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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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请客这回事

我从小便深受“请客”之苦。那时每逢过年吃饭,我就被迫打头阵,前去邀请至亲长辈来家里赴宴,也没电话,只能劳驾两条腿,奔了东家奔西家,真是苦不堪言。因此就很希望有些兄弟姐妹,能帮我分担一点请客的任务,可是家里就我一个小人,请客重任只好一肩挑了。

客人名单里,头两位是舅舅和舅公。俗话说“娘舅大石头”,舅舅是我的“大石头”,舅公则是爸爸的“大石头”,因此这两块石头无论如何要搬来,否则压不住阵脚,宴席也显得不上档次,不够隆重。

我盘算了一下路程,舅舅在北门,舅公在东山,要请到这两人,得绕半个郭巨城。但是绕再远,这任务也是我的,逃不了。紧紧鞋带,我就出发了。

顶风冒雪,赶到舅舅家,在门外我先把冻出的两挂鼻涕用力擤掉,然后才进去。虽然是请别人来吃,但口头上也要谦虚委婉,我学着大人教给我的话说:“舅舅,晚上到我家吃饭,下饭推板,但你要来啊,一定要来啊。”舅舅嗯嗯几声并没多余的话,我明白他是在摆架子,肚里意见不屑对我这个小人明言。

请了舅舅之后,我又马不停蹄赶到舅公家,把上述一番话重复一遍,舅公也是嗯嗯几声,并没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也没把桌上的几颗糖果作为我奔波的酬劳,尽管我的眼神一直在那上面逡巡。

舅舅和舅公的地位,在一般家族里都比较崇高,他们的行为也很高深莫测,至少那几声含糊其辞的“嗯嗯”就让我摸不着头脑。虽然不确定,我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告别出了门,带着对那几颗糖果的思念。

回家后,爸爸问我请到了没有。我也不知请到没有,只能说,他们嗯了。爸爸说,那再去请。

我苦着脸,只好顶着西北风不情愿地再次上路。这次上路不同于第一次,第一次去时多少还有点激情,这一次就不同了,我压抑着委屈,一路只是玩耍。请客吃饭本来就是大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关系的只是那几颗糖果,想到那些可爱的糖果与我无缘,更加提不起兴致。在外面游荡了一圈,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才磨磨蹭蹭地回家。

长大后我明白了,中国号称礼仪之邦,最讲究礼节。请客人单单一请是不够的,还得二请,有时甚至三请。历史上就有“三请樊梨花”和“三请诸葛亮”的故事。可见,我所请的那些客人,男的都是诸葛亮,女的都是樊梨花。

像我家里舅舅、舅公这些自以为是大人物的客人,凭我跑龙套的小角色,再多请几次也是请不到的,还得爸爸出马。直到他们觉得摆足了架子,才会踩着饭点、在满桌人的翘首期盼中缓步而来。

有时也会发生争抢客源事件。因为都赶着在正月里请客吃饭,免不了出现饭点重叠现象。我跑到叔公家,请他到我家吃晚饭,他却说别人已经叫过,不能去你家了。

我自然大为着急,因为请到客人是我的本分,请不到客人却是我的失职,若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大人肯定又要骂一句:“噶眼小生活都做不好。”

糖果不给我吃没关系,但是任务要完成。我就一脸哀求地说:“叔公啊,你不要去别人家,一定要去我家吃啊。”假如叔公不答应,那我就使另外一招,拉起他的手就往门外拖:“叔公,走,现在就去我家。”

叔公缠不过,只能笑呵呵地说:“好啦好啦,别拉了,晚上我会去。”听他答应,我才放开他的手,高高兴兴跑去别家请客了。

那时的客人,就变成了雄踞齐地的韩信,项羽、刘邦两家都抢着拉拢。

因为人小,我不大明白请客的重要含义,直到现在,我才领悟到,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好不容易请一次客,自然要把客人都叫齐了,反正一个人是一桌,十个人也是一桌。

如今请客则完全不同。每当过年请吃饭,我就一通电话拨遍,大大省去了跑腿之苦,并且也避免了见面时的寒暄客套等许多繁文缛节,有人是“礼多人不怪”,我不怕见怪,就怕礼多。只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四个长辈除外,他们也有电话、手机,但我不打,而是按照过去的传统亲自跑一趟去叫。

对我长大以后的“懒”,爸爸颇有微词:“这么近的路打什么电话,去叫一下又不难!”因为在他看来,上门去请客人显得更有诚意。但是碍于我也成家立业,他不好总是拿父亲威严压我,只是唠叨几句,也就听之任之。

从前我只是跑腿的份,而没有上桌的份,往往还没挨到桌边,大人就呵斥:“下去下去,这是给大人吃的,你一个小人一点规矩也不懂!”现在不仅不用跑腿,上桌也有份了。常常爸爸还在厨房炒菜,我却代他在桌上陪酒招待客人。

有时我也需要跑进跑出,这时候就轮到六岁的女儿粉墨登场了,她像模像样坐在我的位子上看着大家说:“现在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快点吃!”把一桌人惹得哈哈大笑。

假如按照我的成长方式,她也得学着去跑腿,去守各种各样的规矩。然而我也不勉强,跑腿也罢,上桌也罢,都随她。因为我并不清楚,究竟是从小听话守规矩好,还是独立自主比较好。我很讨厌我的跑腿生涯,事事都得听从大人主张,可是假如当年不听话,现在的我是不是愿意稳妥地上下班,愿意安静地写作文,面对浮躁的现实还能耐心顺从,就是一个问号了。我怀念小时候,但我更加怀念的是那几颗无缘得到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