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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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邱生辉有点紧张了,因为他突然联想到这些年西北地区频繁出现的叛乱事件。这几个害群之马在预谋什么?他的脑子快速分析着,只几秒钟,便断定说:“看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计划、有蓄谋的反革命集团暴乱呀!”马屁精猛然一愣,好像突然悟到什么,惊叫道:“对!是反革命集团暴乱,是集团暴乱……”先前他仅仅是想牛大壮和张三娃他们聚在一起可能要闹什么事,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经邱生辉这么一提醒,顿然大悟:我的妈呀,没想到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反革命暴乱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里?这件事应该是他这个幕僚首先想到的,可他就没想到……这时,他忽然发现了自己与邱生辉的差距:邱生辉比他站得高,看得远,政治敏感性比他强,越来越老到了。大事让主子谋了,剩下的,他应该争取主动,否则就是失职,于是赶紧出点子说:“咋办?我看马上报告上级,采取紧急措施。”

“不!马上集合民兵,包围叶家的地窝子,把暴乱阴谋消灭在摇篮里!”邱生辉果断命令。马屁精又高看他一眼了,应声说:“是!”转身冲出了门。

这时候的邱生辉显得很激动,穿上皮大衣,取出枕头下的手枪,“哗啦”子弹上膛,跟着出了门。这个反革命暴乱集团,他一定要拿下,这是更大的政治资本啊!至于这个暴乱集团是否真实存在,是否像马屁精汇报的那样,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孟尚海和牛大壮几个人抓在叶家。因为叶梅是右派,她妈是资本家的太太,他孟尚海、牛大壮和张三娃黑天半夜纠集在这种政治背景的人家,蓄谋什么?要干什么?这不是昭然若揭?即便是没有暴乱图谋,也已经是很大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了。再说,他牛大壮这段时间不但跟叶家来往密切,而且庇护同情她们,除了帮她们开荒完成任务,那天还和张三娃公然动手打骂农场干部,这桩桩件件,都可以构成现行反革命罪行。那个孟尚海更为嚣张,几次领着移民闹事,还找自己的麻烦,这次该好好教训教训他了,更重要的是抓住这个事实,好好收拾黑脸汉这个死对头,把他彻底扳翻。此举,既可以打击牛大壮和孟尚海他们的嚣张气焰,又能给黑脸汉点颜色瞧瞧,一石两鸟,甚至三鸟啊!他心里很激动。

马蹄湾黑沉沉的,野地里偶尔飘来饿狗哭泣般的怪声嚎叫,仿佛预示着要发生什么灾祸。马屁精和杨狗子带着四个民兵悄悄向叶梅家扑去。枪管在夜空里闪着冰冷的寒光。邱生辉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手枪跟在后面,脚步轻快而紧促。来到叶梅家地窝旁,他们停下了。马屁精接过邱生辉手里的手电筒,低声命令杨狗子和另外三个民兵:“你们四个跟我进地窝,要快!”对另一个说:“你留在外面保护邱场长。”说完向杨狗子摆一下头,端着枪猫着腰,悄悄摸进地窝巷道。

杨狗子用枪挑起门帘冲进去。马屁精打开手电筒照了一圈——愣了!因为地窝里除了叶梅和她妈妈,再没第三个人。她母女俩沉沉睡着,突然出现的手电光和脚步声把她们闹醒了,惊叫着:“啊呀——你们什么人?要干什么?”

紧捂着被子,在手电光圈里缩作一团。马屁精不做声,手电光又在地窝里环扫了几圈,仍没有发现那几个人。其实根本用不着扫,就这么大个地窝子,连只兔子也藏不住的,何况几个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人呢?飞了?上天入地了?马屁精傻眼了,正要开口审问,邱生辉出现在门口,对叶梅和她妈妈说:“没事,县里通知说有两个罪犯从监狱里逃跑了,我们出来巡夜、抓捕……没事,跟你们没事,你们睡吧,睡吧。”回头瞪马屁精一眼,转身便走。

马屁精愣了愣,跟着邱生辉走出地窝子。他们扑空了,几分钟前那种隐秘、紧张和兴奋情绪一扫而光。马屁精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愣在那儿,邱生辉说:“愣着干啥?走,回去!”马屁精问:“回哪里?抓他狗日的牛大壮,还是找孟尚海和张三娃?”邱生辉狠了一句:“抓个狗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转身气咻咻地往回走。马屁精和杨狗子像挨了棍棒的狗,垂头丧气跟上去。这几个害群之马怎么就溜了?怎么就溜了?马屁精心里嘀咕着,嘴里嘀咕着。夜空好像压低了,憋闷,他憋得要死,气恼得要命。

回到土城堡,邱生辉把杨狗子和那几个民兵统统打发回家,自己把手枪往炕头一扔,一声不吭上炕躺下——这么大的暴乱案子,这么好的捞功机会,就这么抓空了,他心里比谁都沮丧,比谁都难受,比谁都遗憾,比谁都懊恼!他想哭想发火想骂人,可骂谁?向谁哭?向谁发火?马屁精见邱生辉气呼呼的,赶紧解释说:“他们真是聚集在叶家,是我亲眼看见的,绝对没错。如果有半点虚假,你挖了我的眼睛,割下我的头当尿壶!”

邱生辉气呼呼地说:“我说你看错了吗?”

马屁精说:“那,你咋让我们撤回来?”

邱生辉坐起来反问:“那你说咋办?”

马屁精说:“把他们抓起来审问。一审问不就啥都清楚了,可你让我们撤回来,不知你是咋想的……”他嘴里嘟嘟囔囔,倒好像他有理了。邱生辉终于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好个我的马大秘书,你以为把他们抓起来就能审问出什么结果?——你是猪脑子还是脑子里进了水?怎么就一点不开窍?我问你,你把牛大壮抓起来,如果他们一口咬定今晚根本就没去叶家,就是去了,说是随便进去看看就走了,咋办?你又不是不了解那几个刺儿头,他们的嘴不是软豆腐,是骆驼蹄板牛领头,是钢是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揉弄的,随随便便就能撬开的!再说,牛大壮和张三娃那天敢跟你动手,说明人家根本就不怕你我,根本就没有把你我放在眼里,你不当场拿住人家,人家认你的账?如果逼急了,他们反咬你一口,向上反映说我们随便抓人,那不是没抓到鸡,反倒丢了米吗?如果我们今晚当场把他们抓在叶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要问那么多人聚集在右派家干什么?他们说得清吗?那时候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可,现在弄成了这样,唉!”他扼腕痛惜。

马屁精说:“我知道牛大壮和张三娃嘴硬,可,我们可以审问那两个女人呀。”邱生辉打断说:“我的马大秘书,你怎么还糊涂啊?你以为那两个女人就好对付?——大错特错!最近我发现这娘俩有文化,见识多,经历不平常,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哪!这种人比起牛大壮、张三娃这些莽撞汉子,要难对付一百倍。她们给你说实话?做你的美梦去吧!”

马屁精说:“那,那你说咋办?就这么放了他们?”

邱生辉说:“不,现在已经这样了,这个集团案必须得抓下去,而且要抓出结果。但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采取内紧外松态度,装作啥也没有发生,啥也不知道。我想他们还会聚在一起的,等他们再次聚集,我们来他个一锅端!”他做了个“抓”的手势,又指示说,“从今晚开始,你就多操点心,紧紧盯住他们,一有情况,马上给我报告。”

马屁精深深地点点头。他又一次领教了眼前这个人物的分量,过去他把这个嘴上没毛的娃蛋子根本没放在眼里,现在才渐渐发现:这小子不能小瞧,他的翅膀已经长硬了,以后可能会更厉害。已经迟了,马屁精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迟迟疑疑想说什么。邱生辉已经脱了大衣,抖开被子准备睡觉,见马屁精欲言又止,好像有事,就问:“咋了?还有啥事?——有就说。”马屁精就说:“这件事前后顶多半个多小时,牛大壮孟尚海他们咋就突然不见了?那么快,齐刷刷的,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邱生辉听着,就重视起来,沉思着说:“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也想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啊!可他是谁呢?”马屁精琢磨着。邱生辉把脱了的鞋重新穿上,又下了炕,在地上踱着,开始琢磨猜测这个走漏消息的人。他一连猜了几个人,都摇头否认,便问:“你前面去杨狗子家没透露啥吧?”马屁精说:“本来我要去他家的,可怕他走漏消息就没去,在前面的院墙下撒了泡尿就转回来了。”邱生辉的脸烧了一下,没再问下去。他想杨狗子如果不知道这些情况,有可能就是王桃花了,因为王桃花就住在隔壁,他想去问,但现在已经迟了,也不好去问,便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慢慢琢磨,以后收拾他狗日的。”又认真叮嘱,“以后办事要多加个心眼哪!今晚这么大的事,就这么放空了,说明问题并非那么简单,要吸取经验教训啊!”

马屁精走了。邱生辉立在地上,立了一阵,感到外面静得可怕,好像不在人世间的感觉,于是上炕默默躺下,望着房顶直发愣。一串串黑黑的灰网在房顶棚上倒坠着,气流的运动使它荡着秋千。他的心也像那串倒悬的灰网悬着,荡着。他睡不着,两眼望着房顶,琢磨着那个走漏消息的人,又猜了几个,又都摇头否认,最后还是把目标锁定在王桃花身上,心想这个小婊子,这些年我对她不薄,白米细面给她吃,养得白白胖胖,她却吃里扒外!想着,气就呼呼往外喷,翻起来要去隔壁找王桃花,好好教训教训她。

已经半夜了,王桃花睡得迷迷糊糊,问他:“你干啥呀?不让人睡觉吗?”躺着不起来,不开门。邱生辉说:“有事。”她说:“天快亮了,明天吧!”就又不声不响了。邱生辉再敲门,里面便没有了应声。他气得牙痛,她经常在他身旁,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给她上点颜色,以后会坏事,但此时他却不敢发作,也不敢大喊大叫,这里毕竟不是他家,她毕竟不是他老婆,就转回来躺下,两眼睁着,等天亮。

第二天王桃花刚起来,邱生辉便把她截到屋里,劈头就问:“昨晚去哪里了?”王桃花被他问了个糊里糊涂,眼睛吧唧吧唧直眨,看怪物似的望着邱生辉:“你说啥?啥去了哪里?不就在你这儿吗?”他说:“我问你从这里出去以后……”王桃花想也没想说:“出去以后就睡觉了呀,怎么啦?”她瞅着邱生辉,不知邱生辉啥意思。邱生辉铁着脸说:“你要说实话!”王桃花有点云里雾里的,转动着脑袋左想右想,最后说:“真没去别处哇!咋啦?出啥事了?昨晚大半夜你闯我的门,现在又审贼似的……你折腾啥嘛?”她又吧唧吧唧直眨眼睛,茫然不知所以的样子。邱生辉见她傻不愣愣的,心里说:“看样子不像是她……”就说:“算了,算了,没啥,没有啥,去吧去吧。”王桃花嘀咕一句:“犯傻病!”转身去忙她的了。他便陷入一团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