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牛大壮去了公社学校,约孟尚海一起去了叶梅家。野牛沟垴很远,这一去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别的事都好说,他是放心不下叶梅和她妈妈。因此他找孟尚海吩咐他平日挤时间去叶梅家看看,能帮忙干的事情帮着干干,再则,向叶梅和她妈妈道个别。去叶梅家办完这两件事,就很迟了。他离开叶梅家的地窝子,沿着小路心事重重往回走。走不远,忽然发现路旁的荒草丛中有两只野狗正在野恋。那身躯粗壮点的,大概是公狗,伸出舌头舔着“恋人”的脸颊、眼睛,还有那地方,渐渐地,它们就旁若无人,哼哼唧唧刮起狂风来……星光洒在它们的背毛上,闪着美的和谐和力的夸张。他怕打破它们自然和谐的媾欢,便悄悄走开。他正往前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大壮!”他回头看,是叶梅。他忙问:“这么迟了,你跑出来干啥?”
叶梅说:“我,我来送送你。”
牛大壮说:“看你,我都快到家了,还送啥?又不是三岁小孩。”
叶梅说:“我是,是想跟你说说话。”
牛大壮扑哧笑了:“刚才在你家说了那么多,还没有说完呀?有事吗?有事你就说,我帮你。”
叶梅摇摇头说:“没事。”
牛大壮说:“没事就回去吧,已经迟了。”
叶梅不动,站在夜色里,但心事重重的样子。牛大壮见她好像有什么事,就又问:“你,你咋了?好像有心事?”叶梅嘟哝着说:“你,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就是想,想跟你多待会儿,多说说话……”牛大壮忽然笑起来:“我去野牛沟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两三个月嘛!快回去快回去吧。”他催她回去,她还是站着不动。他就觉得她今晚怪怪的,好像有啥事,但问她,她又说没事,他就不知所以,满头雾水了。
事实上,叶梅真没有其他事,就是牛大壮刚才离开她家的瞬间,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是什么,又说不清,因此她就追了出来,想跟牛大壮多待一阵,多说说话。牛大壮见叶梅不说话,站在黑地里挨冷受冻的,就说:“如果你真没事,我就送你回家吧。”
叶梅忙说:“不用送,我自己回去,自己回去……”便转身慢慢向回走,但走了几步停住,从兜里掏出个纸卷,转回来,送到牛大壮面前:“这个你带着。”
牛大壮问:“啥东西?”
叶梅说:“不要问了,到野牛沟打开就知道了……”牛大壮不知是什么,便接住,装到贴胸的衬衣口袋里。他感到那地方发热发烫,一股暖流向全身扩散。
寒风飕飕的,叶梅单瘦的身子在风中抖着,他真想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宽厚的身体给她挡挡风寒,但这是天大的事,他不能,他说:“天冷,快回去吧,听话,啊!”叶梅两眼一直期待地望着他,想努力得到什么,见牛大壮不动,便慢慢转身朝回走,走了好远,又回头望着。牛大壮向她摇摇手,她才恋恋不舍向前走去。
他望着她单瘦的身影,久久地望着,直到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早晨,基建队的小伙子们要出发了,马蹄湾忽然刮起凛冽的风,呜呜的,鬼叫似的。叶梅妈抬头看看天,心里嘀咕说:“这不是好兆头!”心里就沉沉的。她虽然识字不多,也算半个文化人,但总是相信宿命。她说,有些征兆你不能不相信,比如那晚她做梦误入地狱,小鬼们抢夺女儿,没过两小时就遭遇邱生辉的“谈话”了,还有那晚她梦见自己被无数条小青蛇围攻追逐着,她跑啊跑啊,拿红柳棍打呀打呀,但总是打不着,赶不走它们,她惊醒后,预感要出什么事,第三天晚上果然遭遇邱生辉他们的搜查,险些出大事。因此,她很相信梦和自己的感觉,心里便惴惴不安!
叶梅和孟尚海他们自然没有那么多想法,都前去基建队送行,说两句告别的话,或者帮着捆扎行李什么的,有的互相开两句玩笑。事实上,叶梅和她妈妈对于牛大壮要去野牛沟垴心里都很不愿意,特别是叶梅,恋恋不舍的。她跟牛大壮张三娃他们已经混得很熟悉了,跟这些伙伴们在一起,她心里很晴朗,很爽快,每每在一起便把过去的厄运忘了,同时她还发现自己喜欢上牛大壮这个憨厚善良的小伙子了,有了他,她好像就有了靠山,心里觉得踏实,没有了他的日子,她心里会空落落的,无依无靠的,但修棚搭圈是草原基建队的分内事,她没办法挽留他们。
骆驼队启程了,驮着行李锅碗瓢勺和劳动工具的骆驼,迎着呼呼寒风,晃晃荡荡向大山行进。那情景悲壮中蕴含着淡淡的忧伤和别绪。叶梅望着牛大壮,直到他骑骆驼的身影消失在很远的地方。她虽然没有过多的离情别语,但那深含着眷恋的目光,却把什么都表达得一清二楚了。张三娃他们望着,心里就嫉妒得直骂娘:“这狗日的牛大壮行啊!跟这么漂亮的丫头挂上钩了!”
三天后,基建队的小伙子们来到了野牛沟垴。沟垴,顾名思义就是沟谷的脑袋,最高的地方海拔近四千米。大朵的云彩缠绕在半山腰,天空距离他们很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那些远远看起来很高的山峦,现在变成了小土丘,统统踩在他们的脚下。一丛丛枯黄的马莲草、拐枣刺,在微风中摇荡。几只草鼠在洞口探着脑袋左右观看,它们自然没有见过这么多叫人的东西,带着好奇和惊惧。
这里只有两顶毡房,是两对年轻的夫妻。毡房坐落在沟垴旁的洼地上,好像谁遗弃的两只灰蘑菇,破烂的毡片,随着山风单调地响着。他们用发现天外来客的目光迎接基建队的到来,但他们的毡房小,容纳不了十几个小伙子。牛大壮他们便依傍着沟垴的山崖,用帐篷布搭起简易窝棚,把行李搬了进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
这里海拔很高,空气稀薄,高寒缺氧,气候恶劣。小伙子们都感到头痛胸闷,呼吸困难,憋得喘不过气来。有的脸色发紫,嘴唇发青,有的发白。马蹄湾有好几个社员,当年就把命丢在了这个沟垴上,包括牛大壮的父亲。牛大壮曾亲眼目睹了父亲惨死的全过程,那是很悲惨的。那也是春天,也在沟垴上垒羊圈。父亲当时身体好好的,就在把一块大石头往羊圈墙上垒的时候,大概用力太猛,突然感觉心脏针刺般疼痛,继而难受,恶心发潮,呕吐起来。他跑过去问:“爹爹,怎么了?要紧吗?”父亲起初还摇摇头说不要紧,不过两分钟,再问,父亲便说不出话了,接着就倒下去了。好端端一个人,几乎在眨眼间,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直到父亲埋葬了,牛大壮还不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父亲的死,给牛大壮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后遗症——害怕进山,害怕到野牛沟垴这样的高山地带干活,更害怕得病,因为有病是没办法治疗的。因此,他来到这里,除了头痛憋闷,还有一股恐怖气息萦绕笼罩着他的心灵。这些年里,他每次进山修棚搭圈,都带着阿司匹林等药片,以防万一。
这里的羊圈很简单,石块垒墙,树枝柴草搭顶棚,所用原料就地取材。石块就在旁边的山沟里,虽然距离羊圈不过百米远,但搬一个篮球般大小的石头,一路就得停歇八九次,否则就喘不上气,再硬撑着,就会出麻烦。小伙子们背石头、垒圈墙,锯木头、砍树枝,都干得很卖力。牛大壮清楚,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很危险,便时常提醒自己的伙伴注意,“感觉憋,感觉累,就停下来歇一歇,千万不能硬挣,硬撑,否则,栽倒就爬不起来了”!作为基建队的队长和老大哥,他既要圆满完成劳动任务,还要把带进山的伙伴们安全带回家。
然而,张三娃这个莽汉,自从这次离开马蹄湾,几天时间里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梗着粗壮的脖子,绷着脸,好像谁欠了他的白面还了糠,专拣大石头背,一百多斤重的石头放在背上,从沟底腾腾腾就往上爬,就往上挣。牛大壮看见了就喊:“三娃,慢点,慢点!”但这个犟牛,你叫他歇歇,他偏不歇,你叫他慢点,他偏偏快,而且还越来越猛,牛大壮问他怎么了?跟谁斗气?他没嘴的葫芦般不说话。牛大壮生气了,吼着说:“叫你慢点,慢点,你听见没有?不知道在这地方干活太猛会出问题?不想要小命啦?”他脊背一斜,将背上的石头“咚”地砸在地上,嚷道:“就是不想要了!不想要了——才往死里挣!”转身又腾腾下了沟。牛大壮被他冲得愣了几愣,望着他呼哧呼哧往沟底走去的背影,心里说:“这个愣头儿青到底怎么了?”
晚饭后,小伙子们走进窝棚东倒西歪在铺上边说笑边休息。张三娃躺在那里闷沉沉的,好像死了老子娘。他不高兴,不来段荤的,大家就感觉没劲头,闷得慌,牛大壮也感觉闷,就连声喊他:“三娃,给大家来几句,解解闷儿。”张三娃躺着没动,好像没听见。牛大壮推推他,他突然火了:“推啥?老子心里烦着哩,烦着哩!”用老羊皮大衣裹上脑袋,转过身给牛大壮一个脊背。牛大壮又被碰得愣了几愣,心里笑着说,这狗日的吃了枪药?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跟他这样说话。他要好好修理修理这个愣头儿青。他向躺在旁边的二愣子招了招手,二愣子就悄悄凑到他跟前,牛大壮坏笑了笑,说:“去,把狗日的裤子扒了,看他的嘴还硬不硬了!”
二愣子蛮劲大,在基建队的小伙子里没人能戗得住他。自从那天吃了牛大壮的拳头,在牛大壮面前乖得跟小猫似的,牛大壮让他上,他便向窝棚里斜躺横卧的伙伴喊了声:“都起来,大壮让我们玩玩三娃……”说着转身按住张三娃。小伙子们翻起来嗷嗷叫喊着拥上去,七手八脚扯张三娃的衣服裤子。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比瞧大戏还来劲。这是基建队小伙子们经常上演的经典剧目,没有恶意,就是闹着玩,逗趣儿,寻开心,找乐子。谁遭此运,谁就得乖乖的,不能犯恼,否则大伙儿会全部上,不把你弄得没脾气了,玩高兴了,是不肯罢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