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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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这天他背石头,忽然脚下打滑,摔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一起干活的人,见他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就想过去扶他,却不敢,因为这些天想给他帮忙的人,都被他那寒冬般的脸色无声拒绝,谁讨没趣?他们只好站着望着,爱莫能助。这时一个姑娘走了过去,要扶他起来。她是本开荒组的组长,人们叫她小华组长,跟余天亮年龄差不多。也许他真需要别人帮扶一把,因此他没有拒绝她。他被姑娘搀扶起来,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他的腰部受伤了,歪歪扭扭的,样子很狼狈。小华姑娘要送他去医疗所,他沉沉地说:“不碍事,稍缓缓就好了。”这是他来这里几天时间说的第一句话。小华姑娘很着急:“那我给你搓搓。”就蹲下去。他忙说:“不不,你忙你的去。”语言没有了过去的冰冷。

下午收工了,他想站起来,腰却撕裂般痛,根本站不起来。他感到很狼狈。大家都过来了,要搀扶他回去,他强撑着精神说:“我能行,你们先回,不要管我!”大家见他执意不让帮助,就散去了。小华姑娘却没走,守在他身旁。他说:“你,你怎么不走?”她说:“我得照看着你回去。我是组长,不但领着大家干活,还要注意每个人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她伸出手,拉起他的胳膊,要搀他起来。看来这个姑娘比他还倔犟。他想发脾气,可人家是笑脸,伸手不打笑脸,再说人家是姑娘。他只好站起来。姑娘就搀着他,确切地说从后面揽着他的腰,抱着他往前移动。因为他腰部稍用劲,便疼痛难忍,只好靠着她。他见姑娘很热心,寒冷的心渐渐变得柔和了。

姑娘见他的目光柔和些了,就想问问他怎么了?跟什么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冷眼横眉的?她想开导开导他,让他用平常心对待事物,人与人有什么样的冤仇不可以化解呢?国家与国家都可以化仇敌为朋友哩!比如苏联跟中国在珍宝岛上打得你死我活,现在不是友好了?还有我们天天喊打倒的美帝国主义,现在不是也成了朋友?相比这些,个人的恩怨又算什么?但她怕他忽然变脸。

然而,她有所不知,她搀扶的这个小伙的仇人,恰恰就是她的父亲邱生辉,只是他俩互不清楚。她叫邱小华,她跟她妈妈就住在马蹄湾,是农村户口。那些年邱生辉在外面闯荡,没有顾上农转非,“文革”后期,邱生辉当上东台县革委会副主任,便把她跟妈妈从老家搬到东台县,本想解决城市户口,但时间不长,“文革”结束了,邱生辉从县革委会副主任位子上掉下来,被县里调到马蹄湾做牧业生产干事,她跟她妈妈也跟着搬到了马蹄湾,成了马蹄湾基建队的社员。

天完全黑了。她直接把他搀扶到乡医院治疗室。乡医院就五六间平房,四五个医务人员。平时没几个来看病的人,自从县里草业工程上马后,马蹄湾突然增加了四五百人。工程上的人有磕磕碰碰的伤,或者头痛感冒什么的,都来这里治疗,这个小医院一下热闹了起来。医生检查了天亮的伤情,说确实伤得不轻,就让他住院。他先是不愿意,说刚来就招麻烦,但在邱小华劝说下,他住下了。下午饭是邱小华从食堂打来送到他病床前的,余天亮半躺在病床上,见她送来饭很感激,端着饭盒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这二十几年里,除了秀秀姑娘,还从来没有第二个姑娘这样待过他,他心里翻卷着别样的热浪。

邱小华见他望着她不吃饭,扑哧笑了:“吃呀,望我干啥?我脸上开花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也玩笑说:“比开花还好看!”这句话虽然是玩笑,可褒奖和感激全有了。邱小华的脸刷地红了:“不许胡说!”他说:“真的,真的好看!”他真发现小华姑娘挺憨厚,也挺好看的。

邱小华脸更红了,拿拳头在他肩上轻轻敲了几下:“还胡说还胡说,再胡说,我可就翻脸啦!”他歪着身子,躲闪着:“真的,就是真的嘛!”邱小华故意绷着脸说:“我可不喜欢在女人面前说好话献殷勤的男人。”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说:“快吃饭吧。”余天亮就吃起来。一阵玩笑,把他俩相互间的生疏冲得没有了踪影,两人渐渐熟了,说笑起来。年轻人之间的沟通总是很快,特别是男女之间。余天亮边吃饭边说着马蹄湾这地方太遥远了,待在这里太封闭,简直就跟天外世界一样。邱小华谈着这些年在马蹄湾的感受,说这里可以锻炼考验一个人忍耐寂寞的意志,能在这里坚持下去的人,将是世界上最有忍耐力的人,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他说太夸张了吧?她说不,现在环境条件好多了,有了商店、医院、学校,还有了宽敞的土房子,听说前些年不是这样。余天亮听她提起过去,就不吭声了,思绪飘向妈妈过去的岁月,对邱生辉的仇恨又滋长起来,眼睛里流露出冷森的光。

邱小华是个聪明姑娘,发现他那寒冷的目光,马上意识到她的话勾起了他的心酸往事,便赶紧打住,把话头转向别处,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喂,勇敢倔犟的小伙子,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也不自我介绍一下。”余天亮说:“就叫我天亮。天亮时生的……”

“唔,天亮,好名字……”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半天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别人说过,挺熟悉的,是挺熟悉的。”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但没有想起来。聪明的姑娘这回可是愚笨了,没把眼前这个小伙子跟她爸诬陷坐牢的余天亮联系起来,自然更不知道他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想不起来,就说:“这两天你就安心养伤吧,别的事都不要想。收工后,我会抽空来看你,替你把饭打过来。”余天亮忙说:“不不不!我自己能打饭,就不麻烦你了!一个大小伙子哪有那么娇气呀?”其实他是抹不开面子。邱小华说:“我不怕麻烦。就这样说定了。”收拾了饭盒和筷子走了。

第二天早晨上工前,医生刚准备查床,她就来看他了。中午下班后,她早早给他打来饭,他很感动,又不好意思。在他吃饭的空子,她又收拾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望着她热心勤快贤惠的样子,忽然对她生出几分喜欢,这个姑娘还真不错!转眼他在医院住了四天。这天他出了院,回到他住的泥屋。

傍晚,邱小华收工去了医院,主治医生说他出院了。邱小华说:“伤没好怎么就出院,真是怪人。”那医生说:“就是呀,你哥哥脾气很犟,说走就走。”

邱小华一怔,问那医生:“我哥哥?谁是我哥哥?”那医生是新来马蹄湾的,听她这样说,惊讶道:“他不是你哥哥,是你弟弟呀?”邱小华笑着摇摇头说:“他不是我哥哥,也不是我弟弟,他是县上下来的。”那医生说:“是这样啊?我看你俩长得挺像,还以为是亲兄妹哩!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邱小华边朝外走边说,又问:“我俩长得像?”

那医生说:“像,长得真像。”

邱小华笑着说:“我们一点关系没有。”便向老妈妈家走去,她听说天亮住在老妈妈家。走着,不由想起那医生刚才说的话,感到很有意思,她跟他怎么会长得很像呢?他们过去连认识都不认识,是不是看他俩这两天亲亲热热的,就感觉是兄妹?但想想,他俩可能什么地方真长得像,要不,医生怎么就这样说?医生在这方面比常人更有发言权。她想着,对照着,忽然发现他俩确实有相像的地方,比如眼睛,都是那种圆溜溜的老鼠眼,还有圆圆的脸庞,还有……她还有着,忽然扑哧笑起来,说胡思乱想什么呀?真无聊!但说不想,脑子偏偏不听她的话,又想,直到来到老妈妈家院门前还在想。

她进了院子,进了那泥屋,看见余天亮坐在炕下的小凳上捣鼓什么,便拿两眼直瞪瞪地盯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跟她相像的地方。余天亮见她不眨眼地盯望着他,全身不自在起来:“你,你盯我干啥?盯我……”以为他身上的衣服怎么了,低头看看,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以为她对他提前出院不满意,便说:“我住在医院不习惯,又不方便,再说伤都好了,躺在医院不像话……”他这样解释着,倒把她提醒了,慌忙从他的脸上收回目光,说:“你的伤还没有彻底好,不该出院,不该……饭盒在哪里?我去食堂给你打饭。”他说:“我自己去食堂吃吧,我能走,去食堂没问题的。”说着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邱小华说:“你说什么昏话,伤还没有彻底好,惹犯了咋办?”看见饭盒在炕墙上,拿了饭盒就往外走,像小偷害怕被人抓住手似的。

天亮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起来:“她今天咋了?盯着我看……”他到底有啥好看的?他过去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照了照,脸还是原来的脸,只是这些天在屋里待着稍白了一些,他就迷惑了。她是否有了那个意思?她是大姑娘,他是大小伙子,大男大女在频繁接触中,难免摩擦出那种火花,可这也未免有点太快了吧?才几天时间哪!他感觉突然,好像闪电,但又觉得她不像是对他产生了那种感情,因为她对他除了生活上的关心,没有过分的亲昵,一个农村姑娘也不会大方到这种程度。再说,那天他曾无意中说过自己有女朋友,但眼前出现的奇异现象却实在无法解释,心里盘绕着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