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了,带走。”秋香说。
余大憨就没话说了,望了望她,低头就吃。说是饭菜太多,但终了,还是吃完了,就剩半盘猪头肉。秋香便让服务员打包。出了饭店门,余大憨要去畜产品公司。秋香说:“今天不去上班了,跟我走。”余大憨说:“又跟你走,去哪里?”秋香说:“回村里。”余大憨:“回村里?”秋香沉沉地说:“对。回村里。”余大憨说:“我不回去,这里有事。”秋香怒吼:“你敢!”余大憨愣了愣说:“你,你咋管起我的事来了?”秋香说:“今天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走吧,村里的马车在供销社等着。”说着牵住他的衣袖,拽着就往前走。余大憨急了:“你要干啥?出了啥事?你总不能不明不白拽着我就走!”秋香说:“你真让我说吗……”话还没有说出来,泪光已经在眼眶里闪烁了,边哭边诉说大憨妈找她闹事的事……余大憨听着气得直跺脚:“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咋就干这种事,咋就干这事……这么说你是专门来找我回去的?”秋香说:“你在这里不回去,我便成了罪魁祸首,让你妈这么折腾我,我能受得了?我把你领回去交给你妈,让你给你妈解释,看我们中间到底有啥事?我冤屈死了!”
余大憨脸扭曲了,愤愤地说:“好,我回去。”就跟秋香回了村。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余大憨跟秋香进了村。秋香没回家,直接拉着余大憨来到余家小院。大憨爹妈和天亮正坐在树荫下吃饭。天亮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地扑上去,抱住爸爸的胳膊。大憨爹妈见儿子回来了,脸上出现笑容:“回来了?”余大憨没应声,一脸的怒容。秋香把余大憨推到大憨妈面前,用挖苦的口吻说:“大妈,看好了,你儿子余大憨我给你请回来了,现在就交给你。从现在开始,余大憨如果再离家跑到啥地方,以前跟我一点关系没有,现在跟我一点关系更没有!”说完,转身抹着眼泪跑出院门。
“秋香——”余大憨叫了一声。大憨爹妈被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愣在那儿。叶梅端着两碟菜出来,见大憨回来了,又见大憨爹妈呆愣着,问:“怎么啦?怎么啦?”余大憨突然暴跳起来:“你看你们都干了些啥?干了些啥呀!我说跟她啥事都没有,啥事都没有,你们总是不相信,就闹闹闹,看看把事情闹成啥样了,你们让人家秋香咋活人?让我咋活人?好了,你们既然不要儿子的脸面,就让我走,让我走得远远的!”他转身就往外走去。
叶梅听着,忙放下手里的菜碟追出去,抱住余大憨的胳膊:“你刚回来,屁股还没有挨板凳怎么就走?咱爹妈每天都念叨你,爹妈想你……”余大憨吼着说:“他们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子,让我走!”甩开叶梅,气呼呼走了。
“大憨——大憨——”
叶梅追了上去。天亮叫喊着:“爸爸爸爸——”跟着妈妈追去。大憨爹妈见儿子来真的,扔下饭碗叫喊着:“大憨——大憨——”追出门,但大憨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他们立在了门口。”大憨爹埋怨大憨妈说:“闹闹闹闹,早就给你说不要闹,不要闹!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把事情闹成了这样。这次大憨不会再回来了!”大憨妈便呜呜地哭开了。
月亮挂在当空,却不怎么圆,在几朵乌云中忽隐忽现,好像掉在污水里的小孩子在扑腾挣扎,小院里跟着忽明忽暗。叶梅望着天空,心里乱糟糟的。莫非生活就是这样?莫非命运又在捉弄她?她抑制不住又泪水涌流。
余大憨离开村,又去了镇上。叶梅前去劝说,他不回来,她便哭着回家了。
七月底了,地里的庄稼说黄就黄了。麦黄一时,龙口夺食。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早起晚归,不分昼夜连着收麦。叶梅每天早晨五六点钟就起来给公婆做早饭,招呼老人吃过早餐,便带上水壶,拿着镰刀上麦田。中午收工,又赶紧赶回家,做中午饭,吃过饭,收拾了锅灶碗筷,顾不得歇口气,就又带着水壶上地;晚上收工,天就全黑了。
十几天里,她两头不见太阳,周而复始,连轴转,人累瘦了,眼睛深陷了,走路摇摇摆摆的。大憨妈见她快累倒了,就劝说:“歇两天吧,身子要紧!”大憨爹也这样劝说她。她喘着说:“再坚持坚持吧,过几天麦收就结束了,队里说忙完麦收放两天假,让社员们都好好歇息哩!”大憨妈说:“不能再硬撑着了,妈看你这些日子身子骨单瘦得厉害,风都能吹倒,缓两天吧,就两天,也少不了多少工分,不要把人撑坏了!”她知道媳妇这样坚持着,都为多挣几个工分。这几个月来,因大憨住院,她又跑来跑去,耽误了不少工。作为生产队的社员,就凭挣工分到年底分粮分钱,没有工分,哪来的钱粮?但大憨妈想,不能为了挣工分,把人累倒了!这天早上,她见媳妇又要去上工,狠狠夺下她手里的镰刀和水壶,强制她歇着!但她见公婆不注意,悄悄拿了镰刀,提了水壶,蹑手蹑脚出了门。
太阳已经冒出东面的山头,一股浓浓的麦香和早晨凉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社员们已经在麦田里干了起来,刷刷刷的割麦声,镰刀的磕碰声,说笑声,叫嚷声,此起彼伏,冲击着成熟的田野。她因为在家里耽误了一阵,人们已割出去好远,她便跳下地,上了趟,一声不吭地割起来。割麦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技术活,是男人们的事,但她却抢着干,因为割麦的工分要比其他活儿高,这样可以补补这几个月误的工分。此时她抓着割了一阵,见撵不上前面的男人们,就猫起腰来砍。这种砍镰式的割法,每砍三镰,便向前挪动一步。
速度是快,但却很费力,腰肢、胳膊、手腕和小腿,全部都得用劲,稍不协调,不但砍不下麦子,镰刀还会砍到脚面上,但她技术娴熟,不会砍着脚面的,只是气力不如以前了。她就这么飞快地砍着,很快就赶近了前面的人。因为她砍得猛赶得急,上第二趟时觉得浑身没有劲了,腰肢、胳膊和手腕都有点发软,本来一镰砍倒的麦子,两镰都砍不倒了,眼前也飞闪着金花。她知道这是体能消耗殆尽的表现,便直起腰,要歇一歇,但刚直起腰,就觉得眼前金花飞闪,身子旋转,她赶紧蹲了下去。旁边的小伙子看见了,叫起来:“嫂子咋啦?病了?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说没事。那小伙子就往前割去。她在那儿歇了歇,感觉有了点精神,又割起来,但此时她明显感到身心交瘁,力不从心了。
快晌午了,太阳高悬当头,如火球燃烧,白炽炽的光束强烈地铺射下来,田野流动着烈火般的灼热。她感到脊背、脖颈和胳膊烤得发疼,身子好像失去支架,除了往下垮,眼前还眩晕旋转,仿佛风卷的纸片往起飘。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打算歇一歇,就回家去,但还没坐下去,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麦丛里……人们发现她晕倒了,大呼惊叫:“大憨家的晕倒了!大憨家的晕倒了!”手慌脚乱,不知咋办,罗队长来了,赶紧叫身旁的小伙子背着往村医疗室送。
赤脚医生小玉正给叶梅挂输液瓶,大憨妈大哭大叫来了,见媳妇僵躺在病床上,呼叫一声:“我的媳妇——”便瘫软下去。大家手慌脚乱,刚把她扶坐在凳上,外面又是大喊小叫:“不得了啦!大憨爹昏倒了,不得了啦!”大家冲出医疗室,就见一个小伙子背着大憨爹,向医疗室急奔。罗队长和赤脚医生小玉迎上去问:“咋啦?咋啦?”那小伙子说:“收工后,我要回家吃饭,路过大憨家,看到老人昏倒在门前的小路上,我就背着来了……”
小玉说:“快背到治疗室。”
大憨妈因为耳朵不太好使,只听外面有人叫喊,却不知发生了啥事,正想着,见那小伙子背着大憨爹跑进门,便炸雷劈了般惊跳起来!这是咋啦?儿媳妇昏过去还生死未卜,老头子又进来了:“天爷呀,天爷爷啊!”顺着治疗室墙壁,歪歪斜斜瘫软在地上。因为小玉和罗队长火急火燎抢救大憨爹,一时倒把大憨妈忘了。当小玉转身取药水棉球时,见大憨妈瘫软在地上,扔下手里的东西,抢过去掐住大憨妈的人中,半天大憨妈才“哇”地叫出声来。原来,大憨爹妈听到儿媳妇昏晕过去的消息后,便朝医疗室跑。大憨妈拄着拐杖跑在前面,大憨爹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因为大憨爹腿脚不如大憨妈灵活,又加上心急火燎,不防备脚下磕绊,便栽倒在地上,摔昏过去,被收工回家的小伙子发现……
余家三口突然发生意外,赤脚医生小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手慌脚乱,不知该抢救哪个?这时天亮又“爷爷奶奶妈妈”大喊大叫扑进来,简直乱成一锅开沸的粥了!
太阳渐渐滑向西面的山峦,暑气渐渐收散。这时余大憨紧紧张张跑进来,进门就问小玉姑娘:“天亮妈怎么样?她好吗?没啥事吧?”他是上午听到消息,正好有车,就赶了回来。大憨妈见他回来了,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眼窝便骂:“你个贼娃子,你个野兽,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回来,看你把媳妇累成啥样了,你爹也跟着摔伤了,你个贼娃子,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举起拐杖就打,大憨进门还没问清情况,先挨了老妈的几拐杖,他忙向后退避。老妈不依不饶,仍撵着追着打他。
罗队长上前挡住说:“老嫂子,别打了别打了,消消气,消消火,打坏了咋办?已经有两个躺在那儿,还不够?现在再打也不解决问题,快让大憨进去看看他爹和媳妇。”余大憨只知媳妇昏倒过去,不知爹的情况,听罗队长这样说,便问:“我爹他咋回事?”罗队长简单给他说说情况,便扑进治疗室。他看看昏迷的爹,又看看昏迷的媳妇,眼睛里顿然汪出泪水,扑腾跪倒在妈的面前:“妈,您老打吧!打吧!”抱头呜呜呜哭起来!
妈妈见儿子哭了,举起的拐杖打不下去了,最后用拐杖戳着他的脑门骂道:“你这个无义种,无情无义的东西啊!”也呜呜呜哭泣起来……
三天后,叶梅渐渐恢复,她从医疗室搬回家里休养。小玉姑娘说好好歇息半个月就彻底恢复了。大憨爹是第二天清醒的,但因年纪大,这一跤摔得他几天爬不起来,过后半身不遂,偏瘫了。这段时间余家真是多灾多难,祸不单行啊!余大憨两个月前跌断了胳膊,还没有好利索,媳妇累晕了过去,媳妇刚进治疗室,老爹又跟着进去了。唉,唉!余家小院顿失往日的说笑声。大憨妈每天拄着拐杖,从早到晚在老伴身旁坐坐,再陪儿媳妇坐坐,整天长吁短叹。因家里出了几件大事,对老太太刺激太大,身体明显不行了。过了几天她去了,半个月后,大憨爹又去了……
叶梅悲伤痛苦极了,对余大憨吼道:“逼逼逼逼,千方百计逼我走,这下好了,把两个老人都逼走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这是她第一次对余大憨发脾气。余大憨自知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愧疚地流下眼泪,抱头蹲在了地上。叶梅准备再吼他两句,见他几天时间鬓角的头发全白了,忽然鼻子发酸,闭上嘴。
转眼秋天就来了。这天晚上,余大憨去了罗队长家,要郑重其事给村领导谈谈叶梅的事,再不能耽误了,她要再不去东台县上班,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过去她不愿离开,是因为她牵挂着爹妈,现在爹妈没有了,还有啥话可说?他见到罗队长谈了自己的想法。
罗队长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不能再耽误天亮妈了,这确实是个机会啊,这个机会如果错过,天亮妈可能就一辈子成巴丹图尔人了,天亮如果考不上学,也跟着在这里当农民——这是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的前途命运大事,是不能三心二意了!这事都过去快半年了,要是别的地方早不过问了,还好,东台县那面还给她留着机会,林主任前些日子还来信问起这事,现在是需要来硬办法。明天我跟她谈谈,不,现在就去,走!”
他是个急性子,说走披上衣服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