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弄得他满头雾水,半天也没弄懂她说啥,他苦笑着说:“算了,算了,不比画了,你把我也搞糊涂了。这样吧,你赶快拦个车回家吧,你家的大人可能正着急,正到处找你,一个女娃娃家的,这样不行呀,会出事儿的。”从布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塞到她手里:“拿着,路上吃。再多,我也拿不出来。”她坚辞不接。他说:“拿着,拿着,你这个样子,在路上要点吃的都不容易……”她就接住了,眼睛里流出两行热泪。他说:“别哭了,回家吧,快回家去吧。”就出了饭厅门,到他乘坐的汽车跟前。
司机和两个助手还没来,他趁此机会去旁边的山沟里方便了一下,回来后,看见司机和助手已在驾驶室里等他,便爬上车厢。驾驶室定员三个人,因此他只能坐在车厢里,好在有车篷,又是春天了,也不怎么冷。
车笛响了两声就开动了。他坐在前面紧靠驾驶室的车厢里,把布包放到身旁,脊背靠在车厢板上。身旁是绿色篷布,下面苫着几只竹筐,里面装着白萝卜、包心菜什么的,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他把腿伸出去,拉扯那篷布盖腿脚。刚掀起篷布,突然“啊呀!”惊叫一声,因为篷布底下藏着个人,那不是别人,是刚才的哑巴姑娘。他好像撞见了活鬼,两眼直直地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嘴角向上翘了翘,脸上还涌着笑。本来那篷布是苫东西的,猛乍乍出现个人,谁还不惊吓一跳呢?他问:“你,你怎么上车了?去哪里?啥时候上车的?”她坐起身子比画两下。他望着,多少明白了一点意思:她跟他是同路。他点了点头,她向他笑了笑。他重新坐下了,悄悄把无拘无束伸出去的腿脚收回来,坐直了身子。因为身旁有个姑娘。
这是一段山路,简易公路在山谷里绕来绕去,好像马缰绳胡乱捆着柴捆子,汽车颠簸晃悠着,又进入单调的色彩,单调的声音,单调的气氛。他真想跟身旁的姑娘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寂寞,但她是个哑巴不好交流,其实他是不好意思说。她就跟他并排坐着,中间只有拳头宽的距离,或者说空隙,汽车拐弯时两人就摇到了一起,可他就是不敢说句话。人这东西就是怪,在饭馆时他还吆五喝六问这说那,现在却连说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甚至向她那面转转脸也不敢,好像她那面有针尖对着,眼睛只有望着车厢后那坨天地。
汽车颠簸着,车厢里的那几只竹筐跳着,有两个包心菜跳出筐,在他俩面前的车厢地上弹弹跳跳的,一会儿滚到左面,一会儿滚到右边,一阵前一阵后,好像给他俩表演节目,他望着,不知联想到什么,扑哧笑出声来。哑巴姑娘也联想到什么,扑哧笑了,几乎异口同声。他不由得转脸看她一眼,她也转脸看他一眼,四目邂逅相撞,又突然分开。他的脸刷地烧红了,她的脸也红了一下。瞬间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寂静了。
一个大男人,一个大姑娘,患难中登上同一辆汽车,同在一片篷布下颠簸摇晃了十几个小时,如果按照如今的世风,肯定会发生点什么故事。然而,他俩却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快到那个叫大柴滩站的前半小时,那哑巴姑娘疲乏困顿了,身子软软地歪过去,靠在他肩上睡着了。起先他全身像触了电,震颤得浑身发抖,血管里的血液猛烈翻腾起来,随着时间的流动,他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快三十岁了,在近三十年里,除了跟自己的妈妈有过这样近的异性接触,再没有跟任何一个女性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和碰撞,今天是第一次。他喘息困难,语言困难,连移动一下也备觉困难。就这样,他木呆呆地直挺着肩膀,让她柔软的身子靠着他……
大柴滩镇到了,汽车嘎吱停了,该死的怎么就到了?
余大憨突然掉进遗憾的深渊,他想这个大柴滩应该再远点,路途再长点,应该长得没有尽头没有边际,永远也走不到头,让这个姑娘永远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但遗憾的是到了,该下车了。他歪过脸看到她还香甜地睡着,不忍心叫醒,不愿意让她那柔软而又带着磁性的身子离开他,可司机在下面喊着:“喂,老乡下车了,下车了。”他没办法,轻轻推推她:“喂,到站了,下车了……”
她醒了,睁开朦胧的眼睛。那种朦胧又增添了一份情致,他浑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呼呼地难以抑制了。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见自己靠在他肩上睡觉,脸庞红了一下,眼睛里旋出羞赧的神情和不好意思。他忙说:“没啥,没啥,看你那瞌睡的样子,我就看出你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可现在不能睡了,该下车了。”背上自己的布包,又帮她提起那绿色帆布提包:“我先下,下去后再扶你下。”他跳下车,把两个包放在地上,回头接她下来。
车厢上没有梯子之类的东西,好上不好下。她站在车厢里左看右看,不知怎么下。他个子高,劲儿大,随便就可以把她抱下来,他想抱她下来,却不好意思。但见她这样那样试着,半天还是不敢下,最后硬着头皮说:“你不要害怕,我抱你下来。”说着伸出两只大手,卡在她的腰里,像掬草捆子那样把她从车厢里掬了下来。他感觉这个姑娘身子太轻了,比一捆干青草还轻。那三个解放军见车上下来个大姑娘,惊讶地望着余大憨:“喂,怎么回事?”他忙解释说:“在芨芨沟上车的,半道上才发现,所以就没有给你们吭声……她挺好的,也是来这里的……”三个解放军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打量她,见她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又看看余大憨转身走了。
大柴滩是解放后才形成的戈壁小镇。有畜产品转运站、商店、邮局、饭店、民房等,十几座房屋建筑,摆在平缓的戈壁滩上。解放军的兵供站靠近公路,没有围墙的停车场上已停着很多汽车,一片淡绿给周围黑黄的戈壁荒漠增添了绿意和柔和的气息。太阳已经斜向西面的地平线,小镇的烟囱里吐着炊烟,袅袅的轻轻的升向戈壁旷野的上空,饭菜的清香弥漫着整个小镇,使人忽然感到回家的亲切和温馨。但余大憨的家还没有到,还有近三十公里路,今天肯定是赶不到了。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活动活动腿脚,提起自己的布包,准备去附近的牧场上。他的倒插门弟弟二憨就在牧场上放牧,他想今晚借宿弟弟家,明天早早起程回家。他回头对哑巴姑娘说:“好了,你到家了,该回家了,去吧,去吧!我还得继续往前赶,到我弟弟那里,明天才能回到家。”他把包甩到背上准备走,但看到她手提着包,站在那里没有动的意思,便问:“咋不走?到家了呀。”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像没有听到似的。他觉得奇怪:“你,你咋了?”她仍没有回应,仍愣愣站着。他着急了:“是不是还没到家?”
她听后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啥?”他一怔,“你是说,你家还没到?家没在这里?”他今天一直认为她就是大柴滩附近的人。因为她不像乡村人,更不像牧民,没想到……他又问:“那,你家在哪里?你家在哪里?”她抬起头,望着渐渐沉向西边地平线的太阳默默摇了摇头。“啥啥?”这回轮到他吃惊了,“你是说你家没在这里,没有在这里?”他不敢往下问了,也不敢往下想了,也像她定在那里半天透不过气,忙问:“你家没在这里,那,那你到这里干啥?干啥?现在天黑了,到哪里去?”
她又默默地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一片夕阳映在她脸上,大大加重了她脸上的凄凉和愁苦。他焦急得直跺脚,看看这事,看看这事!太阳很快就沉落了,戈壁旷野渐渐变得黑茫茫的。几只野羊尥着蹶逃逸到遥远的地方,沙雀们早已回到骆驼刺蓬下的草巢里。他本想在天黑前赶到弟弟二憨家的,现在碰到这样的事,心里不由沉重起来。这可怎么办?他总不能把这个孤苦伶仃的哑巴姑娘扔在这里吧?他想了想说:“那,那我把你安顿到旅馆里,赶明儿你拦个汽车回家去,行吗?”他像征询离家的小孩般问她。
她坚决果断而又紧张地摇头。他以为她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她还是坚决果断摇头,这下把他难住了。眼看天就黑尽了,去他弟弟那里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天黑路不好走不说,还有狼熊之类的野兽,他很焦急,又说:“你不去旅店,那,那就先跟我去我弟弟那里,赶明天再想办法,行不?”
她向他点了点头,脸上出现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