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亮的案子在县委和县政府敦促下,在公检法的努力下,很快进行了重新审理,最终无罪释放了。余天亮从青海劳改农场回家的那天,一进院门,叶梅便把他搂在胸前,半天不放开,泪水大股大股流着。罢了,捧住儿子的脸左看看右瞧瞧。不到一年时间,儿子又长了一截,肤色更黧黑了,岩石一般,下颏上有了黑黑的胡茬子,好像尖利的针尖。
然而,这个在监狱里度过了大半年的儿子却是冷冰冰的,不动,也不说话,那张圆脸毫无表情,简直就像一块冰冷的铁板,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比过去更深沉更冷漠,闪射着寒冷的仇恨和怨愤,让人视而发寒。她不由浑身惊颤:“儿子,你怎么了?”儿子不吭声。妈妈问:“你好吗?”
他动了动,冷冷地说:“那种地方能好吗?”他瓮声瓮气,语言好像从冰窟窿里飘出来的,叫人不寒而栗!秀秀来了,抱着他的胳膊摇着,哭着说着思念的话,还撒着女孩子羞涩的娇,他仍那样冷冷的,眼睛盯着前方,仿佛一头青面獠牙的恶狼。叶梅从儿子眼睛里看见了复仇的火焰,心里掠过三九天般的寒流。
是的,余天亮早已知道是谁诬陷了妈妈,是谁把他送进了监狱,谁是罪魁祸首。他余天亮也是一条血性汉子,他能就此罢休?忘了这笔深仇大恨?——他要让姓邱的加倍偿还!这是埋在他心底的仇恨种子,在监狱里已经酝酿发芽,出土开花了!他盼望着,等待哪天走出高墙,今天终于等到了。那天当他走出那堵高墙后,便恶狼似的面向蓝天,面向大地吼叫起誓:不为妈妈和自己报仇雪恨,誓不为人!而后,像一头被人掏了崽子的母狼,沿着凶手留下的踪迹,踏上复仇的山路!
叶梅战栗着,给儿子讲为人处世的道理,讲人的真善美,讲人与人的关系,讲县里怎么关照他们这个家,怎么提拔她做了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讲书记县长们怎么帮她重新审理他的案子,讲他的外公是亿万富翁,不忘故土,热爱祖国,投资西部边疆建设……她苦口婆心讲了很多很多,一句话,劝儿子忘记过去的仇恨,向前看,重新开始人生道路!
然而,这一切不可能扑灭余天亮强烈的复仇火焰,因为这是比钢铁更坚硬的意志,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扑灭。只是怕妈妈受刺激,一连几天,他都窝在家里,没有抛头露面。这晚,夜深人静时,他见妈妈沉沉入睡,怀揣菜刀悄悄出门了……夜很黑,小县城好像扣在黑锅下,还刮着山风,一切似乎都为他这个复仇者提供便利。邱生辉家的那条小巷本来就僻静冷落,半夜时分,更加寂静冷落。他进入那条小巷,很快到邱生辉家院墙下。那院墙很低矮,刚过头顶高。他向左右看看,侧耳听听,见没有异常情况,从衣服兜里掏出黑色松紧丝袜做的面罩套在头上,抓住墙头,身子一提,便爬上了墙头。
但就在他准备跳进院内时,墙外有人忽然撕住他的裤角。他一惊,差点栽下墙头。“——下来!你这个害人的东西!”墙下的人低声叫道,气愤恼怒而又忧伤。他听出是妈妈,怔了怔,很不情愿地从墙头跳下来。妈妈二话不说,抬手先给他一个耳光,接着拽起他就往回拉。这些日子她一直监视着他的行动,不敢稍有松懈,今天因她忙了一整天,晚上躺倒就睡熟了,没有想到这孽种趁机溜了出来。妈妈把他拉到家,把他甩到沙发里,发狂似的哭叫起来:“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还想进监狱吗?那牢狱滋味还没有尝够吗?你想把老妈往火葬场推吗?你知道吗?妈妈已经经不起事了,再要有什么事,就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哇!”她的哭叫即刻变成倒悬的河流。
天亮怕妈妈受刺激犯病,赶忙起来安慰妈妈,不料,揣在怀里的菜刀溜下来掉在地上,闪闪寒光直逼人。妈妈见那菜刀,眼睛突然发直,脸色发白,身子颤抖着,歪倒在沙发里……天亮害怕了,跪在妈妈面前发誓说:“再不干那些傻事了,再不干了……”
叶梅在家躺了三天,这天终于起来了。但她却不敢离开儿子半步,儿子虽然给她发了誓,但却仍不放心,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个孽种脾气倔犟,性格耿直,莽撞而冒失,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还会去……她还得时刻盯紧他,绝不能有半点马虎。但他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盯得住呢?再说她有工作,哪来时间盯他?她毫无办法,束手无策了。
那些日子,马蹄湾草业基地筹建工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
叶梅没有半点空闲,有好多工作离不开她,成堆成堆等着她做。她跑省城,跑地区,跑马蹄湾;给父亲发信函,打电话,落实资金。第一笔资金到账后,两千亩的种草基地动工了,刘书记和县长高兴得好像抱上孙子当上了爷爷!地委、行署也为东台县积极争取港商投资,建设草业基地大为赞扬,让东台县上广播上电视介绍经验。东台县突然间名扬全区,红火起来了!
当然,第一功劳自然是叶梅的。要不是她上下跑,要不是她积极争取和努力,有谁向这穷山恶水的东台县投资?哪有这样的红火?刘书记和县长为他们独具慧眼,启用这样的人才而感到自豪和骄傲,特别是地委书记拍着他们的肩膀夸他们有眼光,观念新,有开创精神时,他俩的那种自豪、激动和荣耀感,难以言表。
刘书记和县长多次表扬鼓励叶梅继续努力,争取第二批资金早日到账,争取草业加工厂早日破土动工。但发现叶梅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有时患得患失,有些工作缓慢不进。她怎么了?书记县长哪里知道,叶梅最近因为儿子天亮,已经搞得焦头烂额,神不守舍了,哪还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这天书记和县长双双来了她家,问她生活上、工作上有啥困难,有啥问题,县里会全力以赴解决的!叶梅见书记、县长亲自上门访问,解决困难,眼睛里涌出热泪。领导对她太关心了,她不好好工作,不干出一番成绩,怎么对得起组织和刘书记他们?因此马上表示说:“请书记县长放心吧,我没有困难,我会把工作做好的。现在马蹄湾两千亩青草基地工程已经动工半个月了,我父亲那面的第二笔投资,也正在商议,商议好马上就会到账的!”书记和县长听她这样说,放心满意了。
但儿子在那里掣着她的肘,不能离开半步。她万般无奈了,一狠心决定将儿子送到马蹄湾。让他远离邱生辉,这样她便可以放心工作了。但天亮跳着蹦子抗着不去。他刚刚从劳改农场回来,又让他去马蹄湾那样的地方,这不是活要他的命?吃苦受累且不说,他跟邱生辉的账还没算,他离开了县城,岂不就黄了?“不去!就是不去!”可叶梅的态度很坚决:“不去也得去!”便给他打好了行李。余天亮想继续抗着,怕妈妈受刺激犯病,不敢抗了。这天妈妈送他上了去马蹄湾的班车。临上车,他流泪了,他想不通妈妈为啥要把他送到那样的地方去?为啥对他这样狠心?他为妈妈报仇,为自己雪恨,难道错了?这大半年的牢狱就这么白坐了?
叶梅也流泪了,她心疼儿子,既舍不得让他离开,又必须让他离开。她心里左右撕扯着,最终还是狠狠心,毫不客气地把儿子推上车。有点优柔寡断的她,第一次心肠变得这么坚硬,但回家后扑到床铺上哭了。
余天亮来到马蹄湾,被安排在老妈妈家住宿。那间泥屋,恰好是当年他外婆和他妈妈住过的。泥屋虽然里外都抹了新泥皮,相比当年,焕然一新,还是脱不了低矮简陋的寒酸样子。他在那土炕上蒙着被子躺了两天后去了工地上。
那些日子他听着人们讲述外婆和妈妈的遭遇,望着这简陋寒酸的泥屋,心里除了对外婆和妈妈的可怜悲伤外,更加深了对邱生辉的痛恨,复仇的火焰在心底燃烧得更加旺盛!他暗暗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寻找着回城的机会。
草业基地建设指挥部,安排他做技术助理,这个工作比开荒抡镐头轻松得多。他却不干,他要抡镐头,出大力,发泄憋在心里的熊熊怒火!指挥长不清楚这些内情,便让他去了开荒组。那个组十来个人,全是马蹄湾的小伙和姑娘。他们不知道他是啥人,为啥要来他们组抡铁锨把子?干部与老百姓同劳动,现在已经很新鲜了,新鲜到奇怪的程度。一到工地,他就抓起镐头干起来,跟谁也不说话,也不吭气,只是狠狠地抡着镐头刨土,碰到石头,一咬牙就抱起来,扔到沟里,有的石头太大,就下死命地撬,下死命地扛,下死命地搬,好像跟这些顽石较劲。每天弄得浑身是水,满头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