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尚海昏昏沉沉地躺在铺上,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好像还很寒冷,身子猛烈地抽搐抖动,喘息急促粗乱,嘴里不时叫喊着,喃喃着:“叶梅,叶梅叶梅……”还从被窝里伸出双手乱抓乱摸什么。
罗曼兰忙过去抓住他的手:“尚海,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你要什么?”他叫喊着:“你让我找得好苦哇,好苦哇!我想你想你……”抓住罗曼兰的手,把她揽在了怀里,疯狂地亲吻起来。
罗曼兰知道他把她误作叶梅了,忙说:“尚海尚海,我不是叶梅,我是罗曼兰,是罗曼兰……”但他却死死抱住她不放,更加疯狂叫喊着:“你在哪里?在哪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我们结婚吧,赶快结婚吧!以后你就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去,我会好好保护你的,看谁敢动你,谁动你我跟谁拼了!”他疯狂地吻着她,罗曼兰着急了,挣着要掰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她没有办法了,只好不动,任他吻,任他疯狂地亲吻……
孟尚海狂闹了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
罗曼兰喘了口气,从他怀里爬起来,轻轻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替他盖好被子,苦笑着摇摇头,坐在那儿了。她已看出孟尚海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现在已变得恍恍惚惚、飘游不定了。
半夜时分,孟尚海还是粗重喘吁着,罗曼兰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滚烫滚烫的,敷在额上的毛巾也发烫了,她拿下毛巾在水盆里浸泡浸泡,绞干重又敷在他额上。冰冷毛巾的刺激,使他眉头皱了皱,片刻渐渐地舒展了。罗曼兰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酸!当年,当她听到丈夫病死的噩耗后,也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折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当时她像遭遇雷击的枯木,呆呆地僵在那儿,足有两个小时,过后突然大叫一声,脑袋撞向身旁的床架,额头撞伤了,鲜血汩汩涌流,却感觉不到疼痛,又向床架撞去,撞!撞!狠狠地撞!撞得额头血流不止!她是准备把自己撞死的,但没把自己撞死,却惊醒了床上酣睡的女儿盼盼,她“哇哇”地叫喊着妈妈,妈妈!当她听到盼盼的叫喊,猛然停了下来,特别是“妈妈”二字,惊雷般冲击着耳膜,震荡着心田!母爱的召唤忽然使她清醒而理智,心想,你怎么能死呢?你死了,孩子怎么办?你死了,一死了事,女儿呢?女儿将失去妈妈,失去母亲!你这样做太不负责任,太自私,太自私!母亲是多么崇高的称呼,是多么伟大的字眼啊!你配做母亲吗,配做妈妈吗?自此她渐渐冷静,坚定地活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见孟尚海悲伤痛苦的样子,清楚他此刻是怎样的心境,同样清楚此时用什么语言也无法安慰他的,只有静静守在他的身旁,与他共同承受悲伤和痛苦。
一连几天,孟尚海都这样昏昏沉沉躺着,人已经面黄肌瘦了,头发长长的,纷纷披在脸上。罗曼兰要替他剪剪,他无声地摇头,看他要垮下去,她焦急而又悲伤。一个人全凭精神支撑着,精神一旦垮了,人也就垮了,这是很可怕的啊!她劝他,他不听,想帮他,却不知怎么帮。她清楚,感情上的事,会越帮越忙,越理越乱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有心里暗自祈求着:“尚海,你可千万不能垮啊!千万不能垮啊!”
罗曼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守在他身旁照顾、安慰、开导他,把他从痛苦颓丧的漩涡中拉出来。过了二十多天,他的情绪渐渐好转……
转眼进入八月,野牛沟接连下了两场大雨。
那雨水刷啦啦的,好像瓢泼盆洒,山野里雨水漫溢,草丛里溪流伏蹿,沟沟岔岔到处是水,满世界水灵灵的。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山谷里水雾升腾,似云飘荡,把山峦沟壑冲洗得清新亮丽,一尘不染,蓬勃鲜活。这场大雨把久旱的草场浇透了,没过几天牧草就嗖嗖地长了起来,满山满沟牧草葱茏,各种野花竞相吐妍开放,姹紫嫣红,一片灿烂。美妙的山色水景,正孕育着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
孟尚海把羊群赶到草场上,见羊们安详地吃草,不由自主又攀上高高的山梁,向远处呆呆眺望。他的四周都是山峦,脚下是山沟河流,纵横交错,好像人身上的血管,又像大海里皱起的蓝色波澜,一直绿到遥远的地方!几个月里他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痛苦和思念的磨难熬煎,这些日子随着满山遍野开放的花朵,随着渐渐绿起来的草场,创伤的心灵渐渐愈合。幽美的环境能改变人的心情,而罗曼兰和盼盼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更像对症的良药祛除着他的病痛,恢复着他的健康,他从委靡不振、精神颓落的怪圈中挣脱了出来。
然而,那种失去恋人的痛苦和悲伤,有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出来袭击他,咬噬他的心。他每每攀上高高的山梁,向县城方向眺望眺望,梦想叶梅的身影出现在那条游丝般的山间小路上,或者像电影画面跳在他的面前,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他还是那样幻想。感情这东西不是绳索,说断就断了,她是缠绵不断的流水,那是理还乱的麻丝,人说藕断丝连,千真万确。
他站在那里眺望着,忽然身后出现沙沙的声响,他以为是白雪公主哩,便没有管。这只善解人意的美丽山羊,这几个月里经常伴随在他的身旁,亲昵地蹭着他的腿,舔着他的手。他每每躺在草丛里痛苦思念叶梅时,它咩咩叫两声,守在他的身边,母亲抚爱孩子般伸出舌头舔着他的额头,陪他“说话”,慰藉着他孤独寂寞痛苦的心。他感觉这只美丽善良的山羊,就像他的叶梅,有时他搂着它,亲着它,大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和思念!
那沙沙的声音近了,停在了他的身旁,他略一怔,转身一看,原来是罗曼兰:“哦,是你,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谁?”罗曼兰穿着白衬衫,头上扎着那种粉红色的头巾,在微风中飘飘的,显得飘逸而秀气,肩上背着毛毡袋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他的脸噗地红了一下,说:“我以为是……”从罗曼兰肩上接下毡袋子,“是,是‘白雪公主’呢……”
罗曼兰听着,笑盈盈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意,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说:“看来你对‘白雪公主’很有感情呀!”孟尚海笑笑说:“是有点。”便不好意思地望着罗曼兰。她问:“刚才看什么呢?呆呆的,我到你身旁大半天都没有一点感觉。”她显然是明知故问。孟尚海的脸又噗地红了:“没,没看什么。”话头一转说:“好蓝的天,好绿的草地,叫人心旷神怡呀!”
罗曼兰盯着他玩笑说:“泪人变成诗人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了?怎么样?”这段时间她见孟尚海精神颓落,委靡不振,深深担忧,所以她把保存多年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古代诗词选》等书全拿出来叫他读,千方百计开导说服他,让他振作起来。
孟尚海说:“读过了,很感人!特别是《中国古代诗词选》我精读了三遍。”
“哦!”罗曼兰惊异地看他一眼,“精读了三遍?你怎么对这本书忽然感起兴趣来了?感慨很多吧?”
孟尚海回答说:“当然,没有感慨,没有深切的体会,哪会深读三遍。”
罗曼兰又玩笑说:“是不是跟古代那些不得志的文人骚客同病相怜了?可不能仿效左思、陶渊明这些人呀!左思才情横溢,抱负宏大,愤世嫉俗,但不得志时常常发出‘离离山上草,郁郁山底松’的哀叹,这不好,他应该站起来,挺起胸膛,至少可以拿起笔揭露抨击封建社会,肩担道义,除弊布新,不应该表现出绝望消极。那个陶渊明就更不用说了,躲在什么桃源里浇花灌粪,什么‘开轩面场铺,把酒话桑麻’,逃避现实,更消极,现实能逃避得了吗?要坚强面对,要学保尔?柯察金!”
孟尚海说:“不对,陶渊明还是有出山建功立业思想的,他说他要远离人群,远离尘世,寻求什么‘尔无车马喧’的世外桃源,而看看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便可以窥视到他虽然身在桃源,心却在闹市,特别是‘见南山’句,就是最好的佐证。‘悠然’仅仅是表面现象,而‘见南山’才是他的本真……”
“呀!”孟尚海的长篇大论还没有讲完,罗曼兰就惊讶地叫了一声:“看来这段时间你的书没白读啊!钻进去了,还深味研究了一些东西,快成陶渊明专家了,原来我还怕你……”
“怕我倒下去?颓落下去?从此一蹶不振?是不是?”孟尚海接过来说。罗曼兰深深点了点头,叹道:“是啊!那段时间你委靡不振,不吃不喝,整天发呆发愣,甚至连脸都不洗,头发长得快辫辫子了,还不让理,我真怕你从此倒下去呀!”
孟尚海说:“是啊!那段时间我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叶梅失踪了,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消失了,没有了,天也好像塌了,感到活着没有意思,很绝望,真想就那么颓落下去,所以就那样了,多亏了你和盼盼呀!我得好好感谢你们母女啊!”
罗曼兰笑着说:“你应该好好感谢保尔?柯察金,还有克利斯朵夫‘创造才是欢乐,创造是消灭死亡’的精神。”
孟尚海说:“其实,你的精神家园丰富多彩,蕴含着强大坚毅的精神力量和感召力,并不比书中的主人公差,甚至超过了克利斯朵夫!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这样充实乐观,了不起,很了不起啊!我要是文学家,我会提起笔把你的人生经历真实地记录下来,我相信它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更感人,更震撼人心!”
罗曼兰笑着说:“开什么玩笑,我比得了保尔?我看你已经成大诗人大作家了,满口的诗文,满口的故事,还有满口的……”
“什么?”
“胡说。”罗曼兰咯咯笑着。孟尚海追打她,罗曼兰扭头在草滩上奔跑,好像小姑娘。孟尚海在后面追赶着:“站住,站住,看我今天怎么教训教训你!”罗曼兰自然不会停下,仍旧在草滩奔跑,直到跑不动才停下,手捂怦怦乱跳的胸口坐在草地上:“哎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孟尚海追过去跌坐在她身旁,喘着粗气,也叫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罗曼兰瞪孟尚海一眼:“活该!谁叫你追赶我了?”孟尚海说:“你说我坏话了——我要教训教训你!”他举起了手。罗曼兰把脸凑过去,抵到他的胸前,望着他的眼睛说:“打吧打吧!”孟尚海看她认真而又顽皮的样子,笑了笑放下手:“我只是说说而已,哪敢!”罗曼兰嗔他一眼,嘴角一抿说:“我就知道你不敢嘛!”孟尚海认真地说:“曼兰,刚才我可不是开玩笑,我真想写写,现在正在努力。”罗曼兰听他这样说,抬起潮湿的眼睛望着他,心里说,他终于站起来了!
羊群在山野里静静吃草。太阳悬挂在当空,草叶上闪动着五彩光点,大朵的白云飘过高高的山头滑向远处。山野清新明丽,空气如清爽的泉水流淌。大自然太美了,太美了!罗曼兰和孟尚海坐在草滩上说着话,洁白的云朵在他们身旁飘动。孟尚海对罗曼兰说:“说了半天话,我还没问你来草场上干什么?”
罗曼兰说:“采蘑菇呀?雨后天晴的这些日子,草滩上蘑菇很多,你看我都采这么多了。”她提起毡口袋,让孟尚海看。孟尚海从口袋里拿出大朵的蘑菇看着:“多鲜的蘑菇啊!走,我跟你一起采蘑菇去!”
“走!”罗曼兰提起了袋子。
两个青年人在草滩上奔跑着,寻找采挖蘑菇。蘑菇很多,像雨后春笋,这里顶起几只,那里顶起一堆。他们刨开湿润肥沃的泥土,采挖着,从这片草滩,跑到那片草滩,咯咯咯的欢笑声,在草滩上飘荡!
羊们举起脑袋,望着这对小男孩小女孩般的主人,眨巴着眼睛,好像询问主人:你俩怎么啦?好高兴呀!那“白雪公主”抬头望着,眼圈湿了,同时用怨愤的目光盯着女主人,似乎对她很嫉恨。罗曼兰看到了,“呀”了一声,对孟尚海说:“尚海,尚海,你过来快过来。”
“怎么啦?什么事?”孟尚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跑过去。罗曼兰指指白雪公主:“你看看它的眼睛,它怎么啦?”孟尚海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罗曼兰见他没看出什么,默不吱声了。
情这东西就是怪,她有形又无形,深浅有无,全凭有情人去发现去确定。难怪人们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道是有情却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罗曼兰望着白雪公主眼睛潮湿了。孟尚海大惑不解,着急了:“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嘛?看戏流泪呀?”
罗曼兰半天幽幽地说:“物之有情人却非……”
孟尚海听她这样说,呆住了。都是大男大女,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还不心领神会?他慢慢抬手抓住她的肩膀,罗曼兰圆润的肩猛烈颤抖一下,慢慢抬起头,深情地望着孟尚海,眼睛里充满无尽的深情和期待。孟尚海忽然感到血管里有股强劲的浪波在迸突,全身倏然风雨飘摇,燃烧着烈火的眼睛注视着她。罗曼兰在他炽烈的目光下,闭上了眼睛,晶莹细碎的泪珠在浓长的睫毛上颤动……
孟尚海把嘴唇慢慢伸向罗曼兰……
山风忽然停止了,周围的大山宁静伫立,草叶停止了窸窸窣窣的低语,羊群们也静了下来,抬起玲珑的脑袋,转动着铜铃般的眼睛,一切都静,都凝滞不动了,只有洁白的云朵在天空悠悠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