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敦煌”一名,以它丰富的文化宝藏远播海内外,但这一名称的来源如何,至今未能解决。这个名称,首先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引张骞的出使报告:“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一语。《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条下应劭注:“敦,大也;煌,盛也。”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志》,又略加发展,云:“敦,大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这种解释,一直为后世史家、方志编纂家所引用。
但是,敦煌这个名称出现在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年),而汉广开西域最早也在元鼎二年(前115年)以后。这时,“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汉朝移民于敦煌最早发生于太初年间(前104~前101年),从祁连至敦煌南山间仅有小月氏的少数部落活动,他们依水草而畜牧,不曾定居,没有城郭,这一带是大片草地,何以言大言盛?可见这种解释,纯属望文生义。
敦煌是族名,是我国一个民族的名称,它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
《山海经·北山经》记:“大咸之山,无草木,其下多玉。是山也,四方,不可以上。又北三百二十里,日敦薨之山,其上多樱柑,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渤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原。”《水经注笺》卷二:“大河又东,右会敦薨之水,其水出焉耆之北。敦薨之山,在匈奴之西,乌孙之东。《山海经》曰: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渤泽。二源俱道西源东流,分为二水,西南流,出于焉耆之西,经流焉耆之野。屈而东南流,注于敦薨之渚。右水东南流,又分为二,右左焉耆之国,城居四水水之中……同注敦薨之浦。又东南注于敦薨之薮。”
近代史学家、地理学家已经公认,上述地名中焉耆,即今新疆焉耆县;渤泽,又称盐泽,今罗布泊。黄文弼还亲自考察敦薨之水水源称:“东源为巴龙水,亦称巴龙哈布齐垓水,蒙古寺庙及王府建于此水之旁;西源为乃任哈布齐垓水,乃任蒙古语西也;正源为乌拉斯坦水,出自大山,南流至巴龙台。三水会合南流,出沟口后分为二支。”据此,敦薨之水当发源于巴仑台北的天山山脉南侧,所谓敦薨之山即在此。此山流出之水,今分别称为清水、开都河、孔雀河,先后汇会于博斯腾湖,南流经今库尔勒,与西来之塔里木河相汇,东流入盐泽(罗布泊)。上述敦薨之水、之浦、之渚、之薮所包括的范围,当今巴仑台以南,包括焉耆、库尔勒,再向东直至罗布泊方圆数千里的地方。在这样广大的地区,山名、水名、泽名均以敦薨一词命名,根据我国西北地区往往有地从族名的习惯,说明在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很大的民族敦薨人在此活动,时间从《山海经》一书成书的年代推测,约在中原战国时期。黄文弼先生说,他在焉耆考察时,“随手拾碎铜片、古钱、蛤贝、石矢镞、残瓦鬲、红陶片等。陶片色红而粗厚,石矢镞打制颇细,与罗布淖尔北岸所拾者同。瓦鬲仅得一足。由于这些遗物出现,可断定此地确为公元前后之遗址。或在新石器时代末期此地已有居民。”这个时期当包括战国至秦汉之交,遗物与敦薨人关系很大。
敦薨族人相当于后来史籍记载中的什么民族,至今还没有人研究解决。
约当公元前后古希腊的一位地理学者斯屈拉仆(Strbo)记载,公元前2世纪中叶,有四个民族:Asii,Pasiani,Toehari和Sakaroul从药杀水(锡尔河)背后塞种地南下,进入Bactria国家,建立了政权。此四族相当于汉文史书中的什么民族,特别是其中的Tochari族指什么民族,中外史学家曾一度进行过研究。
又《大唐西域记》“赌货逻国故地”条记:“出铁门至睹货逻国(旧日吐火罗国,讹也)故地,南北千余里,东西三千余里,东厄葱岭,西接波剌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缚刍大河中境西流。”“瞿萨且那国”条还记:“媲摩川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尼壤城,周三四里,在大泽中。从此东行,人大流沙。…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玄奖在同书中两次记载睹货逻,一是葱岭西之“睹货逻国故地”,一是尼壤城东沮末地西之“睹货逻故国”。这睹货逻国故地和睹货逻故国两者是什么关系,此睹货逻与斯屈拉仆氏所记的Tochari族又是什么关系,学术界也曾发表了几种说法。
多数学者认为,《大唐西域记》中的睹货逻国,即《后汉书·和帝纪》、《后汉书·西域传》中之兜勒,《婆婆论》译作佉勒,《大智度论》又译为兜怯罗,《魏书》作吐呼罗,《隋书》以下谓之吐火罗。《大唐西域记》记“旧有吐火罗国,讹也。”大概是说译音不确切之故。
此吐火罗一词的少数民族译法,藏文文献作Tho-Kar,Tho-gar,Thod-gar,Thod-kar,Thod-dkar;回鹘文献作Twxry,Twxry,Twqry,Toxri;粟特文献作Yxwrk,欧洲史学家多认为都是Tokhara之音变。但是睹货逻(Tokara)相当于汉文战国至汉初文献中的什么族,则有不同说法。
一种是大夏说。王国维《西胡考》下称:吐火罗、睹货逻,“皆大夏之对音,其徙葱岭以西,盖秦、汉间之事,希腊地理学家斯德拉仆所着书记西历纪元前百五十年时,睹货逻等四蛮族侵入希腊人所建之拔底王国是。”黄文弼在《重论古代大夏之位置与移徙》一文中,对吐火罗为大夏之对音极表赞同,而且还进一步探源,说“吐火罗民族,原居今甘肃之大夏河与洮河一带,北与月氏相接,南接秦土。”
一种是大月氏说。以李希霍芬为代表,日人白鸟库吉、藤田丰八皆主此说,藤田氏还认为Tokhara是月氏未分大小前之名称。
周连宽在《大唐西域记史地研究丛稿》中批评了白鸟氏起源于姑臧一名说,认为是牵强附会,且云:“我们认为月氏、吐火罗等民族侵入大夏以后,诸族混合为一。故人们可以说大夏即月氏,月氏即吐火罗,但在此以前,他们是各自为族。Asii为大月氏,其发祥地在甘肃河西地区;Pasiani为康居,其发祥地在锡尔河上游流域及咸海沿岸地区;Sakaroul为塞种,其发祥地在天山溪谷及伊犁河流域。”
月氏、大夏之名,屡见于战国、秦汉间的汉文史书。月氏族的分布和西迁问题,《史记·匈奴列传》和《大宛列传》记载很清楚,秦代月氏分布于河西走廊,是当时西方最强大的民族之一;西汉文帝三年(前177年)以后,匈奴右贤王西击月氏,月氏才离开河西地区,分数道越葱岭,至河中地区。从此,汉代史书中称这批西迁的月氏人为大月氏。
大夏族的原居地,黄文弼考定在今甘肃、青海交界的大夏河流域,后来西迁至河西走廊。秦始皇《琅邪台铭》:“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考察秦国的势力范围,其西不过黄河,就以其夸大之言分析,西北方最近不会超过河套西北之阳山,流沙实指今宁夏西境之沙漠,北过大夏即指占有大夏河岸的袍罕县(今临夏)等地。据陈守忠同志实地调查,秦长城西起临洮,并非如《括地志》等所记在岷县,而在今临洮县东北三十里墩,然后东南下至渭源县,经通渭折而东北入静宁县。《通典·州郡典》岷州条下记:属陇西郡,长城在今郡西(东)二十里崆峒山。自山傍洮而东,即秦之临洮境在此矣。”这是秦昭王时所筑长城。以秦陇西郡言,大夏在其西北,故曰“北过大夏”,即秦始皇占有大夏河下游而言。而“西涉流沙”,又是指上郡、北地郡而言,流沙在西。《琅邪台铭》的作者为了东西南北对仗,不明其详,故将位置颠倒。大夏族人由今大夏河大批西北迁,经今兰州地区进入河西走廊的时间,不会晚于秦统一六国前,约在战国时期。
《山海经》十三《海内东经》记:“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月支即月氏,在河西走廊。居繇即居延,亦即朐衍之戎,当时在今居延海东,大夏即初入河西之大夏族,竖沙待考。流沙即今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此流沙外地当今河西走廊地区。《山海经》成书时代,河西走廊地区的主要民族即上述四大族,此外还有弱(婼)羌等。
大夏和月氏各有名号,各有来历,所以是两族,不能混一。大夏西迁年代较早,大概是乌孙、月氏强盛起来,被排挤西迁至河中地,重建大夏国。如果大夏原来同中原没有发生过密切关系,张骞第一次出使不会贸然远至大夏。大夏、月氏西迁后,仍然是各保名号,各有政权,两《汉书》记载是清楚的,仍然不能混一。但后汉时就出现了“兜勒”,以后又译作“吐火罗”,也有自己的国家。东汉时兜勒国人数多少,史书缺载。但《北史》载“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胜兵十万人。”如果以一户五人一兵的惯例推算,南北朝时的吐火罗国约有五十万人,这在西域诸国中无疑是大国。换句话说,吐火罗族原先也是一个大族。
吐火罗族的来源,自《新唐书·西域传》称“大夏即吐火罗”后,不少人即信以为真。若然,西汉时大夏已与汉朝有过密切交往,何以在东汉和帝时才远来归服;而且,方位相差又很大。《汉书·西域传》记:“大宛国王治贵山城,东至都护治所四千三十一里。”《史记·大宛列传》记:“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然而,《北史》又记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葱岭即今帕米尔,在汉大宛南。如果这些记载不误的话,则吐火罗与大夏里程相差千余里,何能混同。
吐火罗族的来源,还是《大唐西域记》提示得对,玄奘葱岭西之吐火罗,为“睹货逻国故地”,“东厄葱玲”;又称葱岭东尼壤城东六百余里之地为“睹货逻故国”。至于为什么称葱岭西之地为“睹货逻国故地”,周连宽氏的解释是正确的:“原来西突厥自室点密可汗(562~576年)起,即征服西域诸胡国。至统叶护可汗(617~627年)更直接统御诸胡国,各遣吐吞一人监领,督其征服。所以玄奘说各酋豪,虽画野区分,统役属突厥。而实际上吐火罗人所建立的吐火罗国,早已灭亡。”所以玄奘经其地,称“睹货逻国故地”。至于称“睹货逻故国”,下文说“国久空矿,城皆荒芜”,意思是说这个地方已经久无人烟了。而前者政权虽归突厥,其人仍存。
葱岭东西吐火罗之间关系如何?多数学者认为:西部吐火罗是从东方迁去的。也就是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东南,曾是吐火罗人的根据地,当时吐火罗人就生活在这里。此吐火罗的对音,藏文文献的第一个音节作“Tho”,粟特文作“Txw”,回鹘文作“Twx”、“Tox”,根据战国至秦汉时期中原人译边疆地区人名、地名、族名的习惯往往取两个字简译,省去其他音节,这样,吐火罗就在《山海经》中译为“敦薨”,《大宛列传》中译作“敦煌”。因此,敦煌一名,在汉代以前作敦薨,都源于吐火罗一词的第一音组,也就是说,敦煌一名是吐火罗的简译。这种说法,滕田氏曾经提出过,并认为是Tokhara之音译,惜未再作充分论证。
那么,敦薨诸名在今焉耆至罗布之间,敦煌在今河西走廊西段,吐火罗故国地在今塔克拉玛干大沙东南,斯坦因、黄文弼考察认为即今安得悦遗址,此三地名之间的关系如何,这就要从战国至西汉前期河西走廊和西域地区民族大迁徙的情况来说明问题。
二
从战国到西汉中期(前474~前110年),河西走廊和西域曾发生过多次民族大迁徙,有从东向西迁移的,有从西向东迁移的,规模很大。推动这一时期迁移的力量,从东方说是秦国、匈奴、汉朝向西方的扩展,促使许多中原西部民族向西移动;从西方来说,希腊帝国向东扩张,侵人中亚及印度半岛,战国末这个帝国瓦解,在扩张到瓦解的过程中,一部塞种人进入中亚及葱岭以东地区,甚至还有少量的进入河西走廊西部。这部分人直到月氏人大批西迁时,才从河西走廊退出。总的来说,东方民族西迁的次数多、规模大。东西方民族西移东迁,不能不对河西、西域的土着民族发生巨大影响。
促使东方民族西迁的重要力量之一是秦。《史记·秦本纪》: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年)秦“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后汉书·西羌传》记:“秦献公(前384~前362年)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又记:“秦既兼天下,使蒙恬将兵略地,西逐诸戎。”秦西逐戎狄,历时二百多年,在西部掀起一次又一次民族迁徙的波浪,推动东方民族西移。如蜡羌从湟中西迁至赐支河曲西数千里,进入祁连南山;大夏由夏河进入河西走廊,后来又从河西到葱岭以西;居延戎由北地郡西迁至今居延海;义渠戎由安定郡地进入张掖;这些民族进入河西,又促使居于弱水上游的婼羌(婼羌即弱羌,弱水即因弱羌而得名)迁至罗布泊以南。
其次是匈奴。匈奴在战国时期从大漠南北兴起,建立了国家,向四方扩张。它的强盛,首先与西邻的乌孙接近。乌孙原是叶尼塞河上游“坚昆之一系”、“先行南下,自立为乌孙之国。”从考古文献看,分布于鄂尔多斯以西至张掖东,重点在今武威地区沙井文化,为游牧民族文化,时代为战国时期,或许就是乌孙文化。秦代,月氏强盛,排挤乌孙,乌孙北徙受匈奴保护,月氏遂占有整个河西走廊。汉文帝三年(前177年)后,匈奴大规模向西扩张,首先把月氏人从河西逐出,接着乌孙也跟着西迁,两部中都带有塞种人,这是最大的迁徙。此外还有其他小部族。
关于大夏、月氏西迁的时间、路线问题,中外学者多有争议。愚以为大夏与月氏明为二族,不是同族,其迁徙时间也不同。据《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记:大月氏到达葱岭以西时,大夏人已建立了政权,大月氏是在原大夏国地建立的政权,后来两国并存。因此大夏西迁在前,月氏在后。迁徙路线,就大月氏言,至少是两路,不是一路。后来乌孙在特克斯川赤谷城建立政权,是赶走一度留居于此的大月氏人占地建立的,由此可见,这部分大月氏人是沿天山这条路逐水草西移的。又《三国志·魏书》注引《魏略·西戎传》:“敦煌西域之南山中,从婼羌西至葱岭数千里,有月氏余种。”此月氏人无疑是沿昆仑山脉向西迁徙的。我们不能设想当匈奴进攻时,河西走廊数千里的八万月氏人能够组织有计划的撤退,而只能说是按小的部落为单位择路而走。这样,天山和昆仑山中都遗留少数月氏人就不足为奇了。接着,乌孙又从天山山脉两侧西迁,又把遗留在天山的月氏人带走,所以乌孙人中就有了月氏人和塞种人。大夏、大月氏和乌孙在河西居住时,是各自独立的三族,西迁时间先后不同,西迁后又各自成国,所以此三者不能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