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定,一定要保持淡定!”我对自己说,用盛开的手掌再次夹紧脸颊,挤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话:“哎,三炮就爱胡吹!”
“下次见面的时候,苏秦老师就带过来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7
“这事就这么定了!”曹芳菲讲话的语气如此强硬,一下子就让我想起我那斩钉截铁、持家有方的丈母娘,不对,应该是前丈母娘!
我的前妻吴茵茵在山坡上踹飞我时曾告诫过我,有些地方可以碰,但是她们还在生长;有些地方绝不能碰,除非问过她的老娘。
交往了半年之后,我牵着吴茵茵的手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小茵,我要去你家,我要见你妈!我不想每次都在上半场草草了事,我要??”
吴茵茵捂住了我的嘴巴,她说:“我妈是东北漠河人,祖上有高贵的东斯拉夫血统,不怕死你就来我家提亲,我老妈的酒量极好,你做好喝死的准备。”
我前妻的老爸,也就是我的前岳父曾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当年阴差阳错地从祖国的东海之滨一直插队到东北旮旯,正如王二碰上了陈清扬,我的前岳父在彪悍的激素掌控下精准无二地让我的前丈母娘怀上了我的前妻吴茵茵。
我前丈母娘生活的漠河农场,距离俄罗斯仅两里地,用我前丈母娘的话说,顺风放个响屁,都能臭翻老毛子。我丈母娘就是这样豪迈与健爽,当年我前岳父哭红了眼睛向她道别:“对不起你们娘儿俩啊,我还是要回到我的家乡!”
我前丈母娘气定神闲地说道:“老头,扯这犊子干哈?我都怀了你的娃了,刀山火海,我也跟你走一趟!”
于是,我的前丈母娘怀揣着我的前妻吴茵茵,跟随着我的前老丈人跋山涉水千里奔袭回到了她细皮嫩肉的老头子的家乡。
鉴于前车之鉴,我的前丈母娘在我前妻吴茵茵到了青春萌动期时就危言耸听地告诉过她,如果有对上眼的男人想要深入发展,必须要问过她这个老娘才行,一旦不小心怀揣了外面孬瓜的娃子,一辈子追悔莫及啊!
我长舒一口鸟气:“就这点儿事啊!不就是彪悍的丈母娘嘛!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这么大龄了还没个正式的男朋友了!”
吴茵茵狡黠一笑说道:“都做了我妈杯中鬼了!”
我说:“你妈酒量真的很好吗?”
吴茵茵说:“你怕吗?”
我说:“不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式登门的那一天,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我的前丈母娘嗓门很大,人很健谈。我和我前丈母娘喝光了我前丈人炮制的三斤长白山人参酒后,又喝了七瓶啤酒,这个过程极为爽利,我的诚惶诚恐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我的前丈母娘按在砧板上砍瓜切菜似的拿下来了。
我开始频繁跑厕所,一只手挂在马桶盖上,一只手扣在嗓子眼上,那句牛逼哄哄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直在耳边回荡。后来,吴茵茵说,我那天的死相悲壮,就像根一头搭在酒瓶上、一头插在马桶里的引流棒!
在感天动地的狂喝里,我终于打动了拥有东斯拉夫血统的前丈母娘,前老丈人拉着我的手热泪盈眶:“对我姑娘好一点儿啊!别整天跟这疯丫头瞎拥呼,毛了三光的!”
我正胡想着:“毛了三光莫非是句俄罗斯语啥的?听上去总让人响起某些性感的部位!”
我前丈母娘忽然抄起大手,一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吼道:“别听这老头扯些没用的,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罢,把吴茵茵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8
要不是吴茵茵有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底子,她那天肯定扛不动我。
我借着酒意,一点儿不害臊地跟她说:“到我家去,你妈同意了,现在你是我的人啦!”
到了我的住处,吴茵茵迅速进入了贤惠小媳妇的角色。她把我平躺在床上,退掉鞋袜。然后她发现暖壶里已经没有水了,就把水壶放在水槽里,打开水龙头。我又难以自制地吐了起来,她帮我翻过身,在我背上捶打了几下。
这时候,水壶里的自来水已经溢了出来,她忙跑过去,关掉水阀,引燃煤气炉,将铝壶放在炉架上,收拾停当后,轻拭着额上渗出的汗水。夕阳从玻璃窗反射到她的长发上,她的背影美极了。我残存的意识迅速从酒精的沃土里生根发芽,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而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吴茵茵飘过来扶住了我滚烫的额头,我则顺势揽住了她细嫩的腰肢。
她说:“你小心啊,脑袋要磕破的!”
我说:“扯这些干吗!我要你!”
??
“出血了!”
“我爱你!”
“是你鼻子出血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一股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我的手指。
我说:“这说明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吴茵茵说:“呸!这说明我爸买回来的人参是正宗的!”
擦干鼻血之后,我们继续。我说过,我和吴茵茵的性生活一直无比的和谐,要不是担心水壶被烧干,煤气被引燃,担心头次相欢就以殉情为代价,我们会一直从开天辟地到地老天荒地爱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竟然会分开?这样想时,我的心里掠过了深深浅浅的悲凉,一道一道,浓得化不开。
9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吴茵茵着实共度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时光。
新婚时,我在大学里教书,吴茵茵在船代公司做销售,黏黏糊糊的日子,一直到女儿的降生,都像被粽叶包裹起来的一团浓香糯米粽子。
女儿的降生其实是人生幸福的升华。樟脑球、蜂窝煤可以升华,煮熟的粽子也可以。
女儿降生的前夕,吴茵茵跟我说:“如果宝宝出生后是个男孩,可不可以让他姓吴?”
大白天的产房里,忽然闪过一道晴空霹雳。
我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老妈的意思?”
吴茵茵说:“都有!我妈当年跟我爸误打误撞地生养了我,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我妈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我老爸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
我说:“所以你就让你儿子改姓你老爸的姓,算是给你老爸传宗接代了?算是给你老妈人生圆梦了?算是给你老公断子绝孙了?”
吴茵茵说:“你别那么酸行吗?你再考虑考虑!”
我说:“想都别想!”
一直到孩子呱呱坠地,我的心一直都处在备战的边沿,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家庭内部的世界大战。宝宝终于从产室被推了出来,强大的哭喊,几乎要震碎医院的玻璃——我猜它一定是在极力反抗来到这个让它受苦受难的世界。
是女孩,谢天谢地!
我以为一场“以父之名”的传宗之战就此消散,谁知道我的前丈母娘说,女孩的话名字里也要有一个“吴”字,暂拟作“苏吴X”。
接着,我跟吴茵茵开始为我前丈母娘要求的“X”字想破天。
苏吴心?苏吴菲?苏吴雨?苏吴晴?(无心无肺无语无情)
我对吴茵茵说,你姓啥不好?干嘛姓吴?人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加在你的姓氏后面就都走了样!
吴茵茵说,你别没正形了!亏你还是个大学老师,亏你还整天自诩有文采,给孩子起个像样的名字都办不到,你简直枉为人父。
我说,那好吧,干脆将错就错,我们就用一个谐音的“无”字,女儿叫苏无敌怎样?
后来,我前丈母娘对这个名字大加赞许,她说“苏吴嫡”这个名字传承了她东北老家高贵的东斯拉夫血统。她着实开心了好一阵,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翻看了户口本,上面清晰地印着让她揪心的三个字“苏无敌”。
这事在我前丈母娘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多年之后,她终于以暴制暴地教了苏无敌一句传神的东北脏话,才在心中长出一口气。而这终于引发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大战,世界格局从此改写。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美得屁颠屁颠的,上天赐给了我一个宝贝闺女,她就是苏无敌!
10
我对苏无敌说:“等下爸爸带你去见一个漂亮的阿姨,你要有礼貌,讲规矩,要和阿姨友好相处!”
无敌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说道:“你是去相亲吧,嫌我碍事就把我放在Double老师家,我才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
说这话的时候,无敌才四岁零三个月,可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无敌的先觉先慧,以及在语言方面的灵慧天赋,使得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强大杀伤力。看来名字真的不能乱取,无敌无敌,所向披靡,作为弱弱的老爸,我经常被她一句话噎得背过气去。
还得交代一句,Double老师是无敌幼儿园中班的老师,也是最喜欢、最关心、最照顾无敌的老师。有次她来家访,我送了她两张畅购卡,从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之后,我装作很随意地送了她一本签名版,她很开心,这之后,她告诉我她是菲茨杰拉德的粉丝,常常跟我聊起《人间天堂》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从此我们的友谊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我辞职在家写作之后,尤其是和吴茵茵离婚之后,时常会在写作中陷入深思,偶尔忘记幼儿园下课的时间,把无敌一个人晾在班上,Double有时会把无敌接去她家,等我从深思中挣脱出来,再赶去Double家把无敌接回来。偶尔拿到稿费,我会请Double一起吃个晚饭,这样,我们的友谊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升华。
我问无敌:“Double老师最近怎么样?”
无敌反问:“你俩怎么老从我这儿打听对方?你想知道她怎么样,自己去问就行了!”
我忙追问:“怎么?Double老师问起老爸了吗?”
无敌懒懒地回答:“这妮子最近魔怔了!”
我终于彻底无语了。
11
这是我和曹芳菲的第三次会面。前两次在三炮的调教下,我精准地掌控了抛出剧本的时机。本来我以为曹芳菲这次约我是找我谈剧本合作的事情,没想到她说,她还是对我这个人更感兴趣。
“苏秦老师,您的大作我一定要耐心地仔细读,可是,现在,任何过早发出的评论,我觉得都是对您及您的作品的不尊重。”
这简直是完美的外交辞令。我轻声地附和:“没关系,你慢慢看。写得不好,你看着玩!”
接着,我们又开始不着边际的闲扯,这次扯的是伟大的师承。
曹芳菲说:“这个时代的文学没有真正的大师,也没有师承。”
我说:“曹总,您心中真正的大师是谁?”
曹芳菲悠悠地说:“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三炮说过,如果一个妞在你面前诉说“孤独”,这就意味着你可能已经被她选作她孤独的终结者了。她已经抛出了橄榄枝,就看你敢不敢放鸽子!曹芳菲此刻的孤独虽然藏在书名号里,谁知道她下一句会不会忽然说——其实我也好孤独啊!
我接过话锋,马上想到不久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现在的人谈起马尔克斯,会说他是一个高山仰止的人物,然而在马尔克斯心目中,海明威才是大师,而在海明威那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真正的神。”
我接着唠叨:“1976年,马尔克斯四十九岁,九年之前,他出版了那本《百年孤独》,此后的六年,他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受荣光无限的诺贝尔文学奖,从此誉满全球,粉丝遍地。可就在那一年,他因为劝说略萨的老婆跟略萨离婚,而被大作家略萨同志削断了鼻子,其实马尔克斯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孤独!”
“呵呵!”曹芳菲笑了起来,”那么,苏秦老师心中的大师是谁呢?”
“亨利?米勒。”
“什么?”
“亨利?米勒,是美国文学史上的怪杰,一个流氓无产阶级的行吟诗人!”
“哦!”
“还是不要多说米勒了!否则会大大影响了我在曹总心里的形象!”
“才不会呢!真想不出像您这样有学识、有修养的人,怎么会有女人和您离婚?”
曹芳菲慢条斯理地叹出一口气,“哎!”仿佛摘自某首伤春释怀的诗句。
哦,对了,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当初,三炮听说我离婚的消息时说的也是这句。
12
“苏秦,你这个鸟人!辞职写作的事已经办得够二的了,现在又离了婚,你丫简直二逼到家了!”
当时我和三炮坐在奉化全牛馆里吃着红烧牛蹄筋,喝了三瓶啤酒后,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最近离婚了!”
这话说得很轻、很随意,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谈论今天这盘蹄筋的火候不够,而不是我从此要孤家寡人死乞白赖地活到天荒地老。
“你丫就是个傻逼!”
三炮夹起一大块牛蹄筋放进嘴里,不带一丝火气地数落着,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说我还是在说那块牛蹄筋。
“为啥呀?”
“吴茵茵出轨了!”
“出轨也是你丫逼的!瞧你现在这样子,整个一黑眼绿毛龟,国家珍稀动物。”
“我晚上睡不好!”
“想孩子呗?”
“孩子跟了我,房子、车子都归我了!”
“你现在就一钻石王老五呗?小茵不想要孩子啊?”
“不是,她想,她特想要孩子跟她一起住,她那边经济条件很好!”
“那为啥给你撇下呀!”
“因为那个男的有病,大三阳,怕传染孩子!”
“我靠!都他妈肝炎了,还出来祸害别人家庭!要不要我找几个武替干死他?”
“算了,离都离了,我现在就想着怎样赚钱养家照顾好无敌。”
“你丫本来一大学老师,艳妻娇子,吃饱了撑的辞职写那些破玩意?!吃饱了撑的折腾得全家鸡犬不宁?!”
我起身离开,走向窗边,望向天空,伸展双臂,我说:“苦难是一个作家腾飞的翅膀!”
三炮忽然深沉地举起酒杯,啜泣般喃喃自语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哎!你丫就是一二逼鸟人!”
13
与曹芳菲喝完咖啡已经是晚上九点钟,我搭公车去了Double家。
无敌已经在Double家洗好澡睡下,Double进卧室将她抱出来。无敌就把头埋在Double的长发里,睡得很熟。
这个画面好温馨,我感动得险些滚出眼泪来。
Double转身时浅浅一笑,闪出一排玉白的牙齿。
“无敌睡前有没有喝奶的习惯?今天她没喝,不知道半夜会不会醒过来!”
“还好,已经不怎么喝了!”
“喝杯咖啡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