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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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老篾匠

篾匠实在是一个很寂寞的行当。一个人,一把刀,身边放几根毛竹,独自坐在堂前,编篮,编筐,编筛,从早上寂寞地编到晚上,把生活的美好、对未来的憧憬,一丝不苟地编织进器物里面去。

说起篾匠,不得不说到竹子。江南多竹,无论在哪一处山野,都会有郁郁葱葱的竹林和你不期而遇。这些竹子命运各异,有的被做筏,渡人漂洋过海;有的被盖楼,承载百年基业;有的被搭桥,接引四方路人;还有的被古人编成了竹简,传承华夏文明。

而在乡下,它更多的是被编织成不同的器物,用来方便万家,泽润众生。由此也催生了一个世代相沿的行业——篾匠。

村里曾经有一个老篾匠,姓陈,如今八十多了。十多年前,他的人生就是编织,竹篮、淘箩、米筛、簸箕、斗笠,都是他的手工艺术品。

大多数的清晨,他会去竹林。清晨的竹林,露水还依偎着枝叶做梦。薄雾如纱,在林间轻柔缭绕。远处深山有两只鸟儿在对话,一起一伏,像两个人在遥然悠远地问答。不知是谁,于晨风中吹响着一枚叶笛。放松耳朵,你兴许还能听到竹的拔节声,它们在为日后的高耸入云做准备。

历史上的文人大多爱竹,郑板桥不仅以画竹出名,在诗文里也体现了他对竹的爱: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相似的还有大文豪苏东坡,他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道“东坡肉”,就体现了东坡对肉的喜爱,而他宁可吃不上肉,也不愿离开竹的陪伴,可见对竹的眷恋。

篾匠也爱竹,篾匠爱竹不同于文人墨客,他让翠竹走出深山,经他巧手点化,幻成人间诸般实物,令竹的价值得到最大发挥。一把竹椅,供一代又一代的人端坐休憩,竹的生命与价值,也得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延续。

陈篾匠在竹林里选取了其中几株粗壮结实的老竹,砍断,大略清理下枝叶,而后背回家。到家中堂前,他放下毛竹,拿出一条陈旧的围兜系在身上,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首先破竹。

老篾匠握一柄厚脊薄刃的篾刀,在竹端轻轻地一劈,海碗般粗的毛竹,裂开了一道口子,再用刀顺势一搅,啪的一声脆响,毛竹裂开了近米长。他放下刀,抓住毛竹的裂口处用力一抖,泼剌剌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毛竹就被破成了两半。“势如破竹”这一成语,便是由此而来的。

看篾匠破竹,会让人联想到庄子所说的庖丁解牛,相似的潇洒利落,绝无拖泥带水的缠滞。

老篾匠取过破开的一半,再次对半剖开。就这样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地剖分,越到后来,竹片越薄,也越发考验篾匠的功力。

老篾匠端坐在竹椅上,拿着篾刀手不停歇。也不用如何端详,一刀下来,如行云流水般,狭长的竹片总能被匀称地剖为两半。富有弹性的篾条在他指间欢快地跳舞。

他剖篾如东晋的谢安坐镇淝水,轻描淡写处,便横扫千军,说不出的洒脱淡定。

篾条分篾青与篾黄,最外面一层带竹子表皮的叫篾青,不带表皮的叫篾黄。篾黄远不如篾青结实,尤其经常下水的用具,如篮子、淘箩、筛子通常都用篾青。篾匠活的精细,全靠双手掌握。能剖出不同的篾条,这只是基本功。

篾条剖好了,相当于作家找到了一篇小说的素材,随后就是编织,这才是正活。

无数根长长短短的篾条匍匐在老篾匠周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把堂前营造成了恬静的竹林,远离喧嚣。老篾匠身处其中,犹如隐士持琴独居幽篁,开始准备下手弹奏。

编织本就是寂寞的活,在无数次单调、枯燥的编织里,老篾匠或多或少也拥有了几分隐士的风采,超然物外,耐得住清冷。堂前寂静无声,外面的天有些阴,是院子里樟树的浓荫绿得太稠?还是稀薄的太阳,又躲进云层里打瞌睡去了?

他蹲在地上,弓着腰,选了几根篾条,开始穿插来回地编织。岁月在默默的编织里悄无声息地流逝,不知不觉,白发爬上了他的两鬓,皱纹掩盖了他的眼角。

天昏地暗也罢,日光明媚也罢,他只是弯着腰不停地编织。他把平凡的百无聊赖的寂寞岁月,编进了斗笠;

他把平庸的默默无闻的自己,编进了簸箕;他把乡下的贫苦,淡泊,编进了米筛;

他把青春编进了竹篮;

在篾条与篾条间,他与生活纠缠搏斗。在经纬与经纬交织处,他的人生日渐坚韧。

《诗经·召南·采苹》句:“于以盛之,维筐及筥。”方筐圆筥皆以竹为骨架,篾条篾丝为体肤,经由篾匠一双神奇灵巧之手编缠而成。

竹的风骨,也被老篾匠体现在所编的器物里面,他做的簸箕,精致光滑,做的箩筐,结实耐用。

因为手艺老到,他经常被请去别人家里做活。十几二十年前,乡下人家习惯请篾匠师傅到自己家来做点生活用具,按天数付工钱。老篾匠手艺好,不用吆喝,不用上门自荐,也没有打广告,四里八乡的人就是知道他的名字。东家还没有做完,西家就来定日子了。

数十年弯着腰背编织,他的腰早弯成了一张弓。那双粗糙的手,在编织完了坚韧的岁月之后,也已苍老陈旧,古朴得像竹根,支节嶙峋。

2008年的寒冬,八十高龄的陈篾匠坐在宽敞明亮的家里,安静地享受着新世纪阳光的温暖,那双曾经为生计操劳半辈子的手,此刻被藏在了温暖的袖子里。

后辈们要他讲述一下他的历史,他裂开没牙的嘴,淡淡地笑了笑,手指指壁上,什么也没说。我们望去,那把伴随陈篾匠几近一生的篾刀,正悠闲地挂在那里,好久没用了,刀锋已生锈。哦,明白了,老篾匠是在告诉人们,一切的苦难都已尘封,留给未来的,只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