无法搞清楚了。
部落是生产和生活的基本单位。但是为了生存的发展,部落之间必须结成部落联盟。联盟内部进行经常的经济交流,促进生产的发展,当部落遭到外来侵犯时,联盟成员就要奋起抵抗,保卫部落安全。部落和部落联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正是这种分裂一联合、联合一分裂的具体表现。
无弋爰剑是早期部落联盟的首领,但他死后,联盟解散,“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这个“种”就是分支部落后来至研,许多西羌部落又在研的旗帜下联合起来。西汉元鼎五年(前112年)西羌中的先零羌又与封养、牢姐等部“解仇结盟”,联合反抗汉朝的扩张。
部落与部落之间,不是结成联盟的关系,“便都算是处在战争状态”,保持敌对局面。要结成联盟,首先就要解除敌对状态,交换信物,互送人质,取得对方的信任和谅解。“解仇”、“交质”、“结盟”,是西羌部落结盟时常见的程序。元康三年(前63年),“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质、盟诅”。“盟诅”是结盟时共同发表的誓言。章和元年(37年),烧当羌首领迷吾被杀,其子迷唐“与烧何、当煎、当阗等相结,以子女及金银聘纳诸种,解仇、交质、结盟”。汉代西羌与汉朝政府作战,动辄出兵士十余万人,都是这种联盟的力量。
但是,这种因战争需要结成的军事性联盟,由于没有共同的经济基础把他们联系起来,因而是不稳定、不持久的。一旦战争结束,互相交还人质,部落间又处于“战争状态”。西羌部落间由于生产发展缓慢,多次结盟又解盟,始终未能把结盟发展到建立起统一的政权,使西羌社会长期处于停滞不前的落后状态。
另一种形式的结盟,是比较稳定的联盟,范围虽然比较小,但持续时间却长。
罕开羌是罕羌与开羌的联盟,早在西汉初年业已形成。罕原居于枹罕。《汉书·地理志》金城郡枹罕县条应劭注:“故罕羌侯邑也,袍音铁。”此侯为何时所封,不得而知。开为研种羌的支派,又分大开、小开。西汉宣帝时,罕开联盟已经存在,并配合赵充国解决了西羌的反抗斗争。这个联盟组织,后来又分出许多部落,但名号仍称罕开。魏晋南北朝时活动于关中渭北的羌人中,仍有此种名号。可见这种联盟是长久稳定的联盟。
先零羌原先的部落比较大,在同汉朝的斗争中又多次扩大联盟,进一步壮大了自己的力量。虽然有些同盟者离散而去,却仍有一部分部落长期依附于先零。西汉到东汉,汉朝对先零羌的武力镇压大小达十余次,并不断把降俘迁至内郡,而先零羌的力量仍在发展。永初元年(107年),滇零领导的西羌大起义从陇西塞外打到安定,席卷陇东、北地,东下赵魏,南入益州,并在北地郡建立政权,自称天子。尽管首先起义的不是先零,但起义是在先零羌响应以后才迅速把斗争推向高潮。可见先零羌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内部联盟组织。先零羌的内部联盟能够存在,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击败烧当羌占有的湟中地区后,利用当地有利的自然条件发展生产,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汉武帝驱逐先零羌,其中一部分进入青海湖周围,另一部分居于贵德县一带大小榆谷,这里土地肥沃,宜农宜牧,兼有西海鱼盐之利,密切的经济联系,加深了互相之间的依赖关系。共同经济的发展,为部落的稳定、巩固奠定了物质基础。因此,虽说战争频繁,而部落组织仍能够存在和发展、延续。二是“血族复仇”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从汉武帝时开始,汉朝镇压西羌,首当其冲的就是先零羌。先零羌的首领被无辜杀害者不下数十人,战死者更是难以估算,部落群众死伤者不计其数。这些都严重伤害了先零羌的感情。先零羌反对汉朝政府的斗争,既是民族斗争,也是阶级斗争。以阶级斗争为动力,用民族感情号召群众,“把亲属部落联合在一起”,“对外的冲突,则由战争来解决,这种战争可能以部落的消灭而告终,但决不能以它的被奴役而告终”。先零羌正是由于坚持不懈地斗争,才使自己发展、壮大。但它不会摆脱汉朝的统治。
三、部落和部落分布
西羌的部落及其分布状况,汉朝政府当时的了解也是很有限的。《西羌传》在总述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