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妈第九天早晨彻底清醒了,自此再没有出现过昏迷状况,又因叶梅那些日子精心管护,身体有所好转。她终于能起床,能自己走动了,这使得叶梅一直提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
那五斤混合面早吃完了。她母女俩跟其他移民们同样受到饥饿的威胁,而且比别的移民更严重。因为那天老妈妈敲打窗户,所以邱生辉的欲望没有得逞,他气急败坏,叫叶梅改日到他那里去,否则要从下月的口粮中扣除那五斤混合面。叶梅没有去,邱生辉果然动真了,从三月份的口粮中扣去了五斤粮食,因此她母女俩的三月,是非常艰难的三月。
距离下月供粮还有十天,尽管她母女俩省吃俭用,食堂根据口粮发的饭票,还是所剩无几了。叶梅算了算,最多可以坚持三天,还有七八天,将怎么过去?叶梅几次去牧区弄吃的都没弄到,想捕捉草鼠之类,又不会,眼见妈妈刚刚有点好转的身体又开始变坏,心里实在焦急,便把那块金表拿出来,要去牧民家交换馒头(因牧民有奶豆腐、奶疙瘩等乳产品添补,粮食相比移民稍宽松一点),妈妈却坚决不同意:“知道吗?这是你爸爸专门给你准备的陪嫁品,是一对,那年咱们往小阁楼搬的时候,被一个工人代表发现,没收去了一块,就剩下这块了,要不是妈妈偷偷藏起来,也会被没收……妈妈为了给你留下这块金表,差点搭上了命,你怎么可以拿去换馒头,怎么可以拿出去换吃的……”
妈妈的态度很坚决。叶梅只好把表放回箱子,收藏起来。过了两天,她母女俩彻底没吃的了,面对饥饿,面对死亡,叶梅没有一点办法。于是这天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把那块金表拿出去,跟着几个移民去了牧场上,向牧民家换了五个馒头。那牧民听叶梅和她妈妈怪可怜的,又另外送给叶梅两斤混合面……叶梅非常感激,怀揣馒头和混合面回了马蹄湾。先到牛大壮家,给老妈妈留下两个馒头,又留了点混合面,便匆匆赶回家。她妈妈见她带回了馒头,还有混合面,知道是拿金表换的,恼怒不已,骂她:“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啊!”把脸转向地窝墙壁,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不喝。
叶梅清楚这块金表在妈妈心中的重量和位置,但她不这样做,没有吃的,妈妈的身体就会垮下去。她劝说妈妈,妈妈根本不听,仍面向地窝墙壁,仍一句话不说,仍默默流泪,绝食示威。叶梅没有办法,便请来老妈妈帮她当说客,妈妈总算给了老妈妈面子……有了这几个馒头,有了混合面,她和妈妈又有了生存的指望,母女俩又坚持了几天。
距离供粮的时间还有四天,这四天时间又怎么过去?母女俩又开始发愁了,想再去牧民家换点吃的,家里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这天叶梅去学校,找孟尚海想办法,看到孟尚海在公社饲料仓库附近的草滩上挖什么。原来孟尚海在挖掘老鼠洞。叶梅以为他掘鼠洞捕捉草鼠吃,建议说:“捉草鼠应该到山沟里去,那里草鼠多,我们一起去吧!”孟尚海向左右看看,神秘地对她说:“我不是捕捉草鼠,我发现了粮食。”一听粮食,叶梅赶紧凑上去问:“哪里有粮食?粮食在哪里?有人在这里埋藏了粮食?”
孟尚海神秘地点点头:“是埋藏了粮食,但不是人埋藏的。”
叶梅听此话迷惑不解:“不是人?是什么?”
孟尚海兴奋地说:“掘开鼠洞你就清楚了。”便沿着鼠洞的走向,用铁锹撬挖着。她也兴趣大增,帮着挖起来。不一会儿,掘到了草鼠的老巢,像篮球那么大,周围垫着干草,中间竟然有拳头大的一堆豌豆青稞之类。
“啊!粮食!怎么会有粮食?”叶梅突然兴奋地跳起来,“你是怎么发现这洞里就有粮食?怎么发现的,怎么就发现了……”她语无伦次,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孟尚海说:“其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今天我路过这里,忽然发现一只草鼠从库房墙下的洞里钻出来,跑到这里不见了,当时我没在意,过一阵,发现那只草鼠从这里跑出来,又钻进库房墙下的洞里,我突然明白了,这家伙正把库房里的饲料往自己的窝里搬运,所以我就开始掘它们的老巢……”
“呀!你太聪明了,太聪明了……”叶梅激动地叫喊起来,恨不得冲上去亲他两口。想想吧,那时候粮食就是命根子,几粒豌豆,加几片干菜叶,煮一煮,就是一碗汤,何况是拳头大的一堆。
那天,孟尚海和叶梅连着掘开了七八个草鼠洞,收获豌豆青稞两碗多点,大概有四斤。再想挖掘,没有鼠洞了。他俩满怀收获的兴奋和激动,说说笑笑往回走。分手时,孟尚海让叶梅多带点回去。叶梅不肯,她说:“鼠洞是你发现的,是你挖掘开的,你应该多带点。”
孟尚海说:“不要再说你的我的了,阿姨现在身体还虚弱,不能让她再挨饿了,快拿着。”
叶梅说:“你们也缺粮食,比我们家更困难,你就多拿些回去吧……”
孟尚海见叶梅不听他的,忽然生气了,嚷着说:“你要不多带点回去,我就把它撒在地上!”他说着就准备扬出去,其实他是在吓唬叶梅。叶梅见孟尚海真发脾气了,乖乖把他给的豌豆青稞带上……
距离下月供粮的日子还有三天时间了。
移民们苦熬着,忍耐着,坚持着,等待供粮的日子,好不容易坚持到月底该供粮了,谁知青藏高原西北部的天气突然大变,接连袭来两场暴风雪,整个西部地区遭遇风雪。山岭、草原、沟壑,覆盖着厚厚的冰雪。马蹄湾也遭风雪袭击,西山坡下的房屋、农场的地窝子,全都被捂在雪里,整个马蹄湾成了冰雪世界。气温骤然下降,天气非常寒冷,移民们饥饿难挨,又遭暴风雪,真可谓饥寒交迫!
这两场暴风雪给马蹄湾倒没有造成多大损失,但给牧区带来的灾害却是毁灭性的:进出山的路被厚厚的冰雪封了,草场被冰雪覆盖了,畜群出不了圈,就是出了圈,也没办法吃草。牲畜大批乏弱,有的死亡,如果再持续几天,牲畜就会全部饿死。一旦没有了牲畜,这个牧业县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于是县里全民动员,奔赴深山救灾抢险。仅有的几辆汽车,日夜不停地向灾区运送救灾饲料和抢灾人员,哪还顾得上给马蹄湾运送粮食。在全县这盘棋里,马蹄湾只是个小棋子儿。——供粮时间推后了,移民们全都傻了。
邱生辉当头滚过霹雳雷电,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他感觉完了,彻底完了!不仅仅是他的农场,他的政绩,而且是后半辈子的政治生涯!怎么办?他急得嘴上烧出串串燎泡,最后决定去求黑脸社长,让黑脸社长去趟河西县,请求黑脸社长的老首长和战友们弄点粮食,帮帮他的忙,哪怕树皮谷糠烂菜,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但一想到要去求黑脸社长,心里便更加发毛。他俩是死对头,是政敌啊!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的争执和矛盾已经很深了,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白热化的程度。他经常在背后告他的黑状,整得他够戗,还差点被县里免了职,丢了官,现在自己面临绝境,又去求人家,人家能不记恨?会帮他吗?换了哪个人,都不会帮忙,只会幸灾乐祸,除非头脑有问题的人。但他不去求黑脸社长,还有什么办法?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唉!世上的事情怎么这样捉摸不定,怎么这样捉弄人?他拖着沉重的腿脚,非常艰难地走进公社院子,来到黑脸社长办公室门前,却停住了,在那儿犹豫着,徘徊着,矛盾着。地上的积雪被他的脚步踏平了,然而犹豫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慢慢转身往外走去。他想,黑脸社长肯定不会理他,更不会去河西县,而且还会自讨没趣。但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唤他:“邱场长,邱场长……”他转身看,是马屁精。
马屁精刚从黑脸社长办公室出来,看到邱生辉,兴冲冲地说:“邱场长来得正好,贺社长让我去请你哩……”
“请我?请我啥事?”邱生辉惊愕道。
马屁精说:“贺社长说他准备亲自去趟河西县,看能不能搞到啥吃的东西,他请你商量商量这件事……”
“真的?”邱生辉一把捏住马屁精的肩膀。马屁精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说:“真的,真的,是他刚才亲口对我说的,这不是让我去请你吗?农场的移民们挨饿,现在又面临绝境,看他那样子,比我们还着急哩!”
邱生辉听着,震愣在那儿。——奇怪了!黑脸社长怎么会帮他?黑脸社长怎么会……而且还想到了他的前头。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人怎么了?
他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变得不可捉摸,不可理解了。
黑脸社长和邱生辉简单商量一下,当即和两个年轻小伙子骑着快马连夜赶到县城,又赶到青藏公路拦了辆汽车,去了河西县筹粮。
正当黑脸社长在河西县筹集粮食的时候,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马蹄湾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寂静,那是一种长睡不醒的寂静,死了般的寂静。积雪,厚厚的积雪和惨重的饥饿,沉沉地压着这个大山深谷中的弹丸之地,移民们躺在地窝里——等待着生命完结的最后时刻。
那年的春天,是不同寻常的春天,全国人民忘不了,马蹄湾的上海移民更忘不了。就在这时叶梅妈出事了,是致命的事,迫使叶梅走进邱生辉的“罗网”,那情景好像雪地里的麻雀,为了啄到谷粒而落入美丽的罗网一样。当时,叶梅和妈妈听到推迟供粮的消息,跟所有移民一样傻了——希望破灭了,精神靠山倒了,母女俩躺倒在地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