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椰子树的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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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恶魔与少女

顾文显

要涨潮了。

礁石周围已经听得见那种细小的流水声,哗哗哗。这声音在森木听来,是那样地入耳动听。老人想,好了,就要好了,一切该结束的都让它结束吧,这样多惬意呵。他放眼大海深处,口中喃喃自语,等着我,小惠,我就要找你去了,吃土还土,你说这是你们的老话,我可要喝血还水了呢,小惠。

没有人在附近。森木又向四面环视了一周,无限依恋,又义无反顾。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一生所有的温暖与苦痛都纠缠在这个世界上过呵,如今,他怎能不有所感慨呢。这里又是他归宿的最佳选择。小惠长眠在这里,他的罪恶记载在这里,他在最后的时刻,只有求海水来洗刷过去的一切了。

森木在礁石上打开他的小旅行包,那里有一些中国特色的食物和一瓶酒。落个饱死鬼。森木惨淡地笑了笑,中国人很讲究这最后一餐呢。自己就要强行加入中国国籍了,这也叫入乡随俗呀。

小惠,别恨我,我这就去找你啦。

“老爷爷,您不可以在这儿吃东西的,马上就涨潮了,会淹死人的。”

森木打了个激灵。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女孩,女孩穿一件淡粉色的薄薄的上衣,有些发白的蓝裤儿,油黑的头发束在脑后,两只手背在身后,这更使小女孩像个小大人儿。

“老爷爷,您得走开,涨潮可凶啦。”小女孩极认真地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森木想,从哪儿冒出个她来,这是要破坏我的计划呢。森木对小女孩说:“谢谢你,小朋友。不过你别担心,爷爷获得过游泳比赛大奖呢,这点小风浪不在话下的,爷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呀。”

“你在骗人!”小女孩变了脸,“您穿这么好的衣服,海水一泡,还怎么成呢?您肯定是有什么事不想活了,对不对?”

好聪明的孩子,她看得真是准确呀。森木叹口气,他抬起白而细腻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女孩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的脸蛋儿,缓缓地站起来:“好孩子,别管我的事,好吗?这个包都归你。”

“不好!”女孩固执地扭了扭身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竟然有些发潮。

完了。森木哀叹,要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面前这个小女孩是不会让他自由的。他弯腰拣起包,讲到:“小姑娘,咱们走,总可以了吧?”

小女孩噘着小嘴,一声不吭,跟在森木后面,竟像50年前森木被中国兵押往旅顺港一样。森木又一次苦笑,心里默念,只有等明天啦,小惠。

一老一小来到海滩,森木的鞋和裤脚都湿了。老人望着小女孩,忽然有了强烈的说话欲。

“小朋友,你叫什么?”

“我叫小惠,11岁啦,老爷爷,您是谁?为什么要死?活着多好!”

小惠?森木又哆嗦了一下,怎么又是小惠?他是个中国通,熟知这名字并不是许多女孩都时兴叫的呀。于是他要跟眼前这女孩说话的欲望就达到了高峰。

“我确实是不想活了呀,小惠,爷爷跟你们不一样,我叫森木,是个日本人。”

“您?日本人这么会说中国话?”女孩美丽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怎么肯说假话呢?你是救过我一命的恩人呀。但是,你只能管住我一天,明天,我还是要去的,不过大不了换一个地方。你千万别逼我这么做……”森木回头望了一眼,海水已吞没他方才坐过的那块礁石,若不是这小女孩干扰,他已顺利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那礁石上有个天然的孔,也许是蛎子形成的,总之,他喝上一瓶酒,再用准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上面,如今不是一切都解决了么?

“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活着多好。”小女孩太乐意说这句话,“可是,您叫……”

“我叫森木。”老人弓下身子,用食指在沙滩上写出这两个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样也好,等你长大以后,这个世界上就会有个知道森木的中国人。”

森木是当年侵华日军的一员,曾在中国犯下连他本人也认为不可饶恕的罪行。如今他已经年过七旬,又患上绝症。森木有的是钱,可是,钱救不了他的老命,所有的医生都说他的病没法子治,这样他就灰心了。他几乎捐光全部积蓄,然后到中国来自杀,只有这样,他认为自己的灵魂才能安静。

童年的森木,曾随父亲在中国北方居住过,他结识了一位叫小惠的中国小姑娘。两个孩子相处得十分要好,以至于森木回国后多年,小惠的倩影仍在他的梦中出现。终于,就在他们的大圣战即将宣告失败的那年初春,他做为后援,重返中国,恰巧就来到童年成长的地方,也就是来到了小惠的身边。而此时的小惠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对于小时的密友,表现出了极度鄙视,根本不屑一顾,尽管她父亲也在皇军手下混饭吃。情场失意的森木恼羞成怒,借一次机会,约下几个同行,在夜里把小惠劫到野外,轮奸后残酷地杀害了,而小惠受难之前,哼也没哼一声,只在黑夜里大睁两眼瞪着他……森木无法摆脱这双曾经那样漂亮的眼睛……当他感到后悔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往事如烟。往事又十分清晰。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吧。该死了。可是,面对这个跟当年让他亲手奸杀的爱人同名的小女孩,森木说什么好呢?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个坏人的故事。”老人慈爱地抚摸着小女孩的脸蛋儿,斟字酌句地说,“有个日本兵……对,就是日本鬼子。他原来很喜欢一个中国小姑娘,后来人家因为他是侵略者,不肯和他来往。这个十分自私的鬼子,在他用完了所有的方法仍然得不到姑娘的爱情之后就伙同另外几个鬼子,把姑娘杀害了,用的是……你长大了细想就会明白,最下流最残忍的迫害法。几个鬼子都参加了,现在他们全死掉了,只留下一个罪孽最深重的,他生活在悲痛和愧疚中……”

“那个人就是你吗?”小女孩怯怯地问。

森木真需要壮起胆子来才能向这可爱的小女孩面对面地承认自己是魔鬼,然而,他这样做了。“我是不是该死了呀?”

小女孩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爷爷,您当年可真是个大坏蛋,不过,现在,您变好了,那么久远的事,就不能总记着,人不怕有错,就怕不改呢。”

森木大吃一惊!如此小小年纪,她竟然会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儿来劝慰人!他不由得又伸出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脸,“小惠,谢谢你。有你这一个原谅就足足地够我消受到来生的啦。谁教你这样的话的?你姓什么?”

“我也不知道姓什么。我是爷爷从垃圾堆里拣回来的,我爸爸也可能是妈妈不要我啦,不要就扔掉呗。爷爷拾破烂,就拾回我这个小破烂。爷爷无儿无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他说,正好拾回个小耍物。他一口一口的豆浆把我喂大,爷爷高兴了’就叫我小破烂。”

呵,小东西竟然有如此奇特的经历。森木在心底赞叹了一声,他捐出一些积蓄就认为是做了无量的功德,殊不知比这位未谋面的中国老头儿高尚不到哪里去。老人一定很穷,森木想,应当见见这可敬的老人,给他一些钱。

“小惠,你可以领我去看看你的爷爷吗?”

“有时我叫他爷爷,有时我叫他爸爸。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叫什么他都高兴。爷爷怕我生气啊。我领您走,日本爷爷。”

小女孩描述的生活氛围又深深地打动了老森木,他急于想见到这位可敬的中国老人的念头更加强烈。他跟着小女孩,绕过弥漫着鱼腥味儿的小渔村,在一个山坡上,找到小女孩又破又小的油纸房。

小女孩伸手拉亮一盏大约只有25瓦的灯,说,请进吧,日本爷爷。我家穷呢,穷得都不好意思跟大家住到一块儿去,怕影响市容呢。我的爷爷大概又去喝酒啦,都是我拖累了他。小女孩叹了口气,他这么大年纪了。

森木看了一下这小屋子,那里面摆得叫什么家具呀,在日本,垃圾堆里也绝对找不到的。他也不由叹口气,在这样简陋、肮脏的小小土屋里,也有那样的亲情与快乐呢。他想起小女孩一会儿叫爷爷,一会儿叫爸爸那个非常可笑的故事来。他拥有过数不清的财产,也有亲生儿女,这小屋的主人都不曾有过;可小屋里有的,他永远不可企及!

森木想要自杀的念头此时已荡然无存。他决定帮助小女孩做点什么。他可以给他们很多很多钱,至少买上一幢大楼,让老头儿不再拣破烂。为什么办不到呢?一死能赎得了他的罪过么?

“爷爷,您坐。看俺家这个破烂样子。您说我长大了会好一些吗?”小女孩天真地问。

“会的,一定会的。用不了你长大,小惠。”森木的眼泪几乎就要掉了下来,他在心里说,“我马上就帮你,小破烂。”

“日本爷爷,您真好。”小女孩这一次笑得更开心,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让森木一下就又想到了当年那个小惠,“我给您剪幅画儿做个纪念吧。”她说着,拉开一个嘎吱乱响的破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纸片和一把剪刀。这时,森木的心简直是让一只长刺的手一下攥住,他看到,小女孩的两只手都是畸形,萎缩,而且向后扭,如同一对鸡爪子——难怪她一直把手背在身后!

“你的手……”

“是小时候得的小儿麻痹吧。要不,人家怎么会不要我呢?”小女孩的思绪有些飘移,两只好看的大眼睛也随之湿润了,“爷爷当初拾我回来,也没把握我能不能活。”小女孩说着,开始拿起剪刀,为森木剪画儿。她拿剪刀的姿势多痛苦呵,那瘦而细的肘部用力挟向肋处,产生一种力,来固定剪刀。她艰难地绞着,好看的小嘴扭曲得很难看。森木差不多要承受不住这种摧残了,但他不能让小女孩停下来呀,那样,她的自尊心也会受到伤害的。

女孩把森木苍老的心绞得千疮百孔,她的作品也完成了。抖开,是一个古典式的女子,腾云驾雾般,怀抱一棵萝卜,呵,是人参,应当是人参。剪技平平,但这是出自一双怎样的手呀,森木耳畔响起小女孩刚才的话:“为什么要死呢?活着多好!”女孩,呵不,小惠,你一定能活下去。中国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后福便应在我这个日本老头儿身上啦。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想起某本书上形容一个伟人的话,森木苦笑。

老头子极小心地收起那幅剪纸。他听见小女孩说,绞得太不好啦,刚学的。“爷爷,您下次还能来么,我给您绞个好一些的,一定!”

说什么好呢,森木伸出小指,跟小惠拉了一下勾,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要死的人。“小惠,我的好孩子,爷爷一定做到。下次来,你高兴叫我爷爷或爸爸都好,就是别说‘日本’二字,行吗?”

没有等到小女孩的爷爷归来,森木离开了那间小油纸房。后来,他回国。他心中有个想法,多弄些钱,把小女孩的手治好。他在民间开始到处宣传中国小女孩的故事并为她募捐。同时,森木本人很了解中国的针灸疗法,他潜心研究,专攻小儿麻痹后遗症。他的医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令人惊喜的是,这几年忙于小惠的事,他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所患的癌症,根本没有要死的感觉!

森木的心热烈得如同七月的骄阳。他急匆匆地又一次来到中国。

小惠,你现在好吧,是不是长成一个大姑娘啦,14岁的女孩已经很妩媚可人啦,只可惜那双手。如今好啦,你的爸爸来救你啦。你当初会相信一个日本鬼子就为一句话,三年之后真地会来看你,何况他又是那样一个罪恶累累的坏人?森木几乎是自言自语着找到女孩的小屋的。那小屋子在风吹雨打中变得更衰败了,森木要弓下腰,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耷拉下来的房檐,才能够敲着小破门。

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国老头儿给森木开了门。森木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主人就颤颤地说:“你是日本来的森木先生吧?小惠总盼着你来呢。”

森木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他担心会抱住小惠哭起来,吓着人家孩子。中国人不习惯无亲缘的人搂搂抱抱。他实在太想念这个可爱又让人心疼的女孩儿啦。老头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借以稳定情绪,然后问:“老先生,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小惠的爷爷吧?”

中国老头儿略略闭了一下眼,算是默认。

森木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冷淡,他急火火地问:“小惠在家吗?请告诉她我要见她。”

中国老头儿拉开了门,侧身让开,森木几乎是抢着奔进去。“小惠,森木老鬼子来看你,快把你的剪纸拿出来。”他此时大约变成10来岁的样子。

屋里没人。

噢,小惠是上学去啦。森木暗笑自己太急,怎么连常识都忽略了呢!

中国老头儿默默地跟进来,没让坐,却说,“你到底真的来了,小惠没走眼呢,这孩子。”他从破桌子底下拖出一个大塑料包,打开,嗬,全是剪纸作品,一色的仕女图!

“小惠说,上次送你那幅不好,这遭定要换个好的。她就这么剪呵剪呵,剪一张不满意,剪一张还不满意。”

“老先生,我这次就是为她的手而来。中国治不好,去日本。其实她剪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呀,这孩子真自强,过一会儿我要表扬表扬她。”森木小心地把塑料包搬到桌上,一件件细看那些作品。真感动人呀,他想,用那样的手,剪这么多作品,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真是个好孩子,小惠。见面后第一件事是要认她做女儿,这事就这么定了。

“谢谢你,森木先生。你这么守信用,又夸了我们小破烂。”中国老头儿忽然放声大哭,“我全家15口当年被日本人杀了个精光,就我一个从死尸堆里逃了条命。所以我恨所有的日本人,不管他是哪个。刚才有些不礼貌了,你别见怪。”

“怎么会呢,老先生。那场战争实在太让人寒心了呀,您恨您怨,都是应当的。快不要伤心啦。”森木怀着负疚的心情安慰对方。

“我不是哭这个,我是哭小惠。她已经不在了!”中国老头儿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什么?你说……”

“小惠死了。有半年啦。她一直在等,到底没等到你。我当你骗她呢……哎呀我苦命短命的孩子呀……”

森木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人也瞬间苍老了许多。听中国老头儿说,小惠不但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还患了血癌,救老森木时她自己知道。她本想坚持活到还了日本爷爷的愿,可黄泉路上无老少,她没有如愿。

“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活着多好!”那个稚气十足的童音,如同一把钝刀子,在森木干枯的心上锯啊,锯啊……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让他马上死。他现在负罪感比当初要自杀时还要重。

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相互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又狠狠地把对方推开。森木说,老先生,你比我幸福,你拥有了小惠这么多日子。中国老头儿说,你几辈子也没我那几天难过,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一丁点办法也使不上,你不知道那是多懂事的一个孩子。

森木说,我知道。中国老头儿说,你不知道,你才知道多点儿?

森木无言。他缓缓打开随身带来的包,亮出了花花绿绿的钱,说道,老先生,这是我给小惠的。现在她没有了,您该帮她收下。

中国老头儿扫了一眼:“我用不着它们。我需要小惠,可谁也帮不上。我再耍酒疯,还有谁撒娇哄劝我呢?我真混,折腾个苦命的孩子有什么意思!”

森木把那些剪纸画儿摆了一大面,立正,一个大躬,嘴里只叫出一声“小惠……”眼泪就啪啪地洒在了画儿上,他觉得马上就要支撑不住身体,有成亿个成几十亿几百亿个癌细胞,正穿过他的皮靴钻进脚跟,麻痒痒地爬遍全身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