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1〕，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2〕，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3〕，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4〕，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5〕，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6〕。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7〕；
把酒长亭说〔8〕。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9〕。何处飞来林问鹊，蹙踏松梢残雪〔10〕。要破帽多添白发〔11〕。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12〕。两三雁，也萧瑟〔13〕。佳人重约还轻别〔14〕。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15〕，此地行人销骨〔16〕。问谁使君来愁绝〔17〕？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8〕。长夜笛，莫吹裂〔19〕！
【题解】
淳熙十五年（1187）冬，陈亮自婺州来访作者于上饶。作者留陈亮十日，与之同游鹅湖，并前往紫溪，约会朱熹。不料朱熹未来，陈亮飘然东归。别后第二天，作者恋恋不舍，要把陈亮追回，行至鹭鹚林时，因雪深泥滑不能前行，废然而返。夜半投宿，闻邻笛悲切，于是写了这首怀念陈亮的词，表达深衷。陈亮是一个才气横溢而一生志在恢复的爱国志士，曾以布衣身份六次上书，皆主恢复。他与作者的友谊建立在共同的理想之上，因此这次上饶鹅湖之会，成为当时的一段佳话。词前的小序情文并茂，交代了作词的原委。上片从举酒长亭话别说起，除了“看渊明”两句是赞扬陈亮虽是布衣却有天下志以外，其余各句都是借送行时所见景物，暗喻对国势时局的看法：批判统治阶层的弃地辱国行为，态度冷峻严肃，对抗战派的孤立处境深感不安。下片表达对友人的留恋之情，通过轻别、追路等事节的追述，以及“水深冰合”、“行人销骨”的描写，足见挽留陈亮情意的真切和艰难，又由挽留不遂而生怨，于是有“铸就而今相思错”的怨艾之言。可见这次相会二人感情的融洽。结语转盼长夜笛声不要停歇，陪衬他未能挽留陈亮的痛悔之情，也恰到好处。总之，这首词写山河残破、壮志难酬、同道凋零之痛，气势苍凉，词情沉郁，笔力雄劲，堪称词中的千古绝唱。
【注释】
〔1〕东阳是婺州的郡名，陈亮是婺州永康人（今浙江）。过：过从，问候。〔2〕朱晦庵：即朱熹，字元晦，晦庵是号，徽州婺源（今江西）人，后寓居崇安武夷山（今福建），授徒讲学，为南宋理学的宗师，《宋史》有传。紫溪镇：在铅山县南四十里，为建阳、上饶的必经通道，陈亮行前约会朱熹处。〔3〕鹭鹚林：在方村东，宋代驿道毛村铺附近。宋人史弥宁有《鹭鹚林》诗，前两句为“驿路逢梅香满襟，携家又过鹭鹚林”。〔4〕方村：在今上饶茶亭乡，鹭鹚林的西南，位于铅山通往毛村的古道上，北为泸溪，词中所写的“水深冰合”指此溪。〔5〕吴氏泉湖和四望楼，在瓢泉至方村的古道上，今属铅山县稼轩乡马鞍山村，旧名泉湖村，今此村仍以吴姓为大姓。四望楼今已不存。〔6〕《乳燕飞》即《贺新郎》的别名，因苏轼词《贺新郎·夏景》有“乳燕飞华屋”句而得名。〔7〕心所同然者如此，意思是两人的想法竟然如此相同。可发千里一笑，陈亮永康距上饶不到五百里，千里是虚数，言可为千里之外的陈亮发出会心一笑。〔8〕把酒长亭说：这是追记送别陈亮情景。陈亮归永康走瓢泉通往上饶的驿道，驿道设有长亭短亭（古时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供行人休憩。说：评说。〔9〕徐庶称诸葛亮为卧龙。这两句是说，陶渊明的风度气概，都极像隐居隆中的诸葛亮。诸葛亮虽然隐居，但心中关心着天下大事。陈亮平生钦仰这两个人，所以取名为亮，字同父，都与陶渊明另名元亮及诸葛的名有关。因此，这两句实际是赞扬陈亮身为布衣，却有天下之志。〔10〕以下写送别当时所见。“何处”两句，写不知从什么地方的林间飞来一鹊，踢踏松枝上的积雪。这是先写冬日的萧瑟。〔11〕要破帽多添华发：雪落在帽子上，就像破帽露出的花白头发。这使人联想到二人命运的坎坷。〔12〕剩水残山：指青山河水都被冰雪覆盖，而未被大雪覆盖的山水所馀无几，成了剩水残山。僧惠洪《冷斋夜话》卷二三《诗说烟波缥缈处》：“尝暮寒归，见白鸟，作诗曰：‘剩水残山惨淡间，白鸥无事钓舟闲。’”无态度：指失去了往日的姿容风度。剩水残山暗喻山河分裂残破，只馀半壁。被疏梅料理成风月：料理，整理。风月，风景。这一句是说，剩水残山已不成模样，却被稀疏的几枝梅花点缀，勉强整合成一种风景。借讥南宋国土沦丧，却强自支撑，装点门面，没有丝毫的危急意识。〔13〕寒江上，只有两三只鸿雁飞过，愈发显得萧索悲凉。两三雁：比喻抗战派人士的处境孤立凄凉。〔14〕佳人：指陈亮。重约：雅重承诺，指既实践了与作者的会面，又坚守同朱熹的约会。轻别：指很快作别，即序中“飘然东归”之意。〔15〕车轮生四角：是因路途中断，车辆无法行进的幽雅说法，车轮能生角，见前引《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同帅兴元》词注释。〔16〕销骨：指极度伤心，与毁颜、断肠同义。沈俭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诗：“剑外悬销骨，荆南预断肠。”元稹《别李十一五绝》诗：“闻君欲去潜销骨，一夜暗添新白发。”〔17〕试问是谁让你来此，使我今日伤心欲绝？这句词隐含“既有今日伤别，何必当初相会”的意思。〔18〕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句面意思是：铸成今日相思的大错，想当初也是用尽了所有的原料铁。铸错典故出《北梦琐言》卷一四或《资治通鉴》卷二六五。唐末，天雄节度使罗绍威欲借朱全忠兵除去魏博将田承嗣，而朱全忠得胜后留魏半年，使罗绍威积蓄一空，势力大弱。罗绍威后悔而有“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语。错：铁范，一说为钱币。陈亮原拟淳熙十年过访作者，此后因事一拖再拖，直到五年之后才实践诺言，显然是费尽人间铁，才铸成今日之错。是用铸错比喻相思之苦。〔19〕长夜笛：指序中所说的“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晋向秀经过旧友嵇康所居，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感音而叹，为作《思旧赋》。《太平广记》卷二。四记载孤独生吹笛，声发人云，到入破，竹笛败裂，不能终曲。莫吹裂，希望把一支曲子吹奏完毕，以舒解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