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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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孟尚海见到了叶梅,再去县城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便骑着骆驼返回了野牛沟。

叶梅回县城了。因为在节日期间,又因她下牧区售书,所以没人发现她那些天的失踪,更不知道她和孟尚海在那个小山洞里相逢相守,只是几个细心的人发现她从牧区回来,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注意穿戴了,有了精神,有时还像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

张小贵为此大感纳闷儿,望着叶梅那渐渐红润起来的脸庞,还有那柔美的腰肢,心里说:“这骚货,这次下牧区是不是跟哪个男人好了,看她美滋滋的样子……”一想她可能跟别的男人好了,醋意大发,心里刀绞般悲伤,着实难受得想哭,想尽快寻找机会和她……

这一时期,全国进行国民经济调整,度过了经济困难时期后,开始甄别改正1957年和以后被错划错戴帽子的右派。叶梅听了听文件精神,她全都符合平反条件——春天开始向她招手了,终于熬出头了。她给县里写了申请报告,陈述了自己被错划右派的情况,要求组织对她的问题进行甄别平反。那些日子她心里荡漾着春风,每晚搂着美好的梦想进入梦乡,但她送上去的报告却泥牛入海没有一点消息。这天她大着胆儿去找县甄别办公室,但刚到门口,忽然发现邱生辉坐在里面。

她问了问旁边的工作人员,才知道邱生辉刚从马蹄湾调来,任甄别办公室副主任,具体负责甄别工作。叶梅忽然清楚她的申请报告为啥泥牛入海没声息了,真是冤家路窄。她一直在牧区巡回售书,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冤家钻到了这里,还当上了副主任。

右派甄别改正,并非易事:第一,需要本单位调查取证,签注意见,才可上报县甄别办公室;第二,甄别办公室通过反复核查,签注意见后,才可呈报上级研究批准。中间有三四道关口。一般人自然要好过些,而叶梅清楚,她要过这几道关,不比登天容易,即使闯过去,身上也得脱三层皮!因为第一道关是文化工作站,张小贵虎视眈眈着她;第二道关是甄别办公室邱生辉,也虎视眈眈着她;第三道关才是县里。关关都是她的冤家对头,关关都虎视眈眈着她的美色,哪个轻易会把她放过呀?

她不敢想了,一想便悲伤流泪。走进她心里的那点春风,即刻变成寒流。她当即转身离开,准备撤回申请报告,不再重提那段伤心的往事,可这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沉默,意味着认可,认可意味着死亡,怎么行?于是她硬着头皮去找邱生辉了。

邱生辉自从坐到这个位置上,知道又有跟叶梅“相会”的机会了。看到叶梅来了,故作惊讶:“哎呀,啥风把我们的大美人吹来了?自从你升到县里,我好像几年都没见你的面了,真想你呀!忙啥呢?”叶梅揶揄说:“邱场长,现在的邱主任,这些年你两眼一直盯着我,现在我忙什么你还能不知道?我的什么事情你不清楚?你对我一直很关心,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哩!”几句话嘲讽和挖苦,如刀尖麦芒。邱生辉忙说:“别别别,你饶了我吧,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一见面怎么就唇枪舌剑,多不友好,就不能坐下说点亲热话,叙点旧情,咱们毕竟都是马蹄湾人——请坐。”他让叶梅坐,叶梅不客气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椅子上。

邱生辉倒杯水,放到她面前问:“找我有事吗?”

叶梅知道他明知故问,便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打哈哈?不清楚我是右派?蒙受了不白之冤?不清楚我专门找你为平反改正右派的事?”他噢了一声:“是这事,好说好说,咱们都是马蹄湾人,这点忙我当然会尽量帮的。”说着把手搭在叶梅肩上,轻轻拍着:“不过……”叶梅把他的手从肩上拨过去,站起来问:“不过什么?有什么难处?你刚说尽量帮助,怎么转脸就不认账了?你什么人啊?”

“不不不,不是这样,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一定会帮。”他忙说。缓了缓语气,又提醒道:“不过,你那脾气要改改,张口就伤人,性子太烈,就不能温顺些?温顺些,啥事都好办!”一句看似平常的话,里面却包含着很多内容。叶梅明白“温顺”的含义,她真想咬他一口,以解心头之恨,但没有这样做。现在的叶梅已经不是先前动辄就冷眉横眼的叶梅了,对付邱生辉这样的人,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拖就拖,能绕就绕,躲过一次是一次,不能像木头棍儿不打弯。一个人如果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想办法适应现实。就说:“我会变得温顺的,但必须等到我的问题彻底平反改正后!”这句话很坚决,她不能让他抱有半点幻想。

邱生辉脸上讪讪地说:“那是,那是,就照你说的办。”罢了,又说:“你先去文化工作站,让他们把你的材料报上来,我这里才能上报县里。这得一步一步来,没有基层单位的报告,没有我这里的复查核实报告,县上自然不会审批,懂吗?”叶梅听出这是实情,不是推诿扯皮,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人。

叶梅去找张小贵了。

俗话说:大鬼好见,小鬼难缠。张小贵是个难缠的小鬼,就像一坨泥巴直往人身上黏,平时她最怕见他,躲还躲不及,现在她却非过这个小鬼关不可。她不敢在办公室没人时去找他,那样他会很放肆,因此见办公室正好有人,才走了进去。

要在平时,张小贵看见她便会像馋猫看见小鱼,用刮刀般的眼睛在她胸脯上脖颈里刮,今天明明看见她来了,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却装作没看见。见此情景,叶梅感觉这道关实难闯过,在劫难逃的感觉铺天盖地向她压过来。她真想转身就走,但忍住了,她清楚现在如果再高傲不屈,拂袖而去,便会失去机会,到头来受害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她的生杀之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你不求人家,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为你平反摘帽。她最终开口了:“张站长,我有事来找你……”他好像没听见,半天才抬起头冷冷地说:“你是大人物,眼睛里哪有我?还来找我办什么事?”说完倒了杯茶水,顺手拿起早已过期的报纸,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两句话好像两记闷棍,她感到头晕眼花,摇摇欲倒。她想离开,想了想,又忍住了。大概过了半小时,张小贵慢条斯理地问:“说吧,找我啥事?”手里仍拿着报纸,没有抬头,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她说:“为我右派平反改正的事。我是冤枉的,那些定论都是不实之词,申请我已经送了好几份,请张站长……”他打断说:“好了好了,报告我看到了,现在站上工作很忙,等闲下来再说吧。”变个姿势,目光转向报纸。

她被拒之千里之外。屈辱、悲伤和愤怒,如浪似潮在心里翻滚,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身跑出办公室,不想让这个小人看到她的眼泪。

其实,那些日子文化工作站并不忙。叶梅清楚张小贵在踢“皮球”,有意卡她的脖子,居心何在,她心里太清楚了。过了几天,她又去找他。这次她是趁办公室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张小贵喜欢跟她单独在一起,现在她要找他办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人有时候还得学蛇,否则在那弯弯曲曲的路上行不通。

张小贵见她单独来了,果然就理睬她了,眼睛在她身上刮了几遍,而后问:“还是那事?”叶梅点点头。他问过这句话后,却不再言语了,半晌用嘲弄的口气说:“你的事好说,可你也得容我考虑考虑呀,是不是?”她忽然一怔,这话不就是她那晚在山坡上糊弄他的话吗?现在他却反过来送给她了,看来他是成心好好折腾她的,她苦不堪言。张小贵扔出那句话后,不再理睬她了。她含泪退了出来,但又不甘心,过了几天,又硬着头皮去找他。

同室的那几个员工见叶梅要跟张小贵谈事情,都知趣地起身出去了。张小贵仍对她不理不睬,见她快急出泪了才冷冷地说:“我这段时间很忙,你的事我还没有顾上考虑,再等等吧!再说,你是个不着急的人嘛,现在怎么着起急来了?不要着急,慢慢来嘛!”叶梅终于忍不住了,嚷着说:“这是政治大事,我怎么不着急呀?这顶帽子压了我好几年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张小贵冷笑一声:“你的事我没有考虑,你很着急,那么,我的事你考虑了没有?考虑得怎么样了?难道我就不着急吗?人心都一样嘛!”他回答她的话,是她过去对付他的话。叶梅无言以对了。

张小贵见她不吭声了,接着揶揄道:“我的事你说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是一年多,到现在没有半点音信。我的事你不着急,你的事却让我给你赶快办,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也学学你——不着急,一年后再说!你能哄弄我,我也哄弄哄弄你,这就叫以牙还牙。”叶梅忙说:“张站长,你不能这样呀!因为我,我是有未婚夫的人,马上就要结婚,所以我不能考虑你的要求,不能……”张小贵拍案而起:“你有对象怎么不早说?你明明是在玩弄我,你本事不小啊!还玩弄到我的头上了,以后你等着瞧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回去吧,哪天我心情好了再说你的事情!”他说着要起身离开。

“张站长——”叶梅终于忍不住声泪俱下,“你不要走哇!你,你不就是要,要我的身子吗?我,我给你,给你还不行吗……”她悲凄欲绝,眼前一黑,跌坐在身旁的凳子上。——为了自己,为了孟尚海,为了子孙后代,她豁出去了。

张小贵听她这样说,心里冷笑道:“现在才明白了,早明白不就没这些麻烦了吗?”脸上掠过淫邪的笑意,凑到她跟前说:“这样做不好吧?这样做,我不就犯错误了?”叶梅明白他的意思,含着泪说:“没你的事,我自愿,自愿……”

“那好,我晚上去你那里……”张小贵猥亵地望着她说。

那晚特别黑,整个世界好像陷入黑色泥浆,也特别冷寂沉重,像一座山压在人心头上,压得喘不过气。夜深人静时,张小贵悄悄出了门,像只山猫偷偷潜入黑暗的夜色,跳跳闪闪向叶梅的住房游去,到叶梅的宿舍门前,向左右看看,见没有人,轻轻推开门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