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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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下午,她挎上那装馍馍的篮子,向西山坡下的基建队驻地走去。人们都上工地了,那片泥院和地窝子很寂静,只有几只饿狗拖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在周围转悠着寻找吃的。她走过去,它们抬头望望她,就又往前转悠寻找。老妈妈家的小院紧靠西山坡,两间泥屋相对着,北面有堵石头垒起的矮墙,算是围墙,把两间泥屋连接成一个“凹”字形的小院。叶梅推开她曾住过的屋门,没人,又推开老妈妈住的那间,也没人。她想,她正好可以把馍馍篮放下就走,便把篮子放在案板上准备回去,忽而想起老妈妈总说她家“有吃的有吃的”,现在何不趁老妈妈不在,看看老妈妈家到底有没有吃的。

叶梅揭起墙角旁的面柜盖,里面空空的;看看食品箱子,也是空的,又看看碗柜,翻翻炕头,什么也没有。就这么大个屋子,就那么几件东西,能存放吃食的地方,她都看过了,却没有发现一点吃的东西。她又过去揭开锅盖,陡然傻眼了,锅里煮了半碗干灰灰菜叶。这种植物,绿枝干,椭圆叶,样子像苦蒿,是牲畜最好的饲草,没想到老妈妈就煮着吃这个,把糠菜馍馍送给她们……

“咚——”她手里的锅盖落在地上,心脏也慢慢沉向一个无底深渊。随之,泪水砸落在地上,叫喊一声“老妈妈——”转身往外跑,要去野地里找老妈妈,因为老妈妈常在野地里找吃的。刚出门,看见老妈妈从山野里回来了,棉衣襟里鼓鼓囊囊兜着什么,叶梅要看看,老妈妈不让看,她硬掰开老妈妈的手,原来是刚从野地里割回来的干灰灰菜叶子。

“老妈妈——”叶梅声泪俱下,扑通跪倒在地上……

这天早晨,叶梅妈清醒了,她慢慢睁开了眼皮。

那阵天刚亮,叶梅正在泥炉上温着从食堂打来的菜汤,见妈妈睁开了眼睛,惊喜地叫喊起来:“妈妈醒了!妈妈——”她扑到妈妈身旁,抓着妈妈的手,接着跑出地窝子,扑向清晨的蓝天,准备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老妈妈,告诉孟尚海,告诉所有的人,可老妈妈和孟尚海都不在身旁。

叶梅妈清醒后,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来,连喘气也显得费力困难。叶梅清楚,这是妈妈身体太虚弱,又连着几天没吃饭的缘故,因此赶紧把那半碗菜汤端过去,给妈妈一勺一勺地喂,妈妈困难地吞咽。喝了那菜汤,妈妈呆滞的眼睛有了点光泽,但仍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来。叶梅见妈妈说不出话,无法交流,很着急,忽然想出个办法,抓住妈妈的手喊着说:“妈妈,如果你觉得好点了,就捏捏我的手,捏捏就行了。”妈妈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胳膊动了动,捏了捏叶梅的手,传递了自己的信息。

“妈妈——”叶梅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但她似乎高兴得太早了,刚刚喊了声妈妈,伸出嘴唇在妈妈脸庞上亲吻一下,便见妈妈又慢慢合上了眼皮。她摇着妈妈的手,紧张地呼叫起来,妈妈没有反应。妈妈的这种情形会不会是人们常说的:人死前的回光返照?这样一想,她的头突然“嗡”地大了,疯了似的跑出地窝子,去请陈教授急救。

陈教授来了,翻开叶梅妈的眼皮看看,又抓起手腕诊脉,观察诊断完毕后,对她说:“不要着急,你妈妈暂时没有什么危险,这是一种昏睡,会慢慢清醒过来的,只是你妈妈摔伤后,冻伤太严重,再加上饥饿,身体太虚弱,恢复起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精心护理,特别要加强营养,最少让她吃饱肚子,可,现在大家连糠菜都没有多的……”他说到这里,无奈地苦笑一下,收起小药盒走了。

陈教授叮嘱她加强妈妈的营养,但现在她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营养。那天老妈妈给她家送来的馍馍,叶梅送回去后,扭不过老妈妈,最终还是提回来了。这两天她和妈妈全靠老妈妈送来的那篮馍馍度日子,但馍馍很快吃完了,她和妈妈又靠每天从场部食堂打来的两碗菜汤填肚子。一天两碗糠菜汤,要两个人吃,那是什么情景,不言而喻。因此这些天妈妈因饥饿,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一阵睁开眼睛,一阵又合上。叶梅为了让妈妈尽快恢复健康,每顿的糠菜汤,多半都要喂给妈妈,自己吃得很少,有时候甚至一口也不吃。这样,她的身体明显不行了,时常感到浑身发软,眼前发黑,飘飘忽忽,直往下垮。

叶梅想弄点吃的,但马蹄湾现在哪有粮食?她自然不能再去麻烦老妈妈,饿死也不能再要老妈妈送吃的。她想去找孟尚海想想办法,但在粮食问题上,她知道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已偷偷给她家帮了不少,再要麻烦人家就太过分了。他和他爸爸也同样吃集体食堂,每人每天也是几两粮,哪还有多余的吃的?再说,如果让他父亲知道了,岂不是自找麻烦?她想去找张三娃,但他们还在野牛沟垴修补羊圈羔棚……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时候她想起了乔育玲,想去找她想想办法,不论怎么说,她们是同学,曾经还是朋友。乔育玲还在食堂帮灶,听说吃得好,住得暖和,别的移民都瘦得皮包骨,她却有点发胖了。对于乔育玲,她听到过不少议论。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用什么眼光看她,总之,她通过邱生辉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存条件——不挨冻不挨饿不劳累了。有些移民很羡慕她,叶梅却从心底里看不起她。然而滑稽的是叶梅看不起她,现在却要去求助于她!

叶梅先去了食堂,食堂没有人,便去了她住的宿舍,正要敲门,邱生辉忽然从里面出来了,看见叶梅怔了一下:“哦,是叶梅啊!有事?”

叶梅冷冷说:“找乔育玲。”

邱生辉“唔”了一声,大概已看出叶梅找乔育玲的意图,脸上闪出一丝讥笑:“怎么样?我们的大画家,最近磨炼得还可以吧?如果觉得苦,有啥困难,就来找我,硬装清高会亏了自己的肚子,亏了自己的身体呀!”叶梅见他说这些连讽带刺的话,忽然扭头便往回走。她犯不着跟这种人斗嘴乞讨。

“哎哎,你,你别走,别走,怎么这样?不就是几句笑话嘛!”邱生辉忙喊着,往前追了几步,见她头也不回,站住了,圆脸上泛起嘲讽的笑,为她饥饿到如此程度,还孤傲清高而感到不可理喻和可笑。

屋里的乔育玲听到叶梅的声音,跑出来,见叶梅气呼呼地朝外走,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来了怎么不进屋?怕我把你吃了?走走,到屋里暖和暖和,吃点东西,我那里有好吃的,有好吃的……”拉叶梅去她的宿舍,一副慈善家的样子。

本来,叶梅来公社求助乔育玲是做了反复的思想斗争,才狠下决心、抹开脸面走进这座院子的。现在见邱生辉在这里,便死活也不想进屋子了,甩脱乔育玲的手,连颠带跑走了。乔育玲被弄得很尴尬,望着跑出院子的叶梅,嘟囔着:“真不识抬举,到这种地步,还打肿脸充胖子,一副傲气样子……”

邱生辉接过来说:“总有一天她就傲不起来了,会像你一样变成乖乖女的。”

乔育玲起先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明白了,用仇恨恼火的目光盯住他说:“你,你不要太过分,不要欺人太甚,叶梅可不是我这样好欺负的女人……”

邱生辉觍着脸笑笑说:“你吃醋了?”

“滚吧!”乔育玲恨了他一眼,快步走进屋,“哐”地拍上了门。

就在叶梅坚持不住,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家的地窝里。这人是马屁精。叶梅没想到他这时候会来她家,后头想想,他就应该在她母女俩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要不,她怎么会向他们低头呢?

那阵,叶梅正悲悲戚戚哭泣,他像个幽灵般出现在地窝门口,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叶梅见是他,感到突然,又感到吃惊,抹掉腮旁的泪水,问他:“你来干什么?”马屁精笑笑说:“看看你。”叶梅听他这样说,厌恶至极,准备叫他滚出去,但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口。他是邱生辉的秘书,是场里的干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农场的,一切都要听从他们的调配安排,她敢喝他滚出去吗?她只好把脸扭向旁边不理。马屁精见叶梅不理,脸上觍笑着说:“听说你妈妈摔伤了,邱场长派我来看看你们,看看,还带来白馒头……”他边说边从布包里掏出两个馒头,朝叶梅手里塞。

叶梅愣了一下,没有接:“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敢当啊。”

马屁精说:“哎,话可不能这样说。邱场长说了,不管什么人,出了事,有了病,受了伤,都应该来看看。再说,你们总是农场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领导,关心关心,也是应该的……拿着吧。”

叶梅知道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准备推过去,但看到妈妈昏迷不醒,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马屁精见叶梅犹豫不决,把馒头放在门旁的泥炉盖上,又看看地铺上的妈妈,讪讪离开了。临走,留下两句话:“邱场长说了,有啥困难,尽管找他,他会帮你们的。”

马屁精一出门,叶梅便扑向那两个白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先狠咬了一口,连嚼都没嚼便咽下肚子。在那困难饥馑的年代,如果对粮食和馒头不动心,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不是傻子,便是神经有问题。但当她吃第二口时,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妈妈,便把馒头放下,端起温在泥炉上的半碗菜汤稀里哗啦喝下去,把馒头掰成小碎块,用开水冲成稀糊糊端过去,跪在妈妈身旁,一勺一勺给妈妈喂……

教室里寒气逼人,学生坐在那里冻得直抖。孟尚海便让大家站起来跳跳,跺跺脚。同学们就稀里哗啦站起来,在地上跳着跺着脚搓着手,见学生们还是冻得哆嗦,他无奈了:“那,收好书本,我们去山沟拾柴火吧。”学生们便稀里哗啦起身,跟着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