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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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西戎八国考述(2)

根据上述,绵诸之戎在春秋时已臣服了秦国,战国初年向秦乞援,以后和秦国不断发生矛盾。秦国灭邦、冀之戎以后二百多年,绵诸戎仍然顽强抵抗秦的吞并,说明此族势力相当强大。自惠公五年以后史书再不见秦伐绵诸的战争,大概这一年就是秦统一绵诸的年代。秦孝公用商鞅变法,加强对各地的统治,绵诸戎从此处于秦的直接统治之下。秦昭襄王设立陇西郡,后于绵诸戎居地置绵诸道,属之,从此行政管辖统一,部落组织犹存。

二、绲夷(戎)

绲夷即畎夷,是犬戎的一部,又作獯鬻、荤育,是绲(昆、浑)夷的同名异译。

犬族的活动,殷墟卜辞中已有记载,其首领被封为犬侯。辞记:

令犬兹于京(《续》6.7.9)

令多子族比犬侯宝(又释作“寇”、“璞”、“聘”等)周,叶王事(《续》5.2,2)

令多子族众犬侯宝周叶王事(《前》5.7.7)

欲说明“犬”在商代的居地,首先要明确周的居地。钱穆《周初地理考》,曾提出周族起于山西汾水流域及吕梁山一带的观点,齐思和《西周地理考》持反对意见。建国后考古工作者根据大量考古资料结合地名、传说等研究,证明周族原居于晋南汾水流域,所谓“居幽的幽,实即汾水的汾,传说中周族早期的活动地,在今晋南地区都可找到遗迹。持这种说法的有陈梦家(见《殷墟卜辞综述》)、邹衡(见《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等。周族早期的活动地区既定在汾水中下游,那么,“宝周”的犬侯必然在其附近。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认为多方是指商王国西北境外游牧诸族的部落及其联盟,多子族指其中的许多小部落,山西石楼义牒铜觚有铭文“子”,说明此地与商代多子族人有关。结合周围地区出土的同一类型文物分析,可能犬族也在晋西北、陕北地区。又陈梦家云:“犬和缶(晋南)、雀(豫西)、露、亘(垣曲)等国有交涉,它可能是周人所谓的畎夷、昆夷、犬戎。《左传》僖十六年狄侵晋……涉汾及昆都,今临汾县南有昆都聚,可能是昆夷之都。”可见当周族在商之西方山西汾水流域居住时,其西、西北有多子族犬族分布,绲夷和他们关系密切。《后汉书·西羌传》“后桀之乱畎夷入居邠、岐之间,成汤既兴,伐而攘之”中的邠,也应是汾水。岐的位置,据宋人蔡沈《书集传》说,在今汾州介休县狐岐之山,王应麟《困学纪闻》地理篇从之。这样,畎夷、昆夷当居住在汾水流域和其西部,与殷墟甲骨的记载基本吻合。

商武丁时发生过多次伐羌及多子族方的战争,迫使其西迁北移,绲夷或在此时或以后陆续西迁,部分到达关中西部。当古公亶父逾梁山(今陕西韩城东及吕梁山地区)至于岐下(今陕西岐山)时,绲夷已在此有较强大的势力。所以《孟子》“太王事獯鬻,文王事昆夷”的传说,正反映了周族弱于绲夷的状况。从周文王开始,不断削弱绲夷的势力,所以《诗》始有“混夷駾矣”的记载。双方的敌对状况至武王时仍未发生变化。具体表现在武王的《牧誓》中所云“西土之人”,没有包括昆夷,证明后者没有与周人联盟,一道参与灭商的战争。

周人经过不断的努力,逐渐改变了同绲夷关系中的地位。《史记·周本纪》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犬戎树敦,率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正义》引“贾逵曰:大毕,伯士,犬戎氏之二君也。白狼,白鹿,犬戎之职贡也。按:大毕、伯士终后,犬戎氏常以其职贡来王。”上引文中之犬戎一词,是司马迁沿袭西周末春秋时的说法,实指绲夷。意思是说周穆王将伐畎夷,臣下谋父劝阻,以为畎夷自大毕、伯士二主以来,他们已向周臣服进贡,今坏先王之制出兵征伐,是不当的。但是穆王不听,将兵征伐,仅得四白狼四白鹿而归,结果失信于戎狄,原来荒服的部族,不再向周朝进贡了。

大毕、伯士在位年代不可考,但必在周穆王以前,这是肯定的。从武王至穆王,中间相隔成王、康王、昭王,大概在康、昭王时绲夷已经不是周人的劲敌,成为周的“荒服”部族了。

穆王西征的结果,并未使绲夷彻底屈服,反而关系恶化,绲夷不断兴兵犯周。周宣王即位,令非子“以和西戎”,西戎中自然包括绲夷。和戎无效,又命秦仲“诛西戎”,秦仲之子庄公“伐西戎”,结果关系越来越恶化,最后于周幽王十一年(前771年)“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于)郦下。周避犬戎难,东徙洛邑”。

从“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一语可知,西戎是西方诸戎的统称,犬戎是西戎的一部分。西戎灭周时犬戎的力量最大,说明犬戎之中包括许多部落,绲夷即其一部。

经过这次战争,犬戎大批进入关中。《史记·匈奴列传》: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正义》引《括地志》:“焦获亦名刳口,亦日刳中,在雍州泾阳县城北十数里。周有焦获也。”唐代泾阳即今泾阳县,焦获在其北,犬戎占领焦获,就控制了泾渭之会,实际上掌握了关中中心地区。周平王东迁以后,为了答谢秦襄公救难之功,不仅封其为侯,还说:“戎无道,侵我岐、丰之地,秦能逐之,即有其地。”这就是说,周室东迁以后,不仅渭河以北,就是以南的沣水及西部的岐地,也为西戎所有。

以后,秦与西戎展开了争夺关中地区的战争。《史记·秦本纪》载:文公十六年(前750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这是伐戎的一大胜利。德公元年(前671年),秦迁都雍城(陕西凤翔),建宫室,秦的政治、军事中心在关中西部确立起来,这就更有利于伐犬戎的战争。最后,秦终于把渭河两岸的西戎驱逐出境,建立起秦的统治。

绲夷参加了灭周的战争。但是,此前此后绲夷的根据地所在,需要弄清。据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考证说,《穆天子传》记周穆王伐西戎,“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足明岍之北、河之南,即当水所在,犬戎居之,是盖安定县界”。安定郡西汉武帝时置,先治安定(甘肃泾川),后移治高平(宁夏固原)。蒙氏所说的岍(淠水发源之山)之北、河(黄河)之南的当水,是指由今六盘山发源,西北流入黄河之清水河,穆王会戎王的地方,即在此水之北,这是西周中期犬戎之所在。又《汉书·杨恽传》记,西汉宣帝时,杨恽给安定太守孙会宗的一封信中说:“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这进一步证明安定郡地区不仅是犬戎所居之地,而且就是犬戎中绲夷的居地。

秦德公以后,宣公、成公不断在关中地区发展,至穆公时,关中地区已经很少见有戎人的活动了。至于绲夷,战国时期的史书上就更不见了。秦始皇统一六国,使蒙恬将兵三十万经营塞北,在河套南北地区屯戍防守,也不见有绲夷之名出现,这大概是秦开地广境,北却戎狄的政策,把绲夷驱逐到河套以北去了。

《史记·匈奴列传》记:冒顿单于即位(前209年)初,曾“北服浑庚,屈射、丁令、鬲昆、薪黎之国”。《汉书》同传,“浑庾”作“浑窳”。又《史记·匈奴列传》载“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汉书》同传“荤粥”作“薰粥”。按王国维所说《孟子》“太王事獯鬻,文王事昆夷”,“乃由行文避复之故”,实指一族;则知冒顿单于“北服”之浑庾,实际上就是《匈奴传》中一开始列举之荤粥、薰粥,《孟子》所说的“昆夷”,《史记·五帝本纪》之荤粥,《周本纪》之薰育,这些都是同名异译。淹没数百年之久的绲夷,在此又出现了。

绲夷与匈奴族的关系,《史记·匈奴列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它是匈奴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加入的一族,并非匈奴族的族源,只是冒顿单于即位后,才使绲夷并入匈奴国家,成为匈奴的一部分。应劭《风俗通义》说“殷时獯粥,改日匈奴”;韦昭“汉日匈奴,荤粥其别名”,以及晋灼等人的说法,都是臆断,并无根据。王国维把匈奴释为绲夷,也是不对的。

秦亡,匈奴占领河套地区,北上征服浑庾(绲夷)时,浑庾在阳山之北,接近河套。绲夷被匈奴征服后,其位置在匈奴西方,按匈奴制度应属右贤王管辖。《史记·匈奴列传》记:西汉“文帝三年(前177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为此,汉朝政府向冒顿单于提出交涉,冒顿遂“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当时,月氏正居于河西走廊武威至敦煌间,战争首先在河西走廊进行。经过这次战争,月氏人大批西迁,匈奴统治了河西。这时在今武威以西出现了匈奴浑邪(昆邪)王部,势力比较强大。混、浑、绲、昆、荤古音相同,夷、邪、粥、育音近,则此浑邪王部,正是西周初年的绲夷,周的荤粥。此部被右贤王征发,参加西击月氏的战争后,留居于武威以西地方。

这个看法还可用以后的记载来证实。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从陇西出发,西征匈奴。春季在焉支山(今甘肃山丹大黄山)东,执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捷首虏八千六百九十一级。秋,浑邪王率众数万归降汉朝,汉武帝派霍去病亲迎至长安。事后,汉武帝在诏书中写道:“西域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余人(此处有脱文)诛骁悍。”这是指霍去病夏季出兵从居延返回时,途经浑邪王地,曾得到浑邪王的援助和支持的情况。

这批浑邪王部下的兵归汉后,一直在霍去病属下。元狩四年(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在大漠南北反击匈奴,大败匈奴精旅,单于逃亡。战后,汉武帝在诏书中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汉书》同传作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霍去病率领的“荤粥之士”,无疑就是元狩二年从浑邪王那里得到的浑邪兵。

浑邪王降汉后得封为漯阴侯,其部众被汉朝政府安置于边五郡故塞外,保留故俗,自成部落,称属国。浑邪王部众的分布地区多在安定郡,由汉朝设的安定属国都尉管辖。从此这批人在汉政府的管辖下,接受汉文化,由游牧慢慢转向定居,后来就逐渐汉化了。

三、翟戎

翟,又作狄。翟族与周族的关系,至少从商代已经开始。《史记·周本纪》记:“不窑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薰育、戎、狄攻之”。从不窑至古公亶父初,周族的活动地区在今山西汾水流域,《周本纪》所记周族在公刘以前与狄人的接触,也应在晋南地区。

古公直父从汾水流域迁居关中渭北岐下,摆脱狄族的威胁,经过初步恢复,于商末开始了伐狄的活动。《竹书纪年》记:“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历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西落鬼族所在,今有两种解释。陈梦家、顾颉刚认为落即潞,在今晋南潞城东北,蒙文通、段连勤认为在今宁夏六盘山灵州诸地。“西落即西洛水,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的清水河。王季伐之鬼、戎,当在六盘山和清水河流域”。

要确定西落鬼戎的位置,首先要分析当时的形势。周族西迁岐下后,开始灭商的准备,伐西落鬼戎就是其中之一。《鲁颂宫篇》:“后稷之孙,实为大(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王季历是古公直父的第三子,是古公事业的继承者,因而他的重大活动应与总的目的相一致。《竹书纪年》又记,周人从季历伐西落鬼戎开始,连续进行了五次大规模的征伐,被伐者有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乎之戎、翳徒之戎。据钱穆、陈梦家、邹衡等先生考证,上述诸戎分布于汾水之源及其以南的晋中、晋南地区,顾颉刚先生也认为“均在山西境”。由此可见,周族伐戎,是为了创造灭殷的条件,开辟通往殷都安阳的道路。

当时,周族西北,是强大的绲夷。绲夷分布于渭北高原至六盘山以东地区。这里地势险要,林木茂盛,季历不可能越过绲夷居地到清水河去出征。所以,西落鬼戎不在周的西方,而在东方。

《史记·周本纪》记,文王即位不久,“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炮烙之刑”。此“洛西”地,指今河南洛水以西之地,周人迁居于岐山之阳,献于殷的洛西之地很可能就是季历伐西落鬼戎所得之地,洛与落音同,西落即洛水以西,鬼即商代鬼方南迁的一支居于洛西者。可见西落鬼戎所在,既不在山西潞城东北,也不在宁夏清水,就在河南洛阳西北,是周族东伐开道的第一步。

季历伐西落鬼戎,所获者为“十二翟王”,这如何解释?西落为地名,鬼即鬼方,戎为后人所加,其族人属狄,是狄人的一支。

罗琨《“高宗伐鬼方”史迹考辨》一文,认为甲骨文中已有“鬼方”之名,位于商西北方,是民族名称,当时还不是西北民族的通称。西周时鬼方的内容就扩大了。《小盂鼎》铭和《梁伯戈》铭就有“伐鬼方”的记载。这个鬼方包括的民族就比甲骨文中所记“鬼方”广泛了。鬼方之中有狄,狄人所居之地又称鬼方,两者有时互通。

甲骨文中的“鬼方”和《竹书纪年》所记季历所伐西落鬼戎,前者在商的西北,后者在周族之东,而“西戎八国”中的翟戎却在秦国之西,两者关系如何,在此需要说明。

《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治狄道。本注:“白石山在东。”师古注:“其地有狄种,故云狄道。”《百官表》:县“有蛮夷日道”。《后汉书·西羌传》:“渭首有狄”句下李贤注:“狄即狄道。”《十三州志》:“狄道故城,今日武始也,洮水在城西北流。”《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狄道县条记:“汉置县,为陇西郡治,后汉因之。”又狄道故城条记:“狄道故城在今(临洮)府治西南,汉所置也。”武始县城条记:“武始县在府北七十里,汉狄道县地,前凉张骏以狄道置武始县,置城于此。”《大清一统志》仍作狄道。辛亥革命后,废除带民族歧视性地名,改为临洮县,以其临洮河故也。可见,现在甘肃之临洮,原为狄道,十六国时于此置武始县,西汉时为陇西郡郡治所在。狄道的得名是因狄(翟)人居此而来,西戎八国中的翟戎国就在北。

此翟戎来源,《山海经·西山经》有一段传说,云:“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又西二百里,日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实惟员神碗氏之宫”。积石山即今小积石山,在今白石山之西,约当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及其附近地区。

少昊为我国古代传说中人物,《帝王世纪》、《世本》列为五帝之一,《史记正义》引《三统记》:“少昊,黄帝子,亦尚白。”此白帝少昊是少昊氏曾统治下的一部,后来从东方西迁,到达积石山一带,子孙追念其祖,称白帝少吴神。“员神氏之宫”,郭璞注:音隗。又郝懿行云:“是神,员神,盖即少昊也。”员神即少吴,氏之宫就是隗氏部落祭祀和聚会之场所。《国语·周语》韦昭注:“狄,隗姓也。”《潜夫论·志氏姓》:“姓赤狄、垣姓隗狄,此皆大吉之姓。”注引孙侍御云:“大吉疑太古”。因此,氏即隗氏,为狄族姓氏。不过隗姓并非仅限于赤狄,白狄中亦有,此白帝少昊的崇拜者应是白狄的一支。马长寿《北狄与匈奴》称:“白狄的主要分布地在今陕西北部的陕北高原,但也有一部分居住在山西的西部。春秋时晋国吕相对秦桓公说,白狄及君同州。可知白狄的主要部分在雍州。”秦桓公在穆公之后,此时“西戎八国”已经形成,但不影响早在穆公之前狄人已与秦人相邻的事实。秦的周围有白狄,白狄之中又杂有赤狄,不论从陕北高原或关中西部向西迁至积石,都是极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