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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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几天时间,孟尚海的头发忽然白了,平展的额头上拉出几道深深的沟痕,黝黑粗砺的脸上堆积着疲倦和劳累。他感到很累,要垮的感觉不时袭击着他。昨天他把叶梅送上车后,又去了派出所,跟所长磨了半天嘴皮子,见没什么结果,看了看天亮,回来了,进门就昏昏沉沉躺倒了。一睁眼,到了第二天中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这样奢侈放纵自己的睡意。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直晃他的眼睛,他想再躺一会儿,怎么也躺不住,他要想办法,尽快把这孩子弄出来,他清楚,现在是拘留调查落实问题,如果这几天里把人弄不出来,一旦正式逮捕,再想挽回局势,就很难很难了。他翻身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跑,刚出门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大高个儿,憨憨实实的,不用猜就是余大憨:“你可来了!”

余大憨满头大汗问:“你就是尚海兄弟吧?”

孟尚海说:“是,我是孟尚海。”余大憨欲寒暄,孟尚海赶忙抓住余大憨的手说:“你来得正好,走,我们先去派出所,看怎么把人弄出来。”余大憨屁股没落地,便被他拉着往外跑。路上,两个男人才正式寒暄问好。他俩连颠带跑到派出所看望了天亮,就蹲在派出所大门口,商量怎么把人捞出来。孟尚海问余大憨有没啥好办法。余大憨搓着手叹惋道:“我,我在这里满眼一把黑,哪有啥好办法呀!”孟尚海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为捞天亮把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他指望着余大憨来助一臂之力,听余大憨这样说,心里凉了半截。余大憨忽然想起林主任:“要不,我们去找林主任,她是个好人哩,让她给咱们想想办法。”没等孟尚海应声,自己先起身往县委院子里跑。

经过余大憨这么提醒,孟尚海也想起叶梅常说的林主任。她是组织部部长,说不定还真行哩,就紧跟着余大憨去了。但到了组织部,有人说林部长外出开会,十天后才回来。希望的彩球破灭了,他俩定在了那儿。有人建议去找李小妹单位领导,让他们出面开脱开脱,说不定可以放出天亮。两个大男人便去找李小妹单位的领导。到了农牧局门口,孟尚海恍然想起李小妹的领导不就是邱生辉吗?当年他爸爸为他去祈求邱生辉宽恕的情景,突然出现在眼前,觉得去找邱生辉绝对是羊羔舔狼鼻子,不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再则他早就感觉这些突然而至的祸端与邱生辉有关,说不定他就是幕后黑手。孟尚海停下了。

余大憨问:“咋不走了?”

他说:“有问题,不能去。”便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余大憨听。余大憨不知救儿心切,还是因为心地善良,总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善良厚道:“人不可能这样坏吧?上次天亮妈病了,他带着两个副局长来看望,很热心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工作上也给天亮妈方便,听说这次天亮妈回家是他们准的假,让她好好养病,我还说改日宰羊来看望他们哩!再说,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瞎毛病,只要改了,朝正路上走就行,就是好人!”

“不要说了!”孟尚海见他这样信任邱生辉,忽然火了,“邱生辉如果能变成好人,狗都不吃屎了!知道吗?他干那些事都是做戏,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都是表演给你们看的,背地里他干什么?你清楚吗?你不清楚。他是表面上笑眯眯,背后使坏!这次叶梅去巴丹图尔是我先斩后奏请的假,于他一点关系没有。”余大憨又说:“不会吧?他为啥背后使坏呢?我们又没有惹他,再说天亮妈一个女人家,又不跟他争权夺利,他干吗这样……”

孟尚海说:“因为叶梅掌握着他在马蹄湾的罪恶事实!他不整倒她,害怕她整他,这就是政治斗争,懂吗?”余大憨听着,又要说什么。孟尚海哭笑不得地摇摇手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有些事你以后会明白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给狗熊下跪。”他见这个余大憨善良得有点愚蠢,傻得有点过头,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哀。

余大憨见孟尚海不愿去,就说:“你不去,我去。”孟尚海随口说去吧,余大憨就进了院门。孟尚海自语说:“糊涂!”一屁股坐到院门旁的石头上。

农牧局办公室都有人,翻书报的哗哗声和喝水的咝咝声,从办公室里飘出来,搅动着小院里的宁静。余大憨到邱生辉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而后抬手敲门,听到里面回应说进来,他推门进去了,怯生生的,像小偷似的。邱生辉认出是余大憨,知道这个傻大汉是找自己说他儿子的事的,便明知故问:“是余大憨吧?”余大憨原本想邱生辉不会认出他的,没想到邱生辉认出了他,受宠若惊,忙说:“是是是余大憨。”邱生辉就站起来,招呼他坐。余大憨又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坐在沙发里。邱生辉给他倒了杯茶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说:“请喝茶。

”余大憨忙端起茶杯,学着城里人说:“谢谢,不客气,太客气!”见邱生辉很热情,心里说:“这个邱生辉不坏呀,孟尚海怎么那样说他呢?”便放下茶杯央求说:“邱局长,我有事求你帮忙,我儿子余天亮他,他让派出所……求你帮帮忙,让派出所把他放了,娃娃不懂事,瓜着哩,求你帮帮忙……”邱生辉见余大憨急切焦灼无奈的样子,眼前倏然出现二十多年前孟尚海的爸爸求他放过孟尚海的情景!当年他把那个孟尚海发配到野牛沟,就是近二十年,不但搬掉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还让孟尚海这小子尝了他的厉害,同时还让孟尚海他爹欠了他一笔人情债。那出戏唱得实在高妙,既拔掉了眼中钉,又落了人情。现在叶梅这个肉中刺的儿子又撞到他手里了,他爹也像当年的孟师傅来求他,历史怎么总是这样相像?怎么演绎都离不开自己的轨迹。他心里大发着感慨!

余大憨连声央求,他心里却笑了:“放了他?说得好听!我能放了他?放了他不就等于放过了叶梅和孟尚海?我傻了?”但脸上却表现出“解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真诚样子,说:“放心,放心!你儿子的事,我会尽力的,不论怎么说,我跟叶梅曾在马蹄湾吃过苦受过累,不看僧面还看佛面。我会去派出所帮你说情的,会活动的,让他们不要纠缠这件事,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就出了这么件事嘛!有什么计较的?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头脑发热过?我也头脑发热过,也闯出过麻烦,为了建农场跟人闹矛盾,闹得有些人还跟我动拳头动刀子……”

“说得是!说得是啊!”余大憨连连说,“邱局长是好人,好人哇!我拜托邱局长了!”他热泪盈眶了。

第三天,余大憨拉着孟尚海去了派出所。余大憨认为邱生辉答应帮忙说情,派出所定会放过天亮,但到派出所才知道,邱生辉根本没来过派出所,他忽然愣住了,这时才渐渐醒悟,他上邱生辉的当了!几天时间就这么耽误过去了。司法部门决定逮捕余天亮。余大憨听到这个消息,一股怒火和绝望交织迸发,怒吼一声:“驴日的邱生辉,老子掐死你!”便像受伤的母狮子,冲到农牧局,冲进邱生辉的办公室,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沙发椅上提起来:“你,你这个骗子、无赖、流氓!”邱生辉没想到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忽然而至,骇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嘶哑着嗓门:“你你要干啥?你,你要打人,我叫公安局,叫你也尝尝押在高庄子里是个啥滋味……”他威胁着余大憨。

余大憨本来要给他上几拳头,让他脸上开出灿烂的花朵,一听“公安局”三个字,忽然害怕了。天亮一时冲动进了高庄子,他不能再这样冒失,便吼骂道:“你个驴日的,老子今天饶了你!”一扬手将他扔回沙发椅上。

邱生辉重重地跌在沙发椅里,屁股下发出嘎吱吱的惨叫。

余大憨直起腰来,两手拍了拍,转身出了门。突然,什么东西触击着他的神经?那张圆脸,笑眯眯的眼睛,好像哪儿见过,很熟悉,是谁呢?谁?谁……“啊,啊!?天,天亮……”他脑子里突然嗡地发出闷雷般的轰响,顿然傻了!

当年叶梅逃到巴丹图尔村就已身孕两月,她那晚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只是没有告诉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难道就是这个王八蛋的?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蓝天白云在他头顶旋转,房屋树木在眼前晃动飘摇,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好像要把他旋到天空,半天才从天空落到地上。他心里叫喊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个流氓加无赖怎么可能是天亮的亲生父亲?不不不,是他多心了!他踉踉跄跄跑出农牧局院门!

一连数天余大憨没回巴丹图尔。叶梅心里开始打鼓了,说是去镇里很快就回来,怎么这么多天?她去问秀秀,秀秀说:“叶姨不要急,大憨叔可能明天就回来了。”去问秋香,也是这话。等到第二天太阳落,还是不见人影,她又去问秀秀,秀秀还是那话,去问秋香,也同样,娘俩好像商量好的。

这时候她隐隐感到她娘俩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原以为秀秀他们瞒着她的病情,便不去管,有空闲还拿出画板,坐在院门前的树荫下,描画巴丹图尔的田野树木和村庄,悠然而轻松,不思南山的样子。然而,渐渐地她发现秀秀他们瞒着的并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别的什么事。这天,她便去了罗队长那里,因秋香事先给罗队长打了“预防针”,所以她在罗队长那里得到的消息,跟余大憨说的同样:帮村里联系出售苞米粒的事。

“怎么这样长时间?收购季节都快过了。”叶梅探询的目光定格在罗队长脸上。罗队长见用联系收购的话已无法蒙哄叶梅,想了半天说:“大憨去镇里办了购销的事,又去东台县办事了,等几天吧,可能马上就回来,没有事的。”

叶梅回家了。又过了几天,见余大憨还是没回来,她感到问题严重了。因为他离家已经十天了。那些联系销售和去东台县办事的善意谎言,再也蒙哄不过她了。她猜测儿子天亮可能出了什么事。她在住院期间,就发现儿子满眼含恨。她身上掠过寒流般的袭击,把秀秀唤来严厉地问:“天亮是不是出事了?”

秀秀还是说:“没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