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女儿是爸爸最好的作品。小女做工还算精细,未出偏差,若说最好,却也谈不上。尽管不是最好,于我倒有重大意义,她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在她出生前,我还是一个只顾流连于桃花岸边心思单纯的少年郎,她出生后,我只能委从于人世,曾经的种种浪漫连同雄心壮志一并放下。
女儿今年六岁,我虽贵为她的造物主,但显而易见,她对她生命的制造者并非事事言听计从。我让她来,她往往不来,让她别吃,她偏偏要吃。每一天,她都像国王视察领地,在家里转来转去,关注每一处细节的变化。
比如饭桌稍稍移了一点方位,“咦,这桌子怎么搬到这里来了?”比如桌上多了一只空的易拉罐,“这瓶旺仔谁吃的呀?”
证据确凿,妻子亦不肯顶罪,我只好承认是我吃的。她就非要我张开嘴来,“你嘴巴张开让我看看。”
我学习革命前辈咬紧牙关不张嘴,她就直接用手指撬我的嘴,“你张开来,你张开来让我看看。”
面对逼供,我无法做到像前辈们的意志坚定,只得张开嘴巴,她瞪着眼睛,认真观察一番我的口腔后,说:“我也要吃。”
前面那么多的铺垫,这句才是她的目的。
我本想对她晓以大义,准备先从人生道理开始,告诉她不吃苦,哪来甜,再从健康入手,奉劝她甜的东西容易蛀牙,不能吃。但我只怕忠言三千,不及她眼泪一滴,因此作罢,随手给了她一瓶旺仔。
她每每一有委屈,或者被我们打了,或者被我们骂了,就跑去找奶奶。“奶奶……”
“奶奶……”
奶奶是她最大的保护伞。
每当这时候,妻子就会说:“看,又去找她奶奶告状了。”
有一次,她犯了错误后照例去找奶奶寻求保护,奶奶突然说:“今天你的状纸我不接了。”颇有点包龙图断案的风采。女儿愕然,我们却大笑不已。
从前我在家里上洗手间只需掩门,而不上锁,因为没人会来打搅。可是女儿出生后情形就有了变化,她往往在我如厕或洗浴时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吓我一大跳。尤其棘手的是,怎么哄也不走开。因此在以后,我就多了个心眼,一进洗手间就上锁。即使这样,女儿仍旧会来砰砰砰地敲门,让我在马桶上也心惊肉跳。长此以往,我怕我会便秘,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教育,后来在我如厕时,她终于放弃了旁观。
有一次我带她在中河公园里闲逛,那时柳树刚发新芽,沿岸风景甚美,我原本想作诗一首,念给她听,但一想,她也未必听得懂,只不过“媚眼做给瞎子看”罢了。于是转而问她:“你瞧,这柳树叶子长长的,像什么?”
女儿瞪着眼睛看那棵歪脖子树,看了半天,摇摇头。我循循善诱道:“你看柳树的叶子长长的,垂下来,像什么?像不像长长的……”
我想引诱她说像长长的头发。但是,她竟然说:“柳树的叶子垂下来,像鼻涕!”
我的心里霎时百味杂陈,尽管有时我的比喻打得也很离奇,但她比她的老子更离奇,不止离奇,那是相当离谱。我发火道:“谁的鼻涕这么长?也只有你的鼻涕这么长!鼻涕三千丈,就是黄抒羽!”
她不懂三千丈什么意思,但也明白那两句肯定不是好话,对我又抓又挠,非要在“黄抒羽”后面加上“爸爸”两字,我被迫改成:“鼻涕三千丈,就是抒羽爸。”
又有一次也是在公园,我指着一棵柏树问她像什么,心里盼望她能说像宝塔,或者像宝剑,她看了看柏树,果断地说:“像我们小(1)班的林乐予,站得直直的!”
还有一次,我带她去乡下玩,小溪边蹲着两只附近人家养的“呆头鸭”,女儿问这是什么,我用宁波话说这是呆头鸭,女儿念叨了几声,我问她记住了没有,她说记住了。等我们逛了一圈回来,那两只鸭子还待在小溪边,我就问她这是什么。女儿想了想,一时想不起,看我瞪大了眼睛要骂她,急中生智说:“这是‘坏蛋企鹅’!”
诸如此类,童言无邪。因为她,我已从自命不凡的游侠回归到俗人本色,很多时候不得不听从现实的主张,在现实的河里,我不想乘风破浪。在我的船上,我是唯一的船老大,也是唯一的舵手,所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随心所欲,我要让我的船,包括船上的这位小天使,安稳快乐地行驶在现实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