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边王杨荣晨奉旨于年前班师回朝,日前已经起了营寨,大军缓缓往京师而行,及至午时,正途径雄霸州交界,副将燕文传令大军停行,生火做饭。
中军营帐内,杨荣晨已经换了百姓行装,待燕文回来复命,营中一切已安排停当,便带了儿子浩威、燕文及几名亲随出营,往傅家镖局而去。
门前替傅龙城迎客的正是总管禄伯。禄伯引了杨荣晨往正堂去,正堂之上,傅龙城、傅龙晴在座,小卿、含烟堂边侍立。
杨荣晨进了正堂,傅龙城、龙晴便站起来,杨荣晨待要大礼参拜,傅龙城已是拦了。这边燕文、浩威对着堂上跪拜下去,龙晴便命退了。小卿、含烟对杨荣晨单膝点地见过礼,依旧侍立门边。
虽是已近午时,天气依旧冷冽。近几日无雪,气温反倒更低了。
小卿和含烟放下了门上的厚棉帘子,垂手立在门外听差。小卿便瞧着院子里的树,已是结了层层的霜花,雪绒绒的,很是好看。
正堂上甚是暖和,傅龙城与杨荣晨谈的也是一些防务上的事情,及周边的局势。杨荣晨认为如今辽人的威胁略减,倒是金人有做大之势。
傅龙城略点头,命龙晴将二弟傅龙壁近来搜集的一些金国的消息说与杨荣晨,与军中密报果真相互印证。
杨荣晨道:“侄儿已将此事具书禀报皇上,只是一直未有批复。”停顿了一下,道:“朝中如今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到这里又是停顿。
傅龙城面上有些不愉,道:“荣晨直说就是。”
杨荣晨略欠了欠身道:“不过是些私下里的谣言,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又新得了公主……”
傅龙城不由目光一寒,杨荣晨言下之意,就是有传言,说皇上沉迷后宫,不理政务。这八个字若是落到皇帝身上,那就等于是离“昏君”不远了。
“荣晨,你一路来辛苦,先喝口茶吧。”傅龙晴含笑举起了桌上的茶盏。
“哦,好,是。”杨荣晨忙也喝茶。
傅龙城淡淡地道:“空穴无风,朝廷上的谣言总是不利民心,你回去查查清楚吧。”
“是。”杨荣晨忙放下茶杯应是。
“喝茶吧。”傅龙城也端起了茶。
杨荣晨啜了一口茶,待傅龙城也放下茶盏,又道:“侄儿此来一是向傅叔辞行,另是有些家里的事情,向傅叔禀请。”微叹了口气,道:“宛然与萧萧,总是荣曦的骨血。如今杨家人丁单薄,汴京府偌大的一所宅院倒是空着,所以想着,借此机会,将她两个接回杨家去。”
傅龙城听了,便去瞧傅龙晴,傅龙晴微咳一声道:“此事,我和大哥也是听小卿禀过,这两位姑娘如今客居傅家,也是傅家照顾不周,她们前些日子为仇家所伤,如今已无大碍。”
傅龙晴斟酌着措辞:“只是听说这两位姑娘性格倔强,又都是在宇文家长大,所以行事上难免不能令尊长省心。”
杨荣晨点头道:“是。所以荣晨才想将她们带回杨家严加管教,总让她们明白伦理纲常、祖宗法度才是。”
傅龙晴瞧了大哥一眼,杨荣晨看来是铁了心要带这两位姑娘回杨家认祖归宗了。
杨荣晨原本曾修书向傅龙城提及此事,他认为傅龙城当与他所思一样,定会严命小卿将两女送回杨家。哪知这个傅叔叔如今虽已为一方家主,又近而立之年,行事却还如少年时那般随性,竟是纵了小卿和自己胡闹。
杨荣晨年纪上比傅龙城大上一大截,辈分上却低了一辈,他对这个傅叔的文韬武略是打心眼里的佩服,当年战场之上,傅龙城又救过他和父亲的性命,而傅龙城又是当今皇上的哥哥,从哪方面讲,他都对这个年轻的傅叔很是敬畏。
便只这一点上,傅龙城到底是年轻,而且年少得志,却是有些狂放不羁,行事上有时太过率性而为,当年总有着傅爷和傅祖爷(指傅青书和傅怀)约束着,那还做出不少令人诧舌之举,如今更是可着自己心性地不管不顾了。
所以杨荣晨也常生出这样的感叹,怎么自己的辈分就低了那么一层呢,这要是自己与傅叔平辈,咳咳,后面的话儿可就有些不敬了,杨荣晨忙止住思绪。
傅龙城这儿还真有些为难,他是想袒护自己的徒弟的,可是杨荣晨这么中规中矩的提起了三纲五常、宗法规矩的,他还真不好办,总不成自己这个当叔叔的和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侄儿不讲理吧。
“小卿,你给我滚进来!”傅龙城心里道,好徒儿,这种强词夺理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便了。
小卿进了堂上,在堂中间撩袍长跪,等着师父问话。
傅龙城道:“宛然和萧萧的事情你是如何处理的,为何至今没有回禀荣晨?”
小卿微垂了头道:“这事都是徒儿的不是,近些日子事忙,这件事情上倒是疏漏了,还请师父、师叔、杨大哥恕罪。”
“此前徒儿曾将杨大哥的意思转述宛然、萧萧,这两位姑娘是宁死不肯回杨家的。”
杨荣晨的面色就有些冷,心道,若非你纵着容着,就算她们两个有那“宁死不回”的胆量,也没有“宁死不回”法子。
“徒儿当然也不能让这两位姑娘流落江湖,遭人欺凌。”小卿道。
杨荣晨便瞄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吗?
小卿道:“所以,徒儿便命燕月、玉翔多加照顾。”
总算说到点儿上了。杨荣晨暗哼了一声。
“都是徒儿思虑不周,”小卿头垂得更低,“哪知她们少年心性,就……生出些……情意……来了。”小卿的声音越来越低。
“胡闹!”傅龙城板了脸,很是严肃地道。他其实不过是应景一说。
杨荣晨马上道:“傅叔教训的极是。”又对小卿道:“你身为大师兄,此事处置太过轻率,既然发现他们有此私情,便该严加训导,倒之以道,如何能放任纵容,妄自姑息?”
“是小卿的错。”小卿又垂了头。
傅龙城原本有话,令杨荣晨对小卿多加训诫,如今杨荣晨真当自己的面训斥小卿,他还是觉得有些面上无光,便也端肃了脸训小卿道:“你光知道错又有何用?如今你杨大哥便要带宛然和萧萧回杨家去,你可仔细去办吧。”
小卿应了声是,道:“此事,徒儿已去问过宛然和萧萧。宛然倒是愿意同杨大哥回府。”
这该是件好事,不过,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原来宛然劫后重生,人成熟了许多,尤其是冷小袄的死讯传来,不仅唐小宝、温小豆、龙小趴既惊又悲,宛然也是伤心不已,而燕杰却只悲痛于灵犀的死,更是让她惊怒难平,若非陈玄衣极力拦着,剩下的四小美女几乎要去杀了燕杰这个“负心郎”给冷小袄陪葬了。
不过一夜间,宛然倒是看得开了,好比她与玉翔,若是玉翔心中青翼更重于她,她缠着玉翔又有什么用呢?就好似那枚代表平阳王妃的玉佩,难道真是抢能抢得来的吗?
所以,当陈玄衣又奉小卿之命说起让她与萧萧回杨家的话时,她倒是心平气和地答应了。无论如何,杨家总是她的栖身之所,杨家想要她不是吗,总比赖在这里讨人的厌强吧。况且,若是玉翔心中有她,自会去接她,她自杨家风光出嫁不是更好。
“可是萧萧,她与燕月情意已深,怕不能随杨大哥回去了。”小卿又道:“都是徒儿办事不利,师父重责。”
杨荣晨蹙眉,合着你这是跟我谈买卖呢,送一个留一个。
小卿也叹气:杨大哥你也真是顽固,非较这个真儿干嘛啊,你杨家也不缺这两丫头啊。得了,为了圆杨大哥这个面子,师父,您就打我一顿吧。
可是傅龙城还真没想打他,蹙眉道:“燕月这个混账东西,竟如此胆大妄为,你去将他拎来,家法严惩。”
小卿忙道:“师父息怒,燕月之错,徒儿已经重责,如今已是起不得床了。再者,徒儿该死,未得师父恩准,擅自准了他二人之事!故此,此事要责,就责罚徒儿吧!”
“什么!”傅龙城沉下了脸,也有几分怒了,心道燕月哪来那么大的胆量就敢与萧萧生出什么情意,果真是这小畜生在背后大包大揽了。
“竟敢背着为师擅做主张,真是自己讨打!”傅龙城轻轻一拍几案:“禄伯,请家法!”
杨荣晨这个气啊,行啊,傅小卿,你就是这么办事的,亏我当初还信了你,以为你分得出轻重,感情早就打定了主意护着你的师弟了。如今更是有胆色,将燕月也藏了起来,由你出头来个错事已成,罚过不究了。
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为小卿求情:你就是该打,傅叔打你正好,我要是自己下手,没准还打轻了呢。
小卿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听了师父说“请家法”,仍是禁不住一阵心悸。师父的家法可不是那么好挨的,既然是“请”了,多半就要见血。况且此番责罚,也是给杨荣晨一个交代,自然更不能轻。
禄伯已自堂外拎了蛟皮鞭子进来。
“打。”傅龙城就这一个字。
龙晴忙起身道:“大哥,小卿年轻糊涂,也是心疼师弟,请大哥从轻发落吧。”
禄伯非常不满杨荣晨,也欠身道:“大老爷要教训卿少爷,老奴不敢求情,只是如今杨王爷在座,总是客人,不如请大老爷给卿少爷留些情面,许老奴堂下责罚吧。”
傅龙城略一沉吟,道:“将这小畜生带到刑堂,鞭责一百,杖责一百,重重惩戒!”
“是。”禄伯欠身。
“谢师父责罚。”小卿再叩首一礼,才跟着禄伯告退出去。
杨荣晨叹了口气,起身告罪道:“因了这些事情,让傅叔动怒,侄儿深感惶恐。”
傅龙城知道杨荣晨也是有口难言,碍于自己这个叔叔身份,不便深究,只是自己已经重罚了小卿,也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宛然和萧萧的事情也就算这么定了。
便摆手道:“总是我对弟子们疏于管教,让荣晨为难了。”
杨荣晨忙道不敢,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要告退。傅龙城知他军务繁忙,也没有留饭,只嘱他回京后细查朝廷谣言,待他回乡祭祖后,再做计较。杨荣晨应诺领命。
因为杨荣晨事先已经接了小卿书信,知道燕文需回傅家处理些家事,故此便准了燕文一个月的假期,此次便让燕文直接留在傅家了。
龙城本命龙晴代为送客,杨荣晨连道惶恐,便命含烟代为送客,将震边王恭送出了傅家镖局。
龙晴待杨荣晨走了,对傅龙城道:“大哥,小卿的责罚可减免一些吧。”
傅龙城冷冷地道:“不许为他求情,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你这就去给我监刑,一下也不许打轻了,也让他长长记性,免得回乡祭祖时再给我惹是生非!”
龙晴只得欠身应是。
镖局刑房内,小卿已褪去长袍,在刑具前背对禄伯站好,他将左右手一边一只伸进刑架上的绳套,又用手攥紧,暗吸了口气,对禄伯道:“有劳禄伯。”
禄伯有些内疚道:“老奴本是想为卿少爷您求情,免得在那个王爷跟前失了颜面,哪知却害您到刑房受责……”要知刑房受责,规矩极严苛,是不能有一点徇私的,若是稍有违背规矩,便又要加罚。
小卿摇头道:“本就是小卿该罚,不关您的事。”
禄伯叹了口气,道:“您咬牙受着吧。”然后抡起手中皮鞭,照了小卿的后背抡下,一道鞭痕立刻印在小卿宽阔的后背上,小卿报数道:“一”,禄伯手下不停,又一鞭打下去,小卿忍了痛道:“二”……
禄伯一鞭鞭打下去,小卿年轻而又结实紧致的肌肤上便密布了一道道鞭痕,有重叠处,殷出血迹来。小卿的气息便不再那么沉稳,报数的声音也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四十。”小卿报数时,便咬了唇,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傅龙晴缓步而进,禄伯忙停下鞭子,龙晴微摇了摇头,道:“禄伯继续吧。”
禄伯停下鞭子时,小卿也心中惊喜,莫非师父竟赦了自己不成。待听得三叔说得这一句“禄伯继续吧”,便觉得那背上火烧火燎地实在痛楚难当。
龙晴走到小卿跟前,听着他颤抖的声音一一报数,看着他侧脸上冷汗涔涔,心里很是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等着这一百鞭子罚完,小卿跪下听训,龙晴便遵着大哥的吩咐道:“小卿,你是傅家首徒,言行举止便是师弟们的表率,就更该谨言慎行,日省吾身。”
小卿应道:“是。侄儿谨记。”
龙晴点了点头,“三叔提醒你一句,回乡祭祖时,更要凡事忍耐,谨慎言行,莫授人以柄,平白招了板子,还让你师父为难。”
小卿眼里就有隐隐的雾气升腾,仍是恭声道:“是。侄儿谨记。”
龙晴点了点头,才对禄伯道:“劳烦禄伯,再罚他一百藤杖吧。”
禄伯应了,自去墙边取了冰水浸泡的藤杖来,小卿也恭声道:“侄儿领责。”膝行到屋侧的长凳前,解了腰间束带,腿下褥裤,趴扶上去,双手握紧了长凳边缘,在那尖锐的疼痛从背后传来,报出一声数来“一”……
含烟在刑堂外等的胆战心惊,终于等里面责罚的声息停下,他依旧是不敢入内。直到禄伯半抱着小卿出来。小卿的长袍和裤子上,已是透出斑斑的血迹来。
含烟忙上前扶住小卿。小卿额前长发已为汗湿透,打着绺贴在额头上上,俊逸的五官因了疼痛而略显苍白,禄伯心疼的直搓手,一个劲地嘱咐含烟:“轻些。”
小卿强忍着痛,笑了一下道:“禄伯放心,小卿如今禁打多了。”
到了师父的院子,含烟不能再扶着小卿,小卿强撑着走到正房门前,跪下谢罚,请师父验伤。
门开了,龙晴出来吩咐道:“回房去吧,这几日好好反省,三日后启程回坝上。”
小卿恭声谢了师父师叔,咬牙站起来,却差点又摔倒了,龙晴轻喝道:“含烟,扶你大师兄回去!”
含烟忙疾步行了过来,扶住小卿,小卿又谢了三叔体恤,与含烟告退下去。
小卿回到自己房中,一干不当值的师弟忙着过来侍奉,小卿闲烦,只命小莫留下上药,其余的都撵出去了。
小莫给老大上药,自然又是苦差使,总是不能如小卿的意,好在小卿浑身痛得厉害,并没有立时就打他,只是嫌他“笨手笨脚,伺候不周”时,先记下十下八下板子藤条的,小莫只能含冤“笑纳”。
好不容易上妥了药,小卿刚刚趴好了,让小莫念诗给他听时,燕月在燕雨、月冷的搀扶下在外来给小卿请安。
小卿哼了声道:“不见。”
小莫瞧着窗外道:“天气很冷,燕月师兄他伤得好重,别再冻坏了他。”
小卿忽觉委屈起来,骂小莫道:“你心疼他作甚,若不是为了那个少爷,我会好好地趴在这里?”
小莫忙应是,寻了个借口跑到外面,低声劝燕月道:“燕月师兄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一会老大改了主意再召你进去……您这可是才能起来床不是……”
燕月原本得了含烟师兄的信,知道老大为了自己又挨了罚,一激动下便想着来对老大表达一下自己曾表过的衷心和感激之情,如今听了小莫提醒,心中直骂自己糊涂,怎么就把这茬忘了,自己险些给他打死,如今又巴巴地送上门来作甚,忙对燕雨、月冷道:“小莫可说的正是,快走!”
可是为时已晚,小卿已是在床上恢复些了力气,高声叫道:“门外那几个,都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喊,便是把燕月、小莫、燕雨、月冷的俊脸,都给吓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