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憨跟叶梅闹了二十多天的别扭,现在仍在继续闹。
叶梅心里憋得直喘,想叫喊,想吵闹,但想一想,觉得吵闹只会激化矛盾,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压抑着。她原本是个性格直爽,冷傲清高的女人,但经过这些年坎坷生活的磨难和几次生死经历,现在已经变得没有个性了,有的只是顺从。她知道,他跟她闹别扭的症结还是为她不肯离开巴丹图尔。有一阵她真想离开巴丹图尔,她要真离开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她压根就不愿走,是余大憨逼她走的,但当她一想起自己当年在饿得就要死去时,是大憨救了她,又是好心的妈妈,憨厚的父亲,善良的乡亲们保护了她,离开的思想便马上没有了。人得有良心,知恩不报,还算什么人?爹妈现在都老了,需要人伺候,她更不能走。羊羔还有跪乳习性,何况人?
是的,她是深爱孟尚海的,十几年里她虽然身在巴丹图尔,心里却眷恋着他,刚来巴丹图尔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每晚都泪水洗脸,白天一有空隙就爬上那座山梁,朝着野牛沟方向眺望,尽管什么也望不到,她还是眺望,后来她跟余大憨在一起了,看到大憨对她热心热肠,无微不至,大憨爹妈对她亲女儿般看待,她才渐渐收回了心,真心实意跟余大憨过起日子来。
这次,她去马蹄湾刚看见孟尚海时,是想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的,但临了,还是忍不住扑向他的怀抱。但渐渐冷静下来时,觉得不该那样放纵自己的感情,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都到了该理智对待感情的年龄了,再说各自都有了家庭孩子。虽然那几天她跟孟尚海的接触中,并没有发生什么过分的事情,可她觉得仅此已很对不起余大憨了。因为她心里清楚,余大憨是很爱她的,那种爱虽然表面上显得平静,内心深处却像炽烈的岩浆翻腾滚动着。这十几年他在她的生活中,不仅仅是丈夫,更像时时处处呵护她的大哥哥!她能离开他吗?
她打算坐下来跟余大憨好好谈谈,这么别扭着,僵着不行。这天吃过晚饭,余大憨放下碗筷,又闷沉沉地往外走。她准备拉住他谈谈,妈妈却提前开口了:“你不要走,妈有话说。”她是见他这些日子死怏怏的样子,很不乐意,准备教训他。余大憨听妈让他坐,无声坐下了。妈妈把饭碗往桌子上一顿,问:“这些日子咋了?成天拉着个脸,死怏讨气的,给谁看?是不是肚子吃得太饱了,日子过得太好了?让福烧住了?看看过去过的啥日子?现在多好,吃穿不愁,可日子好过了,你却每天皱着个脸,你是嫌爹妈不中用了,多余了,还是天亮妈不勤苦,偷懒了?”她噼里啪啦对大憨一顿训斥。
余大憨见妈唠叨上了,争辩道:“妈,你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哪里嫌爹妈多余了,不中用了?我哪里嫌天亮妈不好了,不勤苦了?”大憨妈盯着他:“那你为啥?你给妈说清楚!”他见妈劈头盖脸,不容他还口,低下头不吭声。大憨妈说:“你说话呀?今晚天亮妈和你爹也在这里,你就说个清楚——说啊!”余大憨把头垂得更低了,他虽然是四十多岁的汉子,但在爹妈面前总是显得温顺听话孝敬。大憨妈还要逼问,叶梅插进来说:“妈,算了,让他去休息吧,迟了。”大憨妈说:“不行。多少天了,他就这个样子,叫人心里不舒服,闹得慌!”叶梅打圆场说:“这段时间生产队农活忙,他是累的,过些日子就好了。妈你也去歇着吧。”
余大憨垂着脑袋出了门。叶梅虽然今晚在妈面前替余大憨说了好话,打了圆场,但余大憨却不领情,回屋后仍像往常那样裹着被子,面对墙壁躺下了。叶梅倏然鼻子发酸,泪水哗地涌了出来:“大憨,你这是干啥啊?”随之哭泣起来。余大憨装不住了,翻转过身说:“我啥都不想干,就是为了让你以后过得好!既然你不想走,那我走好了。”说完又裹上被子,转向墙壁。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了,叶梅以为他去干活儿,没想到他骑着骆驼出了村,去了大柴滩镇。余大憨这次较真了,来到大柴滩镇,白天在镇畜产品公司扛毛包,干装卸工,晚上就跟儿子天亮住在学校。他决心叶梅不去东台上班,他就不回家。但该他倒霉,这天他背着毛包,往车厢里扛,忽然脚下打滑,连人带包从高高的踏板上摔了下来。这一跤摔得不轻,额上摔伤,左臂骨折,疼得昏晕过去。伙伴们惊叫着把他送到镇医院……这天,叶梅正好乘坐村里拉化肥的马车来到镇里寻找余大憨,听到大憨摔伤了,转身就往医院跑。见余大憨额上裹着纱布,胳膊打着石膏,失声大哭:“大憨,你这是为啥啊?呜呜呜……”
余大憨受伤的消息传到村里,大憨爹妈当即哭叫起来。大憨妈哭叫着要去看儿子,大憨爹嚷着要去镇里。罗队长见两个老人完全失去了理智,便百般劝说说:“大憨他现在住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天亮妈照看,你们就放心吧!你们又不是医生护士,你们去了能怎么样?不是添乱?”在他的苦苦劝说下,大憨爹冷静了下来,但大憨妈仍哭叫着。罗队长准备让队里的马车送他们去,但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是见到大憨,受到刺激出个啥事。他不敢往下想了,也不敢送他们去镇上,就又苦苦安慰劝说……
转眼几天时间过去了。叶梅担心两位老人,又见大憨的伤逐渐好转,便回村了。临走,她给大憨留下两句话:出院后马上回家,要不她就来镇上,也不回家了。她想,他听了这句话会考虑后果,马上回家的,没想到他出院后,仍没有回家。天亮放暑假回村了,她想他没了住的地方,肯定会回来的,可她又想错了。大憨妈责骂猜测着:“是不是他的心让别人勾走了?”她这样猜测着,就联想到大憨不回家,跟秋香有关系,要不大憨怎么迟不走晚不走,跟她有了来往后就走了?还把胳膊摔断了,这些晦气不是秋香引起的还有谁?这样想着,脑子冲动了,起身去了秋香家,要大闹秋香。
正是晌午,秋香边做晌午饭边跟女儿秀秀说话,大憨妈拄着拐杖进了院门,二话不说跪在秋香面前。秋香惊叫道:“大妈,这是咋啦!咋啦?”要搀扶她起来。她却死活不起。秋香告求着:“有话起来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大憨妈说:“你饶了我们大憨吧,再不要缠他啦,你闹得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家不像个家了!我求你了,求你了,你不应,我就给你跪着!”老泪从眼里涌了出来。秋香听是这样,突然牛吼般吼哭起来:“天啊!这哪里跟哪里呀?我把你们家大憨咋啦?咋啦?冤啊,冤枉啊——”哭叫声冲上了天空……
再说叶梅做好了晌午饭,却不见妈回来,刚出门准备看看,秋香家的哭叫声扑进她的耳朵,当隐隐约约听到“大憨”二字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便朝秋香家跑去。秋香家距离她家不远。叶梅跑进她家院子,看见妈直竖竖跪在秋香家厨房地上,秋香捂着脸喊冤叫屈,大声哭泣。叶梅对妈嚷着说:“妈,你这是干啥呀,干啥呀?”这时邻居们已挤满院子,议论纷纷,闹闹哄哄,有的唧唧嘎嘎看笑话。大憨妈原想秋香不认错,她就不起来,见媳妇来了,左邻右舍又看热闹,心想这下把事情抖弄大了,家丑不可外扬,这是啥好事呀?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下后悔了!本来她来秋香家,只是想劝说秋香不要再跟大憨来往了,但在来路上越想这事越气,越气火越大,进了秋香家院子,那火气已经烧上头了,当看见秋香,脑子一热,就跪倒了。她是想唬唬秋香,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唉,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更要命的是,这事如果让媳妇知道了根底,麻烦就更大!想到这里,她借助叶梅的搀扶,顺坡下驴站了起来,对秋香自我圆场说:“秋香,大妈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以后再说。”边说着边往外走。
秋香见大憨妈羞辱了她,现在想拍拍屁股就溜走,几步冲上去堵在门口:“你把我欺辱够了,现在想跑?没那事,把话说清楚再走!”大憨妈紧张了:“以后再说,你让开,让开!”秋香说:“你不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别想从这门里走出去!”大憨妈见秋香横起来,也横起来:“说啥?你让我说啥,你还要让我把话说多清楚?啥好听的曲儿唱出来要让大家听,还不嫌脸红?”大憨妈这样一说,秋香更不依不饶了:“我怎么啦?我秋香做了啥见不得人的脸红事?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评评理!你要是不说,我就,我就死在你面前——”一头就往门旁的墙上撞去。
“秋香——”叶梅见此情景,抢上前去抱住她,“秋香,你咋能这样,咋能这样?”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也上来抱住她。秋香还挣着要往墙上撞,叶梅就死死抱着劝说:“秋香,不能这样,天亮奶奶有啥不对的地方,你们好好说,千万不能这样!再说天亮奶奶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脑子不怎么清楚,有时候说话前三后四的,哪里说得不合适,伤了你,你就原谅她一回,或者在我身上出出气,怎能这样呢?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跟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般见识……”这句话明显是给大憨妈递话,让她赶快下台阶。
大憨妈见秋香大哭大叫,碰头撒赖,害怕了,又听媳妇这样说,忙说:“大妈是一时糊涂跑到这里来的,大妈昏头了,说了啥,咋也记不起来了。秋香,你就全当大妈胡说八道哩,别往心里去!啊!”
她这样一说,秋香还没表示什么,立在旁边的秀秀倒先说话了:“奶奶,没有啥,奶奶年纪大了,爱说,人老了都这样,并没有啥坏心眼。奶奶,回去吧。妈妈好了!”这时天亮也来了,见满院的人,又见奶奶在那儿,劝道:“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干啥呢?弄得沸沸扬扬的?快回家去,爷爷等着吃饭,我都吃过了!”就上前搀扶她走,秀秀也搀扶她往回走。
大憨妈就此下了台阶。秋香见大憨妈走了,悲伤地哭叫着:“冤哪!你们欺负我一个寡妇啊!呜呜呜……”
余大憨还在镇上,仍在畜产品公司干活儿,不过不是扛毛包,是打小工。
学校放假关门了,他没地方住,便租了间小房住。说是房子,其实是居民搭的存放杂物的小窝棚,只有两张床那么大,顶棚上大洞小眼,四处透风,但现在是夏天,住着也还行。这天中午,他回来正抓着两手面做饭,秋香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愣:“你,你咋来了?”
秋香冷冷地说:“这镇子是你们家的?我就不能来?”
余大憨被呛得愣了几愣:“能来能来,咋不能来,屋里坐……”秋香却站在门口,盯望着他不动。余大憨说:“进来呀!站着干啥?”秋香说:“屁大个地方,我进去哪里立脚?”余大憨就尴尬窘迫起来。秋香见窝棚简陋,床上堆着简单的铺盖卷儿,又见他脸色黝黑,头发凌乱,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鼻子忽然酸了,把余大憨拉出门,命令式地说:“跟我走!”就独自往前走。
“跟你,跟你到哪里去?”余大憨不解地问。
秋香回头说:“问啥?跟我走就是了,又不是让你跳火坑!”余大憨见她口气很冲,不再问,三岁小孩似的乖乖跟她走。出了家属区,向大街走去。余大憨又问:“去哪里?我后晌还要去干活。”秋香头也不回地说:“要你走你就跟着走,哪来那么多废话?”余大憨就不敢吱声了,悄无声息跟她走。到一个饭馆前,秋香走了进去,对服务员说:“要盘拉条面,带两个肉菜,一斤猪头肉!”服务员说好,要去后堂报饭菜。余大憨见她来了饭店,又要买那么多饭菜,忙说:“秋香,你这是,这是干啥嘛?自己做不就行了,干吗花钱破费?”秋香冷冷地说:“你咋话这么多?又不让你掏钱。坐吧!”就把余大憨按在饭桌旁的凳子上。饭菜很快上来了。秋香对余大憨说:“吃吧!”余大憨说:“这么多,我能吃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