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生辉长叹一声说:“一言难尽啊!”见邱生辉长叹,故作惊讶问:“局长怎么啦?局长还有什么忧愁事?”其实,在邱生辉上任的第一天,她就把他的根根底底都弄得清清楚楚了,现在她这样问,自然有她的用意。邱生辉顿了良久说:“跟你家一样,也三口人,老婆、女儿,不过我家的情况跟你家不一样,老婆跟女儿原先在老家农村,前些年迁到了马蹄湾……”
“呀!这么说你也是一个人在县里呀?孤独一人,生活多不方便,多不容易?”李小妹体贴地惊叹着,“局长怎么不早说这些情况,单身日子我可是体会最深哪,吃大食堂的饭,住单身宿舍,晚上也没个说话的人。以后您如果不想吃大食堂的饭,就过我家里来,想吃啥,我给你做啥,虽然我做饭手艺不高,家常便饭还是蛮可以的。”邱生辉心里忽地掠过电流般的东西,注视着她说:“好,我以后就去麻烦你了。”心里却想着马上就去。
李小妹说:“不要说以后,今天中午就去。”
邱生辉说:“可以。”想了想又说:“不行。中午的饭已经在职工食堂订了,不去吃管理员有意见,要说话的。”
李小妹说:“那就下午。”
邱生辉就干脆回答说:“行。”
至此,李小妹觉得再没有坐下去的必要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不影响局长的工作了。”邱生辉说:“去吧。”伸出手,李小妹也伸出手,他们互相握了握。邱生辉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她感觉到了,会意而又深情地向他媚笑笑,转身出了办公室。邱生辉把她送出门,目送她窈窕的身影飘进她的办公室,才恋恋难舍地转回身。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好运说不来,老死也不来,说来就铺头盖脸地涌来了。刚刚当了官,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桃花运就先扑面而来。他妈的,当官就是好,难怪人们斗得你死我活要当官。
叶梅从办公室冲出来,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这个姓李的女人已经把她欺负了几年。她躲也不行,让也不行,忍也不行,今天竟然公开欺负她。她真不知怎么办?她不就是来局里搞了个收发,况且这是局里分配给她的工作,她怎么李小妹了?你李小妹想干,去给领导谈,要求局里调整,干吗这样对她?她委屈死了!再则,邱生辉早晨又阴阴阳阳的,不知搞什么名堂,叫她云山雾罩,迷惑不解,而她当时又脑子忽然发热,竟原谅了他的过去。这两件事交相出现,弄得她非常悲伤烦恼。大憨已经走了,儿子又外出了,她不知向谁诉说自己的苦衷,向谁诉说心里话?
她顺着大街漫无目标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出城,登上南山坡,坐在当年她常坐着画画的那块石头上放声大哭,倾泄心中的委屈、苦闷和怨愤!这时她想起了去世的妈妈,要是妈妈活着,该多好,她会扑到妈妈的怀抱里哭泣、倾诉女儿心里的委屈和苦闷,但妈妈在哪里?她又想起了老妈妈,还有已经去世的公公婆婆,她的大憨……但公婆死了,老妈妈在遥远的马蹄湾,大憨在遥远的巴丹图尔。他们都不在她身旁,只有孤独独的她。
直到太阳渐渐斜向西面,她还孤身在那儿凄凉地哭泣着,像一个被父母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这时有人来到她的身旁,轻抚着她的肩说:“叶梅,不要悲伤了,回家吧!”她转身看,是孟尚海,又是做梦吧?但他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已经两年没见他了,这两年她两次去马蹄湾给妈妈上坟扫墓,他都不在马蹄湾,就是在马蹄湾,也不见她的面。她知道他有意躲避她,现在忽然见了,备感惊喜亲切,边擦着脸上的泪水边说:“尚海,是你!你怎么忽然出现了?我都两年没看见你了……”她惊喜得有点语无伦次。
孟尚海说:“是啊,两年没有见面了。”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年轻精神多了。留着寸头,穿着蓝色工作服,标准的工程技术人员模样。她问:“你,你啥时来县城的?”他说:“快一个月了。福娃子在马蹄湾成立了一个建筑队,他拉我给他帮忙,做技术顾问。他在县城承包了几项房建工程,已经开始施工了,我自然就来了。”叶梅说:“那,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我这里?”孟尚海说:“最近工程刚开工,太忙,再说……”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改口问:“叶梅,怎么了?我在工地的楼顶上远远看到有人站在这里,一直站着,我猜就是你,就过来了,果然是你,到底怎么了?”
一提这个话头,叶梅的泪水又哗地溢出眼眶。孟尚海从兜里掏出手绢递过去,叶梅拿着,擦着泪水说:“邱生辉当农牧局局长了,还有那个姓李的女人太欺负人,我想,想回家,不干了……”她把邱生辉当局长的事说给了孟尚海。
“什么?邱生辉当局长了?”孟尚海不相信,“他怎么可能当局长?这样的人还能当局长。真是冤家路窄啊!那以后你的日子又难过了。”叶梅说老天爷真跟她过不去,又把邱生辉早晨那番表演说给他听。孟尚海听着就骂起来:“这个流氓无赖真会表演!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你想想,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吗?你怎么就能原谅他?几滴鳄鱼泪就把你的眼睛迷糊了?你呀你呀!”
叶梅听孟尚海这么说,也感到自己上大当了。是啊,狗嘴里怎能吐出象牙?这种人怎能叫人相信?但她已经说出原谅的话了,不知该怎么办?孟尚海说:“怎么办?申诉,申诉,不能让他那些年就那么凌辱了你,咱们要让邪恶得到有力的惩罚,还善良的人一个清白!你早就应该这样做!看看现在,人家羽毛又渐渐丰满起来,再扳倒他就不容易了!”叶梅半天不说话,过一阵说:“可,那些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再追究,有多大意思?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是实在不想折腾来折腾去的,再要卷进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我不知怎么活,我想过两天安稳日子!”说着又流起泪来。
孟尚海说:“你以为这样退缩忍让,他就能放过你,让你过安稳日子?告诉你,妄想!他的罪恶掌握在你的手里,还有长期霸占乔育玲和几个妇女的罪恶,你想想,他会轻而易举放过你吗?表面上他给你认罪,悔过自新,骨子里想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是先稳住你,再慢慢收拾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击,这就好像打仗,只有打击敌人,才能保存自己!当年那批上海移民,现在留在这个县里的,就剩咱们两个了,说不定他对我也下手段。”
叶梅忽然乱了方寸。她知道,这个邱生辉是啥事都能干出来的,以后他真要像孟尚海说的那么干,她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她一时慌乱,在地上团团转起来。孟尚海说:“回去吧,回去后马上行动。只要一纸诉状,他邱生辉的局长就难当了,说不定还会受到纪律处罚,就是不受处罚,对他也是一个警告,他不会不收敛自己的。”他先往山下走去,叶梅跟在后面。
他俩很快下了山。到县委大门口,孟尚海忽然提议:“要不,先给县委反映反映,争取主动。”叶梅犹豫着:“这,行吗?”孟尚海见她犹豫着,就说:“不要怕,那都是实事。我还要反映邱生辉欺辱乔育玲的事。乔育玲当年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到现在她是死是活,没有一点消息,我打听了好长时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我们在这里的人,应该替她们说说话。”
“可,可我怕怕……”叶梅双肩抖着,迟疑胆怯地说。孟尚海嚷道:“你,你怕什么?那是事实!”他见她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的样子,忽然好像不认识她了。当年那个孤傲清高,疾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叶梅哪里去了?难道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把她心里的刻骨仇恨全磨掉了?把坚毅的性格和爱憎全都磨蚀了?变成一个庸俗儒弱,胆小怕事的女人了?叶梅见他用陌生、惊异的目光看着她,便避开低下头去,半天慢慢抬起头:“让,让我想想,想想再说……咱们走吧!”就往前走。
孟尚海怔了怔,跟了上去。
世上有些事很巧。当孟尚海与叶梅在县委大门前商议怎么反映邱生辉的事时,邱生辉从农牧局院子里出来了。他今下午下班迟了,因为他要去李小妹家吃饭,跟大家同时出门去李小妹家,让人看见,岂不是没事找事?所以他等局里职工全都走了,才走出办公室。刚出大院门远远看见叶梅和孟尚海,准备躲在身旁的院墙后,却被孟尚海看见了。孟尚海喊道:“喂,邱生辉,邱场长,怎么看见我们就躲呀?你过来!”
邱生辉见来不及躲了,很尴尬,支吾着:“没,没有躲,我是想在这墙角撒,撒泡……”那个“尿”字没说出口,孟尚海说:“不要撒谎,你心里有什么曲曲弯弯,我很清楚。”邱生辉咧了咧嘴,想笑没笑出来。孟尚海又说:“心里没鬼,不怕半夜鬼敲门,看你鬼鬼祟祟的样子,不会是去干啥坏事吧!”听似玩笑,却像勾拳直捣邱生辉的心窝,他的脸刷地白了,吭哧吭哧地说:“看你,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有什么不光明正大,有什么鬼嘛?”他知道这个工人的后代不好惹,本不想过来,但听他那样说话,便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叶梅先前没看到邱生辉,听孟尚海的喊声,才转身看见了他。如果在几个小时前,她会向他打声招呼的,但经孟尚海刚才提醒,她对他又恢复了原先的憎恶之情,转过脸去,不理也不吭声。
孟尚海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心里有没有鬼,自己清楚,我心里也明白,还需要表白吗?以后光明正大点嘛!听说你当了局长,老天爷怎么总是这么青睐你,这太阳怎么就照不到我们的头上?”邱生辉忙说:“是组织照顾,是组织照顾,人老了……”孟尚海严肃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组织照顾不照顾,我孟尚海管不着。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是想给你提个醒,以后请你老实点,不要再做恶事,你做的恶事够多了,我们还没有清算,以后如果对叶梅有半点坏心,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高庄子等着你进!”
邱生辉脸煞白了,强压着心里的火气,说:“看你说的,我们都是马蹄湾人,怎么会那样,怎么会那样?”孟尚海说:“我孟尚海太了解了——狗改不了吃屎!当年你掌着大权,说整谁就整谁,我们都怕你,现在我们可不怕你,有政府撑腰,有法律壮胆!”邱生辉浑身开始发抖了:“尚海呀,怎么这样说话?多少年了,脾气怎么还是这样呀?过去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总不能老抓住不放?总得允许我犯错误,让我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吧?再说,我已经向叶梅低头悔过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总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吧?”
“哼哼!”孟尚海冷笑两声,“对于你这种人,打死也不解恨!那些年你欺辱叶梅,欺辱乔育玲,还有好多女人,现在你想几句话就抹掉过去的罪孽,没那么简单!等着瞧吧!”拉起叶梅,转身就走。
邱生辉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低声骂着:“这个混蛋混蛋混蛋……”从兜里掏出烟,但手指颤抖着,几次掉在地上,最后索性不捡了,用脚狠狠蹂了蹂:“等着瞧就等着瞧!看谁治服谁?”抬步向李小妹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