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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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叶梅说:“这不就犯了法?孟尚海那年给了他一拳,关了八九天禁闭。还把他的前途全打没有了,后来被贬罚到深山老林放羊,你想学他?——咱们可不能干那样的傻事,那是犯法的。”余大憨说:“那你说咋办?”叶梅就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说:“我想回巴丹图尔,想回家!家里多好,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就那么几亩地,想种啥就种啥,啥能来钱就种啥,消消停停就务农好了,晚上全家人守在一起,平平安安,欢欢乐乐,奔咱们的小康日子多好?”余大憨听她想回去,不乐意了:“你胡来哩!好不容易进了城,又想回去,犯啥毛病?——你就干着,看他当了局长能咋样?把人的■咬了不成?现在不是过去,他想干啥就干啥,有党有政府——不要怕他!他要是再敢欺负你,老子把他的狗腿砸断,再不,就告他,让他狗日的坐几年牢!走,现在就去单位,警告警告他……”

他正愤愤嚷着,门外有人接上他的话头:“警告什么?警告谁?”余大憨转眼看,只见三个男人提着包包蛋蛋的礼品来到家门前。他不认识他们,转脸对躺在床上的叶梅说:“来,来人了。”叶梅一见来人,怔住了:“你,局长们,你们来了……”为首的人是邱生辉,两个副局长陪着。他说:“听说你病了,我和两个局长来看看你!”把手里提着的包包蛋蛋放在桌上。张副局长和杨副局长也把东西放在桌上。

叶梅听他这样说,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邱生辉这个冤家会突然而至,一时间不知该赶他出去,还是给他个冷脸不理睬?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礼貌性地说:“坐,坐,局长们来看我,坐坐……”

按照她以前的性格,她会把邱生辉赶出去的,但这一瞬间,却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想,不论邱生辉是虚情假意,还是半假半真,毕竟带着礼品来了,既然人家来了,就是客人,她把客人拒之门外,就显得没有涵养了,重要的是还有两个副局长。于是她边让着邱生辉和那两个副局长坐,自己也慌忙要坐起来。邱生辉见叶梅要起来,忙劝:“不起来,不起来,躺着躺着,你有病。”张杨副局长也劝说她躺着,好好休息。

叶梅只住着单间屋,二十来个平方,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没有可坐的东西,邱生辉和两个局长便站在床旁。余大憨听他们都是局里的领导,就赶紧从隔壁家找来两个马扎让领导们坐。邱生辉坐定后,指着余大憨问叶梅:“他就是你爱人吧?”

叶梅点点头:“哦,是……”

邱生辉说:“一个憨厚老实的人嘛!”伸手要跟余大憨握手,余大憨因刚才弄洋芋、苞米棒子,手上还沾着泥土,就说:“你看我这手,刚捡过洋芋,就不握了……”邱生辉说:“没事。”就抓住握了握,两个副局长也跟他握了握。余大憨就有点感动了:“坐坐坐,我给领导们倒水。”邱生辉和两个副局长说:“不忙活了,刚出办公室,不渴。”

余大憨就不忙活了,立在旁边咧着嘴憨笑着。他并不知为首的就是叶梅的死对头邱生辉,现在的邱局长。叶梅本来要给大憨介绍邱生辉和两位副局长的,但怕大憨知道了,莽撞行事,闯出什么麻烦来,面子上不好看。而余大憨虽然听叶梅说他们是局长,但搞不清是哪里的局长,更没朝邱生辉身上想,因为他跟叶梅是冤家,不可能来。他搞不清,便立在旁边,目光在几个人之间穿梭。

至此,叶梅仍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个不速之客,只呆坐在床上,想着邱生辉为啥突然而至?他不会无缘无故来看她,可能别有用心。这样想着,屋里的气氛就有点冷了。叶梅觉得她可以冷邱生辉,不能冷了张杨两个副局长,便对他俩说:“领导们都忙,还来看我,真过意不去!”

张杨局长说:“这有啥,再忙,也应该看看,都是一起工作的同志嘛!”邱生辉接过去说:“对!不管多忙,职工生病都要来看看,这是领导的责任。我们来迟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又对两个副局长说:“以后要形成一个制度,职工生病,领导都要去看望,有婚嫁丧事,都去帮帮忙,领导和职工要打成一片,才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开创牧区经济建设好局面,搞好四化建设!”张杨两个副局长点头称是。

局长们安慰寒暄着,过后,握握余大憨的手出了门。叶梅目送他们出门后,望着门口发愣,好像做了一场梦。余大憨问她咋啦?叶梅却反问:“知道那领头的是谁吗?”余大憨说:“你又没介绍,我哪能知道。”

叶梅思考良久说:“他是邱生辉。”

“啥啥啥?邱生辉?”余大憨手里拿着的麦乳精盒子哐啷掉在地上,“他是邱生辉啊?”叶梅点点头。余大憨就嚷开了:“你咋不早说,我收拾他狗日的!你看看,让他狗日的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他是啥地方的领导哩!”叶梅说:“我就害怕你闹,没敢告诉你……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人家来了,笑嘻嘻的,还有两个副局长,你就能骂出口,打出手?”

余大憨就不说话了。

三天后,叶梅上班了。其实她身体没病,病在心里,心里郁结的疙瘩散了,就起来了。一上班,她屁股还没有落座,邱生辉就打发人叫她到他的办公室去。她不知领导有什么事,就去了。进门邱生辉就关切地问:“小叶,怎么上班来了?病好了没有?不舒服,就再休息两天,着急啥?”他很客气,很热情,让她坐在沙发里,亲自泡茶。她忙起身说:“不忙了,我不渴,刚上班喝了茶。”邱生辉说:“那是你的茶。我现在给你沏的可是龙井,最好的茶。来我办公室不喝杯茶,是不欢迎我这个局长啊?再说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叶梅见他这么说,就不好推辞了:“那,我自己来。”就要茶叶盒。邱生辉说:“哪能让你动手呢?你算是客人。”说着就沏好了茶,端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喝吧!慢慢品才有味!”过去关上门说,“今天我不谈工作,也不接待客人,专门跟你聊聊天。你也不要把我当局长,就当咱们是熟人,好吗?”坐在旁边的沙发里。

叶梅听他不谈工作,专门聊天,心里嘀咕起来:他要干什么?邱生辉说:“叶梅你不要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聊聊,真的。说实话,我邱生辉那些年做了好多亏心事,特别是做了对不起你的好多事,现在想起来,心里很愧疚啊!这些年里,我每每想起那些事来,心里就愧得慌!那时候我怎么就,就……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眼睛里出现泪光。

叶梅忽然慌了:“你,你不要,不要……”邱生辉说:“叶梅,你让我把话说完,这些话一直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不说出来,我这心里不安,我的良心不安哪!这些年我也到处寻找你,打听你的下落,想找到你,给你道歉,向你赔罪,争取你的原谅,可,没有找到你,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那年我去了巴丹图尔村,可他们都说没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这一肚子话没有地方去说,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哇!”他说着欷歔起来,叶梅更加慌了:“邱,邱局长你,你不要这样……”她开始称他邱局长了。邱生辉说:“不不,是我邱生辉坏了良心,坏了良心!叶梅你现在打我吧,你打我,狠狠打我,这样我的良心会好受点!”说着抓起叶梅的手,向自己的脸上扇。叶梅见他这样,手足无措,直往后缩着身子。邱生辉说:“叶梅,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啊!好像刀绞!人哪有不犯错误的?人哪有没有过失的?可我做的这些事,让我二十多年心里不安!”叶梅见他流着泪,就说:“邱局长,不要这样了,我原谅你,那时候你我都年轻无知,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也五十多岁了,我们都人过中年,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为党为人民的事业多作些贡献!”

邱生辉听叶梅这样说,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叶梅,你原谅我了?你原谅我了吗?”叶梅点点头。邱生辉高兴了:“好好好,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会原谅我的,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说,咱们毕竟在马蹄湾熬过苦难日子,我邱生辉在这里当局长不会亏待你的。”

叶梅听他这样说话,忽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味儿了,抬眼望着他。邱生辉也觉察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合适,忙改口说:“同志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嘛!”

“那,我走了。”叶梅顿了顿,走出他的办公室。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桌前就呆住了。俗话说:任何语言说过头,就不真实了。她感觉邱生辉好像在演戏,而自己又好像跟邱生辉做了一笔不怎么光明的交易——她原谅了他,他以后用权力给她方便。想着,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涌上心头,气愤和后悔随之交织出现。

这个可恨的邱生辉,他们之间是不共戴天的,她多少次想杀了他。然而,她想不通的是,今天她怎么跟他坐到了一条板凳上?而且轻而易举原谅了他?她想着,就恨起自己来。但又想,也许邱生辉对她的道歉是真诚的,也许他现在痛改前非变好了,是她自己多心了,把人尽往坏处想。世上总是好人多。她这样想着,心里就渐渐顺畅了。

这时小马进来了,把一本资料交给她:“这是《全县草原基本建设规划资料》,在张副局长那里,刚才他翻出来让我拿来,让你存起来。张局长说,这份资料是在讨论稿基础上修改好的稿子,因为没有最后定稿,只打印了四份,是很重要的资料,以后全县的草原建设全靠它,局里的另一份丢了,只剩这一份,一定要保管好,不能弄丢了!”他再三叮嘱。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拿出登记簿登记。

背对叶梅坐的李小妹,转过身,乜斜一眼小马:“啥破东西,说得跟天一样重要,听着叫人害怕。”小马说:“哎,你可别小看这份资料,有时候用得着,可真比天重要哩!”李小妹就讥刺说:“说得悬的,好像天掉在地上了。”

在小马跟李小妹说话的当儿,叶梅把那份资料登记好,打开文件柜放进去,锁上了锁。小马问叶梅:“最近还好吧?有什么事吭声。”叶梅说好好好,有事一定吭声。小马准备走,望望叶梅的脸说:“叶大姐,这些天看你的脸色不对劲?生病了?”叶梅说:“没什么。”小马笑着说:“看你好像心里有事!”叶梅笑了一下:“没有呀!”李小妹又扭转身子,半是嫉妒半是讥弄地对小马说:“人家现在有啥不高兴哩!过去马蹄湾的老相识当了局长,往后好事就来了,说不定还当个副局长哩!”叶梅忽然被激怒了:“你,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啥意思?你要干什么?”这些年李小妹背地里戳弄她,时时处处说她的闲话,弄得她简直焦头烂额了,她一直忍让忍让,不愿跟这些小人泼妇一般见识,没想到她竟然明目张胆了,她气愤极了。小马也听着不顺耳,对李小妹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连讽带刺的?叶大姐多年来对你不错,你怎么不记人家一点好处,还尽说人家的不是。人可得讲点良心呀!”李小妹大概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分,一改时常连讽带刺的口吻:“开句玩笑,当什么真呀!”

叶梅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一拍桌子出了门。

李小妹见叶梅走了,嘟囔着说:“有啥了不起?还拍桌子……”

小马责怪她:“你也太过分了!我说李小妹,以后你要改改这闲话唠叨的毛病,豁鼻骡子卖了个驴价钱,都因你这张嘴!你想干收发,就去局长跟前争取,给人家叶大姐使什么心眼子?再说,那收发工作也不是人家硬要着干的,是领导决定的,干吗这样戳弄人家?现在新局长来了,你有能耐就写申请,找领导谈,去争取,说不定领导见你是人才,埋没了可惜,就把收发的位子给你了,还说不定以后提拔你当个副局长什么的。”这些话带着明显的挖苦,但李小妹却没有听出来,兴趣大增地说:“真的吗?真要这样,我就在新局长跟前争取争取!”小马心里讥笑道:“连东台县几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想着干收发,当局长?你要能当局长,除非这个世界颠倒了!”嘴上却说:“真的,快去争取吧,不要欺负人家叶大姐了。”

李小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果真就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拿出镜子照了照脸,又捋捋头发去了。小马望着她的背影讥笑道:“这个半吊子,二百五,真是个半吊子,二百五!头上顶鹅毛,不知道自己几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