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宏
一阵锣鼓声把黄疯子从梦中惊醒。他那蜷曲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慌的目光在屋内扫掠了一遍,一切如故。从那射进屋里的几缕阳光判断,已是下午两三点钟了。
他用手按了按还在剧烈跳动的胸口,干咳了两声后,才下了床,趿拉着鞋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嚷:“这是干什么呀?吵得我不能睡觉。”
他叫黄玉玺,外号叫“疯子”。提起他的名字还真有点来历呢。
黄玉玺,原籍是山东梁山人,出生在旧社会一个富贵人家。在他出生那年,父亲已57岁,其黄家三代单传,无兄弟姐妹,得此贵子,全家别提多高兴了,又是下请帖,又是请戏班子为他的出生祝贺。设宴八大桌,招待为他贺喜的客人,好不热闹。为给他取个吉利的名字,他父亲还特意请了几位秀才。有个姓李的秀才为了讨好黄的父亲,摸了摸胡子,拉着长长的声音日:“贵姓黄乃高门之姓也,玺,乃黄帝之官印,就取名玉玺吧。”在座的无不拍手称快,赞不绝口。从此黄玉玺的美名就这样叫了起来……
他父母相继归天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财。因为他出生在梁山,受梁山英雄一百单八将故事的熏陶,对梁山好汉狂热崇拜的他,从小就立志学梁山好汉。他认为,既出生在好汉的故乡,就要有梁山好汉的样子,什么打家劫舍啦,劫富济贫啦,在他脑海里灌得满满的。他广交天下贤士,学梁山好汉,为朋友是慷慨解囊,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老婆让人带走,名曰:“替好汉养妻。”他老婆跟别人之后,他召集朋友连吃带赌。这样混了几年,不但没有成为被人们公认的第一百零九位好汉,而且成了这一带有名的穷光蛋,昔日的狐朋狗友看到他躲得远远的,他去找他老婆,人家早已逃之夭夭。“什么他妈的好汉,都是些乌龟王八蛋。”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已为时过晚了。
无奈,他只得隐姓埋名,跟着一个京剧戏班子走南闯北。说也怪,什么人有什么本领,他进戏班子后,很快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演员,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他不但能唱老生、花脸、黑头,有时剧团里的坤角病了或是有事不能出场,他也能独挡一面。解放后,戏班子散了,他就落在这个李家大院。
在大唱样板戏时,城关公社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他就没事到那里转转,当胡琴一响他的嗓子就痒痒。有时趁人休息时,他就请拉胡琴的拉个过门,他清清嗓子,来上一段样板戏,就算过戏瘾了。时间长了,宣传队就吸收他为正式队员了。虽说时隔几十年了,他的嗓音沙哑了,气也短了,胳膊腿硬了,但总算是有功底的。比年轻人学得快,在参加市汇演时,有人提意让他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可省里领导认为让他演李玉和有损于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因为他长的太瘦小了,如果不让他演吧,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最后还是他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身体瘦小夏天穿上冬天的衣服,脸庞窄,把油彩抹到耳前,就显得脸大了,颧骨上的油彩涂的重些,就显得脸胖了。个儿低,在鞋底钉上一个一寸半厚的桐木板(因为当时不时兴穿高跟鞋,桐木板较轻些)。这次汇演,他一鸣惊人,成了全市有名的假“诱亮”,红得发了紫的名演员。在参加省里举办的革命样板戏汇演后,捧回来了一张大奖状。他用图钉将奖状钉在他的屋中央的墙上,每天像欣赏工艺品一样,欣赏多遍。有时甚至身不由已地偷偷地笑了……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他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狗崽子,挨批、挨斗、游街、坐土飞机、弯腰撅腚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经过弯腰这一硬功的特殊训练,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同时他的性格也变了,整天少言寡语,渐渐他的脸上爬满了刀刻似的皱纹。下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白胡子,好似对刮胡子有仇,胡子长得多长他也不刮。整天眯着眼睛,带着睡意。看他的脸黑而呆板,有人说他一年就洗两次脸,一次是他过生日那天,一次是捧回奖状的那天。因为他不洗脸,不刮胡子,不理发,小孩子都叫他疯子。时间长了人们不知把他的真名忘到了哪个角落,就是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有个黄疯子,因为每当孩子哭闹时,做妈妈的就盗用他的名字吓唬孩子“再哭,我叫黄疯子来把你背走”。在孩子看来,黄疯子比魔鬼还厉害,但实际他并不可怕。
自从摘掉坏分子帽子之后,他就主动承担了李家大院的清洁工和更夫的工作。每当人们进入甜甜的梦乡时,他却起了床。起床后,先捡纸屑、清垃圾,等到天快亮时,他才用大扫帚哗啦哗啦的扫起地来,这个习惯刚开始别人理解不了,久而久之,人们悟出了一个怕惊动别人睡觉的道理。当大家都起床后,他回到自己的屋里,随便吃点东西,睡它个把小时。睡起来后,到外面转一圈,在街上喝碗豆腐脑,买个热烧饼,吃完再到小餐馆要上二两“老白干”,一饮而尽,从不吃菜。二两“白干”进肚后,下午他就不再出门了,如没人惊动,这一觉能睡到晚上九点。九点后他先到院里转转看看,看谁的自行车忘了往家里推,还有什么价值高的东西没有往屋里拿,他就催你将自行车或东西拿回家,如果家里没人,他就把车子和东西搬到他的屋里,这些工作做完之后他才心安理得的回屋,生火做饭。吃完之后,就又开始了他临终时也没有干完的工作。就这样,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整天没有冷热,无所求地生活着……
虽说孩子们如此怕他,但他从不打骂孩子,做大人的虽用他的名字做孩子的镇压符,但是,对他的信任总是超越提防的界限。如哪家要搬家他就不声不响地帮着搬东西。有些双职工知道哪天送蜂窝煤来了,就把钥匙交给他,求他帮忙整到家。这样的活他干得很好,根本不用你担心。不过他给谁家整了煤,都要到你屋里拿走几支香烟,对着酒瓶喝几口你桌子上放着的散酒。院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秘密,可是从来没有人指责或戳穿他这个秘密,反而,在求他干活时总是在桌子上摆几盒好烟,放一瓶打开盖的酒,这已成为本院未上墙的制度。不过他很安分守己,哪怕你是放一箱子烟,他也是抽上三支,嘴上叼一支,两个耳朵各夹一支;哪怕你桌子上摆上10瓶酒,他也只是喝上两三口。如果是没有打开瓶的酒,他会拿起来看看,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放回原处,很惋惜地离去……
逢年过节,院里总有人给他点儿好吃的东西和衣服。这时他就毫不客气地全收下,不管自己爱吃不爱吃,送什么要什么,送多少要多少。长此以往,人们摸透了他的脾气。在给他送衣服时,往往挑些合适的给他,他知道人们的好意,但他拿不出好东西来报答人家。只是收到谁家的东西后,在扫地时在谁家门口多扫几笤帚,当你熟睡后,在你的门前多站一会。这已成了他的惯例……
当他趿拉着鞋,披着衣服走出门外,锣鼓声已停,院内已站满了人,他就往前挤去,人群中间站着街道办事处主任,派出所所长和居委会主任,还有一个拿照相机的人,看到这些把他吓了一跳。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似堵了铅块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怕将有大祸降临到他的头上。
“同志们……”派出所所长开始讲话了。
黄疯子憋着气静静地听着。
“近几年来,你们李家大院未发生过火灾和被盗现象……”
黄疯子听到这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望着所长,听着所长那概括又全面的总结和对李家大院的高度评价,心里热乎乎的,为自己是这个院安宁的缔造者而感到自豪。
“同志们,经办事处和派出所研究,上级批准,你们这个院被命名为‘治安卫生模范院’。”
所长说完,把一个大镜框举到头顶上。黄疯子看到这个金框的大奖状,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他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金框,激动的热泪夺眶而出。
所长把那块匾赠给了居委会主任。刹时,黄疯子气恼了。好似是他受了欺负,受了愚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他的脸憋得通红,“为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扫院子站岗都是我干的,这匾应给我!”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他,都在一个劲地鼓掌。他低下头,想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
“下面由黄玉玺同志讲讲他是怎样为这个院服务的。”
“让我发言?”办事处主任的宣布,使他惊慌得不知所措,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刚转的身子又转了过来。
“我?”
“对,讲讲你是怎样兢兢业业工作的。”
“天老爷,我说个啥呀?”他像个害羞的大姑娘,悄悄地低下了头。当街道主任把他推到人前时,他的心似打鼓一样,砰、砰跳得更厉害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羞怯,镁光灯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慌乱的用手背遮住眼睛。
“同志们!”……许久,他终于开口了。可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声音,更加心慌意乱。
“我……这个……这个……”他的腿在哆嗦,嘴唇在颤抖。今天我是怎么啦?他恨自己无能,他怨自己见不了大世面,恼自己失去了唱样板戏时那股劲头,一想到样板戏,他突然冒出一句:“谢谢妈!”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就是所长等领导也笑红了脸。
事后,有人认为他那一声叫似乎有一种内涵。
从这天起,他比以往工作的更加积极,把过去人们所求变成了自觉行动。每天扫完院子,他都要理着胡子,在那光荣匾前站一会,嘴里还嘟着什么。也是自那日起,他的脸上有了笑容,腰也直起来了……
“黄疯子”病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院,大伙把他送到了医院,经医生检查,他患的是肝癌。已到晚期。医生说他活不了几天了,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院里的人有组织地轮流伺候他,就是最怕他的孩子也悄悄地跟在父母的身后到医院看他。
一天中午,守候在他身边的人捎来口信,说他快不行了。全院的人都涌进了医院。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把手伸进外衣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已揉得不像样子的奖状,那是他唱样板戏时得的,他用颤抖的手把奖状拿到眼前看了一眼,闭住了眼睛,好似在想什么。
突然,他用力睁开眼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一下将那奖状撕成了两半,他也好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两手垂到了胸前,奖状掉到了便盆里。过了一会,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无力的用手指指天,又指自己的心。对于他的比划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街道主任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的问道,“你说是那光荣匾?”
他嘴唇抖动了一下,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李,快跑回去把那匾拿来!”街道主任的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就滚出了最后一颗泪珠,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