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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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戎八国考述(1)

前言

“西戎”一词,西周时开始使用。

《尚书·禹贡》有“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一语。但顾颉刚先生认为《尚书》是后人汇编的,其中《禹贡》成书较晚,当春秋战国时期。还有人说,“它决不是夏、商二代所写定,甚至也不是西周的作品”,它的“制作时代,应在春秋至战国前期的时间范围内”。又说“虽被后人写的夸张、铺陈,但在其主要内容上,是有某些历史素材作依据的”。据此,上述织皮、昆仑、析支、渠搜等族名可能源于商代以前的传说,而“西戎”一词,则是后人附加上去的。

在《竹书纪年》中也有商王祖甲“征西戎”,大戊二十六年“西戎来宾”等语。如所共知。这部书成书的时间更晚,是战国时期魏国人写的大事记,前代部分是追述的。虽然其中许多史实有根据,可以作为史料引证,但行文中夹有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的词语,“西戎”即是一例。因此,我们更不能以此断定“西戎”一词商代已经采用。

西周建立前后,周人称他们的四邻为“西土”、“西土之人”。《史记·周本纪》记:武王至商郊牧野,乃誓,曰“远(《尚书·牧誓》作逖)矣!西土之人”,“我有国冢君、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雾、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下文还有“以役西土”一语。这段话显然是周武王的口吻,可见,西周初期,以“西土”、“西土之人”称周的邻邦,是常用的词句。

上述“西土之人”中所包括的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史记集解》引孔安国曰:“八国皆蛮夷戎狄。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卢、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汉之南。”《正义》引《括地志》云:“房州竹山县及金州,古庸国。益州及巴、利等州,皆古蜀国。陇右岷、洮、丛等州以西,羌也。姚府以南,古髳国之地。戎府之南,古微、卢、彭三国之地。濮在楚西南。”根据这两种解释,《集解》所说在西者,仅羌、卢、彭,《正义》所说在西者,仅羌一族,实与周初情况不符。

徐中舒先生曾发表《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一文,提出新的看法。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牧誓八国》充分肯定了徐氏的成果,并加以发展:庸在汉水流域;濮在今湖北武当、荆、巫诸山中;微通“眉”,正可实用于陕西之郿县;卢与微相近,当距此不远;鬃、茅同声,疑即一族,在今山西南端;蜀即叟,在四川;羌在西。要之,庸、卢、彭、濮,“此四国与蜀均在汉水流域,羌、微、茅在渭水及河水流域。故如以秦岭与汉水为界,则此八国者,三在北而五在南。”

顾氏此说,比前人前进了一大步。前人考释,多根据秦汉、甚至隋唐时期的地名解释此八族的位置,因而得出那样的结论,以为八族在汉水、岷江、金沙江流域,甚至还在今云南地区,其中的绝大部分在四川境内。从地名学的角度说不无道理,但从实际情况分析,则有问题。当武王伐纣时,周的势力并不太大,而今四川省地方与殷商并无隶属关系,因而周族不可能越过秦岭、巴山深入岷江、大渡河以及金沙江以南联合此八族之人,共同伐纣。从当时的交通条件看,也有很大困难。此八族与有关地名的关系,只能作这样的解释:周灭商以后,随着周族向全国各地的发展,这些民族也逐渐向各地迁移。这种迁移,历史很久。许多学者共认,今四川彝族、云南的普米、哈尼、纳西等族是古羌的分支,由河湟地区迁居到那里。但是,根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诸羌东南迁徙的时间较晚,在战国时期,“秦献公(前384-前362)初立,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嶲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即便说这种迁徙不始于战国,而在周代、甚至商代就有,这仅能说明迁徙的过程很长,而不能否认该族由西北向东南迁徙的事实。因此,秦汉以来,四川、湖北、云南等地存在的与此八族同音的地名,只能从民族迁徙史的角度考虑,而不能得出结论说,当时参加武王伐纣的八族,分布在陕、甘、川、鄂、滇五省之地。就以蜀为例,蜀即叟,据《华阳国志·汉中志》武都郡、阴平郡条记,武都、阴平地方,不仅西汉时氐、叟、羌杂居,东汉至三国时,其地仍“多氐叟”,“风俗所出,与武都略同”。因此,参加伐纣的蜀,不在今四川,实际就在甘肃东部。同样,其他各部,羌与姜同族,与周为邻,不必远在羌中寻求;髳不是顾先生所说的晋南的茅,实就是苗。《尚书·舜典》:“窜三苗于三危”。顾氏《瓜州》篇考证,此三危所在,即《河图括地象》所说。“在鸟鼠山之西南,与汶(岷)山相接”。即今甘肃洮河上游。既然有舜迁三苗于三危之传说,三危山就在今甘肃东南部,苗与羌杂处,因而就有同羌参加伐纣的条件,所以此苗就是伐纣八族中的髳。顾氏考证微通眉,即陕西郧县,在周原之南,由此我们想到渭北有彭衙(今陕西白水县),郑(陕西华县)东有彭戏氏,此八族中的彭当时就在关中地区,楚西北的彭(今湖北房县)当是后来迁去的。同样,今湖北竹溪汉水南岸的庸,也和彭相似,或是从关中西部经汉水东迁的。这样,除卢还有待考证外,其余七族,蜀、羌、髳在甘肃东南部,微(眉)在陕西关中,彭原在关中,濮、庸原在汉水上游。这样,武王伐纣时联合的八族,基本上就在周原附近几百里的地方。几百里内的许多民族参与伐纣的战争,事实上才是可能的。

“西土”和“西土之人”是以哪里为中心划分的呢?当然是以殷都安阳为中心,而不是以周为中心。从甲骨文得知,商代东、西、南、北四方的概念已经形成。《史记·周本纪》记,周族自古公直父迁于岐下,至文王昌立,殷封其为“西伯”,岐下正在殷的西方。因为周族居地在殷的西部,所以周人也自称或称其邻部为“西土”、“西土之人”。就大方位讲,关中地区、汉水上游、甘肃东南部都在殷之西。如果把八族中的大部分定在湖北西北,四川南部,就和这个地理概念不相符合了。

其次再说戎。

“戎”字见于甲骨文,说明商代已有。但作为族名所指,目前还搞不清楚。《史记·周本纪》有“古公乃贬戎狄之俗”、“明年,伐犬戎”等记载。不过这是汉代司马迁所记,不见得周初就有此称。同样,《竹书纪年》有殷王伐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等记载,但这本书为战国时作品,也不能证明殷周之际有这么多以戎相称的民族。周人对于戎的称呼,还是要从“伐犬戎”之事研究起。

《诗经》是周的民间文学集,其中《绵》篇云:“混夷马免矣,维其喙矣!”《说文》口部引句时,将“混夷”作“犬夷”。《尚书·大传》又记“文王……四年伐畎夷,《西伯勘黎》《正义》引作“犬夷”。《史记·匈奴列传》“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句下注:《索隐》引韦昭云:“春秋以为犬戎”。案,畎音犬。大颜云:“即昆夷也。”《山海经》云:“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牡,是谓犬戎,”《说文》云:“赤狄本犬种,字从犬。”

王国维《鬼方昆夷俨狁考》,对绲夷与犬戎的关系作过考证,云:“混之为昆、为绲、为畎、为犬,古喉牙同音也”,“昆夷、薰育、俨狁,自系一语之变,亦即一族之称。自音韵学上证之有余矣。”而“《孟子》言太王事獯鬻,文王事昆夷,乃由行文避复之故。”《诗·绵》所记,当“太王定都后,伐木开道,混夷畏其强而惊走也”,王氏的论点,说明绲夷、混夷、昆夷、畸夷、畎夷、荤粥,獯鬻等是同族异写。至于绲夷与戎的关系,他引《出车》诗云:“赫赫南仲,俨狁于襄”,“赫赫南仲,薄伐西戎”,以为俨狁和西戎、昆夷,可以互相代替。而《出车》为宣王时作品,可见“西戎”一词周初尚无此称,当然也无“犬戎”、“畎戎”之说。

韦昭云:“春秋以为犬戎”。黄文弼《论匈奴族之起源》一文说:“犬戎之名,始见于《左传》、《国语》、《山海经》、《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皆春秋战国以后中原呼昆戎之称。宣王以后,因犬戎为患最烈,故后世追记,悉加以恶名:昆夷变为犬戎……皆平王东迁后事也。”

上述可见,绲夷即昆夷,亦即犬夷、畎夷。绲夷、犬夷变为犬戎,是在周宣王以后开始的。韦昭以为始于春秋,而《出车》已有“西戎”之说,可见西周末年西戎一词已开始使用,接着出现犬戎,因为犬戎是西戎中最大部落之一。犬戎一词见于史册,大致在春秋时代。

绲夷和犬戎的含义,也有不同说法。愚以为绲夷是本族名称;由汉文写为绲夷、昆夷、荤粥等,它是商代由东向西迁来的一族;犬夷是该族以犬为图腾而得名。《山海经》、《说文》的解释不妥,但也反映出该族崇拜犬的意思。王国维说是“为绲、为畎、为犬,古喉牙同音也”,则未必妥当。至于黄文弼所说:“宣王以后,因犬戎为患最烈,故后世追记,悉加以恶名”,则更不妥。戎字甲骨文从戈,带武力之意。西周末出现的西戎,包括许多部落,犬戎仅是其一。如果说因相互战争产生敌对情绪,因而对其名称带有贬义,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说它是恶名,则不妥当。春秋时,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已成为与中原华夏族对称的名词,而夷原是东方族名,狄是北方突厥语族一部分民族的名称,原来就是自称,并非恶名。因此,如果仅仅把西戎的“戎”作为恶名,是不妥当的。

最后,再说“八戎”、“西戎八国”。

《史记·商君列传》记:

赵良曰:“夫五彀大夫,荆之鄙人也,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

五投大夫,即百里奚,其相秦时间,始于秦缪公五年(前655年)。三十四年(前626年)戎王使由余观秦,时百里奚仍在,则此服秦之“八戎”,时间当在由余使秦前数年。由此可见,“八戎”之说,最晚在缪公三十年(前630年)已经出现。这时正是春秋时期,说明春秋时秦国已有八戎之说。

但是,《史记·秦本纪》又记:秦缪公三十七年(前623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而赵良所说五羖大夫仅仅是“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献计于秦,并十二国,此十二国中当然包括“八戎”,但“八戎”指什么,十二国又指什么,尚无法考证清楚。

“八戎”和“十二国”,不包括邦、冀之戎。据《秦本纪》记:秦武公十年(前688年)),秦伐“邦、冀之戎,初县之”。可见,邦、冀之戎并入秦在前,与五羖大夫时归服的“八戎”和由余时所并的十二国之戎无关。

“八戎”和“十二国”之说,司马迁在《匈奴列传》中,又变成“西戎八国”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此“西戎八国”与前述之十二国大致是一事,“西戎八国”说的来源,是“八戎”说。

《后汉书·西羌传》的作者在叙述此事时,既不提“八戎”,也不提“十二国”,只是笼统地罗列出来,云:“及平王之末,周逐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邦、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除骊戎(在秦之东,不在西戎之列)和邦、冀之戎(在秦穆公以前已并入秦国)外,合乎西戎八国者,仅狄、义渠、大荔四戎而已。

《资治通鉴·秦纪》完全采用了《史记·匈奴列传》的说法,列举西戎八国为绵诸、绲戎、翟戎、戎、义渠之戎、大荔之戎、乌氏之戎、朐衍之戎。因此,我们考述的“西戎八国”,就以此为依据。

一、绵诸戎

春秋时的西戎八国和周初的西土八族有些关系,但内容不同。第一,西周初的西土,是以商为中心划分的,参加灭商的八族,大都在周族的周围;而春秋时的西戎八国,是以东周都城洛阳为中心,八国在宗周和秦之西。第二,西周初的八族,有的在西周时已经向其他方向迁移,而春秋时的西戎八国有的是从别处迁来,有的当时虽在西方,但未参加周人灭商的战争,所以两者所指的地区不同,内容也不一样。

西戎八国自陇山以南,首述绵诸之戎。

陇山,即今陕西陇县、宝鸡以西,甘肃清水、张家川以东陕甘两省分界之界山。绵诸就在陇山之西。《汉书·五行志》:惠帝三年(前192年),陨石于绵诸。《地理志》:天水郡有绵诸道。《百官表》:县“有主蛮夷曰道”。汉天水郡原属秦陇西郡,元鼎三年(前114年)分置,《地理志》称绵诸为道,不称县,可见绵诸戎的部落、氏族组织,西汉时依然存在。

绵诸的方位,据《水经注·渭水》记载:“清水又西南,得绵诸水口。其道源西北诸溪,东南与长思水(合),北出思溪,南人绵诸水。又东南,历绵诸故道北,东南入清水。清水东南注渭。”清水,即今甘肃清水县得名之水。水出其东北之陇山,百川汇集,形成大河。绵诸水在清水下游汇入,位置应在今清水县西南。清水人渭处在今天水县东莫家寺,则绵诸应在其北。绵诸水因绵诸道而得名,绵诸道又因绵诸戎所居而得名,所以,绵诸之戎的居地,应在今天水县东、清水县南部地区。

又《魏书·地理志》秦州略阳郡条下绵诸县本注云:“前汉属天水,后汉、晋罢,后复属。有榆亭。”《校勘记》据杨守敬《水经注疏》,认为此榆亭为桥亭之误。《水经注·渭水》又记:“渭水又历桥亭南,而入绵诸县东,与东亭水合,亦谓之桥水也。清水又或为通称矣。”桥亭在上邦故城东,渭水历桥亭而人绵诸县东,则绵诸范围当跨渭水两岸,西与上邦县接。由此又可知,绵诸之戎的分布地区不仅在渭水以北的清水河下游地区,天水东部渭水以南地区也有绵诸戎分布。

到了唐代,绵诸故城犹存。《括地志辑校》秦州秦岭县条下记:“绵诸城在秦岭县北五十六里。”秦岭县,据《读史方舆纪要》,在“清水县西南百三十里”,“唐贞观十七年并人清水县”。由此亦可证绵诸之戎的居地在今清水县西南及其南部。

绵诸之戎的分布在清水西南,而清水是秦人早期开辟的地方(周宣王时,秦的势力开始越过陇山向西发展、进入甘肃清水地区),一段时间曾是秦人的主要据点,所以绵诸自然是秦人扩张的对象。

秦与绵诸之戎的关系,历时达六百年。周宣王命秦仲伐西戎,在前823年左右。秦仲战死(前821年),宣王又命庄公伐西戎,此西戎之中应包括绵诸戎。后来,由于犬戎攻周,庄公、襄公伐戎救周,此时秦的兵力主要向东,对绵诸之戎不会造成严重威胁。

《史记·秦本纪》:秦文公四年(前762年)秦“至淠、渭之会,曰:昔周邑我先秦赢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日吉,即营邑之。”这说明在文公以前秦虽有西陲宫,在西陲有一定的势力,但仍无定居的都邑。营邑淠渭之会,才把政治中心确定下来。此地原是秦人祖先非子(周孝王时)牧马之所在。

秦武公十年(前688年),秦人向清水西南发展,“伐邦、冀戎”。邦,汉代属天水郡(今天水市),冀为冀县,在上邽西。此二戎与清水连接,遂成为秦向西扩张的重要对象。绵诸之戎处于秦伐邽、冀之戎的当道,而史书不载秦与绵诸戎交战的情况,大概绵诸戎在秦的压力下,将部落徙居深山,没有阻挡秦的西征。

秦穆公时有两次大规模的伐戎活动,一次是五羖大夫相秦时“八戎来服”,一次是穆公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时间在穆公晚年(前630~623年),此八戎和十二国中当包括绵诸之戎。

《史记·六国年表》记载了后来秦与绵诸之戎的接触过程。秦厉共公六年(前471),“绵诸乞援”,二十年(前457)“公将师与绵诸战”,惠公五年(前395)秦“伐绵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