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镖局已是正式关门歇业,官府里报了备,又在镖局门前贴了告示。另有些大小门派绿林道上需知会的,也具简告之,再就是关系捻熟和有些交情过往的,禄伯又备了礼品亲往告罪,感谢多年来的照顾。
因了紫貂宝藏一事,折损了不少武林人士,十几日里,这雄霸两州并周围村镇,灵钱、香烛斥道,抬棺扶柩的是络绎不绝,不说城外的乱葬岗上填了多少的孤魂野鬼,便是新垒的坟丘也是一座连着一座。关外的棺材店一时是宾客盈门,生意不断。故此,镖局停业这等原本的大事相形之下倒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来,不过该行的程序、礼节依旧得做,禄伯固然是忙得日夜不着消停,便是燕云、燕雨兄弟也是忙得团团转,东家致哀,西家吊唁的。
好在有福伯坐阵,打理调度日常事务,解了禄伯大围,否则还真有些照顾不周了。
今日刚得了空,午时,镇边王杨荣晨还要带人过来,虽则他是大老爷的晚辈,但毕竟是王爷的身份,镖局不能失了礼数,福伯又去了唐家办差,所以禄伯依旧还要操劳。周棋来时,禄伯也是刚坐下来,命人煮了茶。
周棋一边喝茶,一边听着禄伯唠叨,闲叙了几句,禄伯问了二哥喜伯安好,周棋又简单地说了些大明湖的事情,外边燕杰高声告进,来给周棋请安。
禄伯笑道:“小周你真是好福气,倒平白拣了这么两个宝贝,燕文跟着镇边王,将来自然是有出息,便是燕杰,小小年纪,武功已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真是可喜可贺啊。”
周棋摇头道:“他们两个都肯乖乖听话,平平安安地,我就烧高香了,可不指望他们有什么大出息。”
这边燕杰已经行了进来,给禄伯见了礼,便给爹爹叩安,请完安后,就乖乖地跪在地上聆听训示。
周棋心里大为欢喜,几个月未见,不仅人是越发俊逸英挺,便是礼数上也这么周全了,忙过去扶他道:“快起来吧,让爹爹看看,杰儿真是越发乖巧有礼了。”
燕杰却没有起,微垂了头道:“爹爹,小杰不敢起来,小杰做了一桩大大的错事,请爹责罚。”
周棋并没放在心上,笑道:“你做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又有什么新鲜的。”
燕杰道:“孩儿背着爹爹,私定了终身。”
“什么!”周棋着实吃了一惊,却也并未动怒,只有些好奇地问:“你私定了终身?是哪家的孩子?”
燕杰道:“是姊妹宫的一个杀手。”
“什么?”周棋这回可是愣住了,老脸不由也拉下来。
“虽然她对小杰并不甚喜爱,还几次想要陷害小杰,可是小杰就是喜欢她,想着要娶她为妻。”
“什么,你,你!”周棋一时都是气蒙了,手指着燕杰,对禄伯道:“三哥,你听听,这孩子莫不是疯了,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禄伯叹了口气,劝周棋道:“小周,燕杰还小……”
周棋就更惊:“那么说倒是真的了?燕杰,你莫非是想气死我不成?”
燕杰道:“小杰哪敢如此不孝,爹爹放心,如今燕杰已是娶不成她了。”
周棋一时还没反映过来,燕杰又道:“孩儿已经一剑杀了她,自是不能娶她回来孝敬爹爹了。”
“什么?”周棋糊涂了。
燕杰已经接道:“只是孩儿经历了这些事情也是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儿女之情更是朝夕变化,红颜易损,情事易老,小杰日后决不再涉什么儿女私情,只守着爹爹尽孝便了。”
这边不仅周棋差点没被燕杰气得背过气去,原来还一心护着燕杰的禄伯也变了脸色:“燕杰,你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燕杰梗着脖子道:“小杰没有胡说,这是小杰的真心话,小杰虽然不会出家去当什么和尚,但是已经决定独身终老了。”
“什么,你这个混账东西!”周棋气得上前就要踢燕杰,禄伯一边拦着周棋,怕他气头上伤了燕杰,一边训燕杰道:“你就可劲折腾吧,有本事这话当了你师兄们说去。”
燕杰腾了站起来,强忍了屁股上的疼痛,装出一副英雄气概道:“说就说,我这就跟师兄说去。”说完,扭头便往外走,耳边传来周棋的骂声:“你这个逆子,看你大哥回来不扒了你的皮……”
燕杰拐过影壁,瞧见玉翎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便往他身上靠去道:“小翎,快来帮忙,我要痛死了。”
玉翎一边乐一边扶住他道:“你这下将周总管气得不轻啊。”
燕杰叹了口气,很有些内疚道:“我爹身体康健,这点小气不算什么的,再说为了大哥一辈子的幸福,我也只好做一次不孝子了。”
玉翎道:“你这样做,周总管便会允了你大哥的事情吗?
燕杰道:“我也不知道,希望能帮上些忙吧。”
玉翎又忍不住笑道:“可是,我听周总管的意思,好像准备让你大哥帮忙拍你啊。”
燕杰有些头疼,道:“我爹就是这样,每次生气了想要拍我,又不肯自己动手,都去麻烦我大哥。”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屁股,道:“只是这次不同,这次我虽惹他生气,总也算是为他大儿子的终身幸福考虑。”
“是啊,你这次算得上是处心积虑、忍辱负重了。”玉翎夸燕杰。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灿烂啦?”燕杰拿眼睛使劲瞪玉翎,“像我这样一心为哥哥打算,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兄弟难道不值得你感动吗?”
“我挺感动的啊。”玉翎还是笑:“尤其是你那句独身终老的话,真的很有气势!”
玉云从小莫的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小卿的屋子去,走到门边,偷偷地打开帘子瞧去。
小莫师兄双手举着藤棍,跪在桌子旁,老大的帷帐依旧放着,想来还是没有起来。
昨晚上小卿喊了他来,不过是查问功课,而且难得地不曾发脾气,甚至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不过,他对小莫师兄的态度可就没那么好了,小莫师兄明显是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可是小卿师兄就是不理他。
眼看要到熄灯时分,小卿便吩咐玉云不用回了,在外间的书房歇了吧。小莫便道:“小弟去告诉一声吧。”
小卿也没有反对,等小莫出去了,小卿才对玉云道:“你也不用去睡书房了,就去你小莫师兄的房间睡吧。”
玉云奇怪道:“那小莫师兄睡哪里?”
小卿淡淡笑道:“你小莫师兄今晚是不想睡了。”
果真,过了一会儿小莫回来,便跟小卿说,有事情要和师兄说。
小卿瞧了小莫一眼道:“你若是想说,就请了板子过来说吧。”
小莫就真自墙边取了藤棍来,跪下举过头顶道:“小弟有事情和师兄说。”
小卿就笑,吩咐玉云先去睡吧。
玉云瞧着这阵势不好,也不敢多说,忙去睡了。他本来在隔壁还竖起耳朵想听听,小莫师兄到底想和小卿师兄说些什么事,可是听了半响也没有动静,最后竟是睡着了。
哪知早上一看,小莫师兄还是昨天晚上那姿势跪在那里呢。
玉云吐了吐舌头,刚想放下帘子,帷帐被掀开一角,小卿已是醒了。
“师兄。”玉云连忙进屋行礼。
小卿点头道:“先去做早课,别误了给师父请早。”
“是。”玉云应了,就去瞧小莫师兄。
小卿下地,穿了缎子的靸鞋(saxie,就是拖鞋。丝鞋、缎鞋、草鞋、麻鞋比较轻薄,夏季穿,也可用于室内穿着,便做成靸鞋,就是现在棉拖鞋的样子),走到小莫身边。
小莫脸色谦和,还是很恭敬地举着藤棍,腰也挺得笔直,见小卿过来,轻舔了下嘴唇道:“小莫有事和师兄说。”
小卿伸手拿了小莫手中的藤棍,小莫心中不由一紧,可还是抿了唇未动。
小卿便将藤棍扔到旁边的桌子上,道:“你这脾气真是见长啊。”
小莫微垂了头不语。
“行了,手放下吧,还举那么高干嘛?”小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有话起来说吧。”
小莫应道:“谢谢师兄。”手缓缓放下,已是酸痛不已,他暗暗地动了动膝盖,才用手撑了地,缓缓站了起来。
小卿已经有些不耐烦道:“你干什么,平日里练的功夫都就饭吃了?才跪这么几个时辰,腿脚就麻了不成?亏你还是练武之人。”
小莫应道:“是小弟平日懈怠,师兄恕罪。”心里却喊冤道,什么叫才这几个时辰啊,昨天晚上到现在是没几个时辰,可是昨天白天我也跪了好几个时辰啊,还有前天晚上,前天……这几天都光跪着了……
“想说什么还不快说?”小卿看小莫沉默不语,又不耐烦。
小莫忙道:“是,小弟这就说。”老大看来今天很烦躁啊,小莫心里直叹气,自己真是又撞枪口上了。今天杨大哥要来,老大这一关必定是不好过,自己却还跟着添乱,也难怪老大火大了。
心里想着,嘴上已经说道:“有一件事情,虽然小莫觉得没有做错,可是又怕老大生气,所以没有事先禀请,还请老大重责。”
小卿唇角轻扬,道:“你明明就是擅做主张、欺瞒兄长,还说得这般饶舌作甚?”
小莫轻咬了下唇,撩袍欲跪。
“行了。”小卿站起来,“还当自己多聪明呢,你做的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今儿个既然自己说了,也知这几日没跪冤了你,滚出去吧。”
“多谢师兄!”小莫一跪落地,忍不住呼了声痛,又忙站起来,“小弟先告退。”然后一瘸一拐地快速退出去了。
小莫最是知道老大性格。小卿一向喜怒难测,如今明明是心情不是太好,却连擅做主张,欺瞒兄长这等大错都不罚了,可是难得的机会,自然是越快消失越好。
小卿忍不住一笑,又叹了口气,心道:“你是逃了这一顿打啦,师兄我可是逃不过去了……”
小莫回到自己房间,才连忙地揉着膝盖,呲牙咧嘴地吸气,又忙着揉自己的胳膊,推开窗子,外面清冷的空气在脸上,很是让人神清气爽。他瞧瞧院子中的石冕,离给师父请早还有半个多时辰,便又关了窗子,脱了鞋子,往床上一倒,啊,真是舒服,几日没躺在床上了,才知道床得好啊。
小莫伸展了身体,来回翻了两下身,躺个一刻钟在起来浣洗更衣也来得及哦,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一会儿吧。
小莫这边心情大好,几条街外的一栋民房里,凤阁的心情也是非常不错。他那地牢看守的差事,终于做到头了,七杀令主大人说了,待这个上官小叶的伤养好后,就将他和他的朋友宋玉带回碧落天总坛青天楼去,那地牢差事的缺儿就归他们了。
“你的嘴都要笑歪了。”擎羊从里屋出来,边坐在桌边擦剑,边忍不住出言提醒。
“上官小叶怎么样了?这都三天了,人还没醒过来?”凤阁忙问。
“刚醒过来了,那个叫宋玉的正在照顾他。”擎羊冷着一张脸。
“啊,太好了。”凤阁高兴,又看擎羊:“你干嘛那么不乐意?”他走过来坐在擎羊对面:“你是不是做杀手习惯了,做救人的事就特别不习惯?”
擎羊懒得与他口舌之争,心道,这几年我做救人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我们这次真是去的及时,”凤阁忍不住自我夸赞道:“事情也办得漂亮,用一个死人及时换下了上官小叶。你说,咱们要是晚去一步,上官小叶真的就要被他爹上官鹰活活打死了。”
擎羊冷冷道:“咱们奉七杀令主大人之命行事,自然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不过,这事情总还是有些疑点,”凤阁沉吟道:“虽说那具尸体年龄与上官小叶相仿,但是自己儿子总能认出来吧,为何咱们将尸体还回去时,上官鹰竟是认不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擎羊不再理他,自去院子练剑,凤阁也不再多想,拿了剑也往院子中去了。
三天前的夜里。丐帮分舵。上官鹰独坐书房,女儿上官荭的哭声仍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他知道女儿是在埋怨自己心狠,将小叶用家法处死。
他叹了一口气。他也想不到儿子会如此冥顽不灵,自己当初舍了老脸,致信小卿的师父傅龙城,才从小莫那里得到了儿子的藏身之所。可是没想到的是,自己就算有原谅儿子之心,儿子却并不领情。
他花重金从发配之地赎回来的儿子,竟宁死也要与那个叫宋玉的男子在一起。
家有家法,丐帮的脸面如何能毁在这样一个逆子手里。上官鹰忍不住又是叹息连连。毕竟是亲生骨肉,外人尚且怜悯,何况他这个亲爹。
所以他暗暗希望上官小叶能迷途知返,能在家法的重责下清醒过来,应一声错。可是上官小叶竟铁了心,被乱棍打得气息奄奄、血肉模糊,却并不松嘴。
也许上官小叶是在赌,拿生命赌父子之情,可是,却赌不过帮主之威,赌不过丐帮在江湖上的脸面。
上官鹰也是强忍了心痛,拧身进屋,他再是如何,也不能亲眼见儿子死于乱棍之下。
而就在此时,不知哪里来了两个黑衣人,竟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上官小叶抢走。上官鹰得报后,又是震惊,又是愤怒,连忙调集人马去追,却在半路上发现了被丢弃的儿子的尸体。
确切地说,只是穿着儿子的衣服,同样是被打得血肉模糊地一具尸体。虽然这具尸体也是个年轻人,他的脸也被打得肿胀不堪,失去了模样,但是上官鹰惊怒之后还是察觉出了不同。
可是他没有声张,甚至就是连女儿也没有说破,而是命人:“将这逆子埋了!乱我丐帮帮规者,这就是下场!”
回想到此,上官鹰不由苦笑,苦笑中更是凄凉。难道是我一生杀伐过重,上天才给我这样的惩罚,让我惟一的亲子不能尽孝膝前。无论如何,能活在世上,哪怕是隐姓埋名地活着,能和他你爱的人活在一起,也是好的。父母就抛在一边吧。
上官鹰不无心痛地想,拿起信笺,沉思良久,只写了一句话:“虽生犹死。”然后命心腹道:“送给傅家镖局的傅云卿少侠。”
傅小卿是多么聪明伶俐的人,看了信的内容,只一句话,便是明白了上官鹰的心意。也立时就猜到了,大约是怎么回事。
小莫舒服地躺在床上,他其实也很纳闷自己营救上官小叶这事做得很隐秘啊,而且他还特意以七杀令主的身份吩咐擎羊、凤阁,此事由他向碧落天大人亲禀,可他还没说呢,怎么老大就知道了呢?
这事是三天前做的,他之所以想瞒上几天,无非就是为了等这事平息平息,就是老大还想要不允,丐帮那边的丧事都办了的话,也不能再把人还回去了。
可是瞧老大今天这意思,分明就是三天前已经知道了啊。因为就是三天前,自己就开始被莫名其妙罚跪的。
老大真是深不可测。小莫想,以后凡事可是不能再瞒着老大了,就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事儿去。
老大真是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