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生辉住的小院独门独户。孟尚海要在这里干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夜已经深了,小巷里黑魆魆的,不见人影,悄无声息,只有一股风在小巷里乱窜,疯猴似的,狂卷着沙尘和纸屑。他顺着墙根,向邱生辉家靠近。跟在后面的余大憨几次拽他的衣服后襟,阻止他的冒险,但孟尚海置之不理。到院门前,看看周围,见没有人,准备推门进去。这时余大憨上去抓住他的手,死死抓住,做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孟尚海甩开他,要推门闯进去,但门上挂着铁锁,锁着。余大憨心里松了半截,额上滚下一串冰豆般的冷汗,低声说:“尚海,听我一句话。回去吧,这事干不得,要坐牢的。”孟尚海说:“害怕你就走,这事与你无关。”余大憨被碰愣在那儿,一时间男子汉的血性激起,心里说你不怕,我余大憨也不是孬种,咱也豁出去,大不了死!孟尚海在责斥余大憨时,心想,邱生辉这狗日的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估计邱生辉不会走远,因为下午还在,可能去了李小妹家,听别人说这两天他跟李小妹走动很频繁,且都是晚上。如果是这样,正好找这对狗男女,一并收拾!
他朝李小妹家走去,余大憨紧跟上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晃动,他赶紧隐藏到墙脚下的黑暗处,余大憨也跟着隐藏起来。那人看来喝多了酒,摇摇摆摆,哼哼唧唧的。近了,是邱生辉。孟尚海心里暗自叫好:“天助我也!”邱生辉自然不知有人隐藏在他身旁准备收拾他,摇摇摆摆向家走,到门口,摸摸索索掏出钥匙开了门锁,走进去要关院门。孟尚海突然冲上去,破门而入,余大憨也跟着冲进院子。事到临头,他只好配合孟尚海了。
邱生辉见突然闯进两条大汉,正要叫喊,孟尚海冲他的脸颊就是一拳,他没来得及叫喊便踉跄后退几步,一个四脚朝天扑通倒在地上。邱生辉感觉脸颊被狼啃掉了半边,疼痛钻心,眼前金花飞闪。孟尚海还不解气,又冲上去向他屁股狠狠踢了几脚。邱生辉死狗般躺在那里不动了,半天才“哇”地惨叫一声。低沉而惨痛。孟尚海从衣领上提起他,愤怒的眼睛盯住他,低声问:“知道我孟尚海的厉害了吧?”邱生辉几乎被揍出眼珠子,见是孟尚海,嘴唇动了动:“姓,姓孟的,你,你敢打我?二十年前的苦头忘了?我,我要告你,告你,让公安局抓起来,抓起来坐牢,牢……”黑血从嘴角流出,伴着他的语言。
孟尚海低声说:“哼哼,你告我啥?告我打伤了你?哈哈哈哈,你邱生辉也太小瞧我了,现在是啥时候了?已经半夜了,谁看见我打了你?谁听见了?法律是重证据的,谁做证我打了你?——我倒要问问你,三更半夜,你去了哪里?说啊!你去李小妹家鬼混,喝醉了酒,在回家的路上一头栽到沟里摔成了这样,告谁?自己告自己吗?”邱生辉听此话,看看周围,的确除了孟尚海,只有余大憨,又刮着秋风,沙尘飞扬,眼前忽然发黑了,倒霉,倒霉啊!这黑天黑地的,既没人看见他挨揍,地上又没有痕迹,他们真要说他去李小妹家这样那样的,他就是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呀!这次他可让孟尚海逮了便宜收拾狠了,一股苦水合着咸腥的血水流进肚子,脑袋渐渐歪向旁边,身子软瘫了下去……
余大憨毕竟是山窝窝里的农民,见邱生辉被打成这样,害怕了,低声叫着:“尚海,这可咋办咋办?他伤得厉害,要是死了,就麻烦大了!”孟尚海说:“不要紧,他死不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还能落个舍己救人,做好人好事的美名!”说着便把邱生辉拉起来,搀扶他出了院门。让余大憨锁上门锁,晃颠晃颠向医院走去。他俩在路上定好攻守同盟,说他们在李小妹家旁边的水沟里看到的邱生辉……那些天正好居民们安装自来水管,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管道沟,又没有路灯,掉进个人不足为奇,最近常有的事。
到了医院,医生见邱生辉半边脸青紫红肿,整个眼睛成了一条缝,好像青灰的南瓜,嘴唇鼻子还有胸前血迹斑斑,问怎么成了这样?孟尚海和余大憨就按路上商量好的话说:“他可能喝醉了酒,不小心摔进李小妹家旁的管道沟里,我们路过时听到有人叫喊救命,就跑过去,原来是邱局长,赶紧拉上来送医院……”那医生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腥味,忙用手扇扇扑鼻的酒气,脸上掠过一丝厌恶,边戴口罩边说:“喝这么多酒干啥?看看摔成什么样了,幸亏有人发现,要不,问题可就大了。”边敷药包扎伤口,又嘟哝着:“现在这些人都怎么了?见酒就不要命,往死里喝,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邱生辉昏昏沉沉躺在治疗床上听着,气得牙酸,想发作又不敢。说实话,他今晚真是去了李小妹家。余天亮被逮捕判了刑,听说叶梅又倒在医院,说不定过两天就会滚蛋,他的目的达到了,一高兴激动,就忘乎所以去了李小妹家。
两个狗男女,沆瀣一气,对酌庆贺,狠喝狠吃一通,又上床疯狂交媾,见天色已晚了,邱生辉怕李小妹的男人突然回家,从李小妹身上下来,穿上裤子,跌跌撞撞往回走,没料到刚进家门……他伤得不轻,医生包扎过后,让他住院治疗。他被安顿在李小妹曾住过的那间病房里。医生对孟尚海说:“做好事做到底,帮我把他搀扶到病房里去。”孟尚海说:“没问题。”便给旁边的余大憨使个眼色说:“来吧,帮帮手。”
余大憨就过去帮他。邱生辉的身子歪歪斜斜,倾靠在孟尚海肩上,软面条似的,这时候大概才感到疼痛了,凄惨惨地呻吟着。孟尚海听着满心爽快,活该!到了病房,孟尚海和余大憨要把他放在床上,邱生辉屁股刚挨床,狼嚎鬼叫般直喊:“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嗷嗷嗷……”青紫厚肿的嘴唇咧着,半天合不住,屁股不敢挨床。医生说:“叫什么?怎么了?”邱生辉说:“我的屁股屁股,疼死我了,哎哟哎哟,嗷嗷嗷!”医生说:“不是伤在脸上吗?怎么屁股疼?”
邱生辉嗷嗷着:“屁股上也有伤伤,疼死我疼死我了,嗷嗷嗷……”
孟尚海忍不住心里笑着:“没事,忍一忍吧!”就把他重重搁在床上。邱生辉几声狼嚎般的叫喊过后,大概疼晕了,安静了。已经半夜了,医生帮他盖好被子,说:“好了,有什么情况,叫一声。”端着医药盘去了。
孟尚海望着余大憨乐了乐,转向皱着眉头直呻吟的邱生辉,幽默地说:“邱大局长,我们也要走了,失陪了。说实话,我孟尚海和余大憨也不想这么干,是你邱生辉欺人太甚,做事太缺德!从二十几年前到现在,你就跟我和叶梅过不去,现在又把天亮送进监狱,你知道你送进去的是谁……”
“尚海!”余大憨见他要说出天亮的身世,忙打断,“不要说了,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咱们不跟他废话!走,回去!”拉孟尚海走。他是不让孟尚海提说天亮的身世,只要一提这事,他就想把邱生辉生吞活剥了!
孟尚海知道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忙打住话头:“好,不说了,我们走,跟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实在没话可说。”转身要走,但怒火却还在燃烧,回头对邱生辉狠狠地说:“明天屁股不疼了,嘴巴和脸上的伤好了,就去派出所报案吧,就说我孟尚海揍了你!不过,你可要掂量好,你是半夜从李小妹家鬼混出来掉在沟里的,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卖了,让我孟尚海再次收拾你狗日的!”这句压抑着无边仇恨的警告如雷贯耳,把两眼紧闭,不住呻吟的邱生辉震得抖了三抖。这次孟尚海把他收拾得够狠了,起码要在医院躺上十天半月。
第二天,农牧局的人听说邱生辉住了院,全都来看望,问他怎么伤成这样?他说晚上不小心摔进了管道沟里,再问详细情况,他便闭上眼睛,哼哼着不说话,大家见他不说,便也不好再问了。他是不敢提这事啊,再要惹恼了孟尚海,还不要了他的老命?更要命的是拔出萝卜会带出泥,他只有哑巴吃黄连,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了!
余大憨一直担心邱生辉会报案,会报复他们,过了两个礼拜见无声无息,提悬的心渐渐放下了。这天中午余大憨去了孟尚海那儿,孟尚海正在和面做饭,他劈口就说:“看来没事儿了!”孟尚海知道他指什么,说:“是啊,谅他老小子也不会去报案!——这种人属核桃,要砸!当年在马蹄湾牛大壮说过,有些事讲道理讲不通,只有用拳头!现在想想很有道理。该出手时就要出手,不能老不吭气,让他们觉得柔软可欺。”余大憨在他肩上擂了一拳,“你真行啊!”
“嘿嘿嘿嘿!”孟尚海笑了。
余大憨也嘿嘿嘿笑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们愤懑得慌,今天总算笑了。余大憨接着话头说:“邱生辉被我们收拾了,出了一口恶气,叶梅的病也渐渐好转了,心里总算平顺了一些,走,咱哥俩去饭馆喝两口去!”孟尚海这些日子心里也憋得慌,余大憨说喝两口,就说:“喝两口就喝两口去。”但嘴里这么说着,却不挪脚步。说实话,那晚虽然狠狠教训了邱生辉,出了口恶气,但心里总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天亮还在监狱里,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余大憨见他不抬脚,也知原因何在。他也跟孟尚海同样,心里像压着一块石板,今天之所以去喝两口,主要还是为了孟尚海。孟尚海是天亮的什么人?非亲非故,可他这些日子放下自己手头的事,全力以赴为他余大憨,为儿子天亮,跟着受累生气不说,还进了一趟派出所,被关押了三天。他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余大憨不知该怎么酬谢?因此就想跟他喝两口,一是表示对他的感激,二是给他宽宽心,让他的眉头也舒展起来,不要为他余大憨一家把自己的身体弄出毛病,弄垮了。余大憨发现他的头发最近白多了,额上的皱纹也越发地深长,这都是为了他余大憨呀!好人,真是个好人,天底下难见的好人啊!难怪叶梅心里一直装着这个男人。这样的男人,女人跟着是福气!
半个小时后,他俩坐在了酒馆里。
叶梅的病渐渐好了,但因这些日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很虚弱。余大憨清楚她一直想回巴丹图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也想把她接回去,一则让叶梅清清静静养病,再则家里那摊子事没人干,家已经不像个家了。
孟尚海也想让叶梅回巴丹图尔休息养病,但问题是她回家养病,这里的工作怎么办?不论怎么说,她是国家职工,她几次犯病休养,离开工作岗位已经时间不短了,在家里养着,别人会怎么看?最要紧的是邱生辉会抓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赶她离开东台县,所以建议余大憨:“还是让叶梅在县里休养吧,身体好点,就抽时间去单位转转,能处理的工作处理处理。有些事,本人在单位与不在单位,完全是两码事……”他的话还没说完,叶梅抢着说:“不不不,我要回家,回巴丹图尔村,这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待不下去了!”她悲愤而愁眉不展。
孟尚海见她那样,叹道:“那,就回巴丹图尔吧。”
第四天,余大憨陪叶梅回巴丹图尔了。儿子天亮也去青海服刑了。离开前,余大憨要去局里替叶梅请假,孟尚海说你走你的,我去替叶梅请假。他前去局里,在主管张副局长跟前请了假,还谈了叶梅的病情。他怕叶梅丢了工作,一切都为她想着。
然而,叶梅却早把这份工作丢在了脑后,当初她压根就不想来东台县,压根就没想过要这份工作,因此工作不工作,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此时她坐在去大柴滩镇的长途交通车上,望着近处的山峦,远处的茫茫戈壁,嘴里反复念叨着:当初就不该来东台县,真不该,看看来的时候好好的,现在她成了这样,儿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