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话!老娘的肚子里没东西,来找你干什么?这是什么光彩事?快说怎么办?不然老娘要上告人民政府,公安局……”她抓着他就要往外拉,张小贵着实慌了,忙向后坐着屁股:“别别别,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慢慢软了,浑身开始冒汗。这种事不害怕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这可怎么办?忽然他想出个好办法——耍赖!反正他张小贵跟她的事没人看见,说她肚子里的娃娃不是他的,是她诬赖他,她空口无凭,能把他怎么样?他这样想着,马上腰杆子就硬了起来,对她说:“你肚子里不会有娃娃,就是有了,也不是我的。”
“什么?你说什么?不是你的?”叶梅两眼直逼着他。张小贵歪着脑袋,赖着脸回答说:“对呀,我根本跟你没有什么关系,怎么说肚子里的种是我的?你肚子里真要有了种,可能是别人的……”叶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无声地盯着他,心里说,天下竟然有这样无耻的人?张小贵见她只瞪眼无话说,以为她被他的话唬弄住了,晃着脑袋又重复一次:“我根本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无耻!”叶梅好像激怒的母豹子突然跳起来,扬手给张小贵脸上狠狠一巴掌。这个动作快捷迅速,一闪而过,只有那脆脆的声响,在办公室里啪啪回荡。他的错误判断使自己冷不防脸上留下几个青紫的指头印。他母猫般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生疼的、亮闪闪的脸庞慢慢蹲在地上。叶梅似乎还不解恨,又“呸”地吐他一口。“啪叽——”那团浓痰准确无误射到他那没有捂严的右眼窝里,发出巴掌扇在猪屁股上的声响,接着转身散步般走出办公室门……
她又去找沙县长了。她现在已经无所顾忌,豁出去了,好像一头失去狼崽的母狼正在寻找发泄对象,狠毒加疯狂,谁碰上,该谁倒霉!
沙县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几个科室领导,好像在请示汇报工作,她连门也没有敲,便破门而入。人们都说这个漂亮女人疯了,沙县长见她进来,为之一惊,叫喊着:“你,怎么进来了?我们正在开会,出去出去!”
那几个参会的科室领导,也帮腔嚷着叫她出去,有两个还站起来推搡叶梅。叶梅却无所顾忌,好像甩鼻涕似的将他们抛开,嘻嘻哈哈,直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县长的办公桌上,伸出那双细长的、有点发青的手,拍着沙县长那油光闪亮而略带秃顶的脑门儿把玩着,嘻嘻笑着,跟小孩玩皮球似的。
沙县长突然怒火奔涌,想甩她一个耳光,但在众下级面前不便发作,也不敢发作,只好忍耐着,脸色憋得通红青紫,尴尬地朝在座的下级们嘿嘿笑着,嘴里自我解嘲着:“这个姑娘啊,怎么来这里闹?真疯了呀?我看没有啊!”
那几个科室领导见县长的口气变软了,也随之放缓口气劝说她:“出去吧,出去吧,不要闹了,这里正在开会!”沙县长还拿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姿态劝解:“别闹了,听话,有话会议结束再说,啊!”但叶梅那十个细长的指头却不听他的话,好像高明的钢琴师趴在琴键上尽情弹奏着,肆意抒发自己的情感:“这个东西真好玩,好玩呀,好像西瓜,又像篮球,嘻嘻嘻嘻……”沙县长的脸颊顿然变成了刚刚出膛的猪肝色,忽然叫喊一声:“放肆!”拍案而起,命令旁边的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出去!”那几个科室领导齐刷刷上来拉扯叶梅。叶梅连打带踢,又喊又叫,尽情发挥着疯子的疯狂。
众领导们见她撒疯了,赶忙躲避。一个疯子把一群正常人逼了回去。疯子嘿嘿嘲笑着,对他们说出两句正常人的话:“我警告你们不要掺和,谁掺和,没有好果子吃!”又回头对沙县长狠狠地说:“今天你是不是要逼老娘撕破脸给他们看看?要是这样,老娘我就不客气了!”这句话掷地有声,办公室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沙县长突然愣了,清楚这疯女人撕破脸是什么意思,收敛了满脸的怒火,向左右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去吧,去吧,让我看看这疯女人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去吧。”那几个科室领导躲瘟疫般赶紧出去了。正常人跟疯子纠缠,岂不是自找麻烦?况且是女疯子,躲得越远越好。正常人都溜走了,沙县长愤愤地问叶梅:“你,你怎么回事?怎么闯到这里来了?胆太大了,我叫人把你抓起来关了!”
“你敢吗?”叶梅嘿嘿笑了。沙县长:“怎么不敢?”叶梅绷上了脸:“你要敢动老娘一指头,老娘跟你没完!知道不知道老娘今天来干什么?——老娘来给你报喜!”
“报喜?”沙县长一怔。叶梅指着肚皮说:“老娘肚子里有了你的娃娃——这不是你的喜事吗?”
“什么?有娃娃了……”沙县长大脑深处突然发出一声脆响,震愣在那儿。
当他清醒过来后,第一个动作是跨前几步,赶忙把办公室门关上,返回头认真问:“真的?”她嘻嘻傻笑着:“真的,我真幸福,怀上县长的孩子了,怀上县长的……”沙县长彻底震愣了。这些日子,他只顾快活高兴,怎么就忽视了这个问题,怎么就……他猛然感到头顶轰然一颗炸弹爆炸,又好像一只猛虎向他龇牙咧嘴扑来,他感到浑身发紧。外面有一股尖利的风穿过房墙,穿过他身上规规矩距的中山装直刺他的脊背,他感到针砭般的疼痛。这是要命的问题啊!这要是让她传出去,一个男女作风问题,还不把他的乌纱帽打到九霄云外?他感到问题非常严重了!
叶梅见他吓得好像龟孙子,身上像春天温暖的太阳在照耀,心里涌起少有的痛快、欣喜和淋漓酣畅,心里狠狠骂道:“老娘今天就是要好好折腾折腾你这老畜生!那一笔笔血泪债,要让你老畜生加倍偿还!”于是伸开老鹰铁爪般的手指,向那道貌岸然的长条脸上抓去。
沙县长见她抓他,慌忙躲避。她的手指抓空了,又抓了一次,又被沙县长躲过了。她见抓不到他的脸,采取叫嚷的办法:“我有孩子啦!是沙县长的,有孩子啦,我好高兴呀!好高兴啊!”沙县长紧张了,慌忙扑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要喊了,不要喊了——我的姑奶奶,我的姑奶奶!”他脸色惨白,捂住她的嘴半天不敢放。叶梅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害怕了:这个禽兽,如果逼急了,会把我活活捂死的,因此不敢叫喊了。
沙县长见叶梅不叫喊了,才慢慢松开手,抹着额头上的虚汗,开始好言劝说她。他打开那扇门,把叶梅弄到她的房间里,和颜悦色说:“小叶,再不要嚷叫了,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有什么要求就给我说,能满足你的,我尽量满足你,千万不要嚷叫了。你想想,这样的事嚷出去,弄得满城风雨,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事闹大了,大不了把我这个县长拔拉了,可你还是大姑娘呀,才二十出头,刚刚开始活人,现在你的右派问题马上就要平反,马上就有好日子过了,马上就踏上人生最美好的路程了,你把这些事嚷叫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一点好处,还会害了你的美好前程!为了你的美好前程,就不要再声张了……”他摇唇鼓舌,边说边拍着叶梅的肩膀,好像哄小孩似的。他快六十岁了,生活阅历长,又老奸巨滑,哄骗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还是有把握的。
叶梅盯着他问:“这么说,让我啥话都不要说?让我这个大姑娘以后挺着个大肚子,把一切罪过都替你们承担了?让你们没事一样逍遥自在?你真会来事呀?看我叶梅真傻了是不是?”沙县长忽然发现眼前的女人并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更害怕了,忙问道:“那你说什么办?”叶梅说:“老娘非要把这事全部抖搂出去,让全县的人都知道,让大家看一看,听一听,你们是一群什么东西,让你们这群畜生身败名裂!”说着就抢着往外走。
沙县长慌了,挡在门前不让。他已看出这个疯女人要豁出去了,但打她打不得,骂又骂不成,推又推不出去,哄又哄不转,这不是活活要命吗?突然他心里一横——弄死她!但想了想,怕弄死她会惹出更大的麻烦,结果会更糟糕。那是一条人命呀,即使要弄死她,也应该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现在还不到马踩车死的地步,再说他的良心还没有歹毒到那种程度。
这时他同样想到了耍无赖。因为搞了她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张小贵,邱生辉更不必说……一旦事发,只要他死不认账,谁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还要反咬她讹诈他。他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是县长,哪个相信她说的话?这才是绝顶好的办法!于是他也像张小贵那样,摆出一副无赖样子说:“你想嚷就嚷,想告就告去吧,反正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你知道吗?我快六十岁了,早就没有生育能力了……”又是一个没关系,叶梅气得发疯了,快活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现在却说没关系,她抢圆巴掌向他脸上扇过去……
“啪——”她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而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片阳光汹涌而来,扑向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脸庞。叶梅感觉阳光格外好,格外亲切,闪闪的,暖烘烘的。其实,太阳还是昨天的太阳,气温还跟昨天差不多,只因那一巴掌非常重,非常狠,保证会在那畜生脸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头印,因此她心里太痛快太解恨太过瘾了,所以觉得那阳光也亮爽了。
第二天,叶梅又去找邱生辉。因为她昨夜细细算了算日子,肚子里的这个孽种应该是邱生辉的,没错,是他的,她必须跟这个混蛋清算孽债,否则她无法排遣压抑在心里的愤恨。她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还是不在,旁边的人说他出差了,她在他办公室门前停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宿舍,等待他回来。
然而,过几天人们发现叶梅突然不见了,失踪了!叶梅的失踪是几天后人们才发现的。因为人们发现县城后的南山坡上不见了她的身影,大街上也不见了那身穿破烂衣服,披头散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喊叫的疯子。
其实,叶梅消失已经好长时间了。有人说她掉下山崖摔死了,但不见死尸,还有人说被人暗害了,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太美丽了,招惹得罪的男人太多了,那些男人们都想跟她干个什么,干不上,就妒火大发,就想办法害她。众说纷纭,但莫衷一是。
最后,县里的文化站向外公布说,她畏罪逃跑,被狼害了,因为有人在南山沟里捡到了她的两只鞋子。还有人说她根本没有疯,她是在这里立不住脚,逃回上海去了。总之,说法很多,但说来说去,归根结底人是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