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山水
8987200000019

第19章 悟空的悲哀

悟空最大的悲哀,就是他太想进入体制,太想得到统治集团的赏识。悟空是岩石受到天地精华滋润后的产物,天赋异秉。这个灵异现象,可以理解为,他拥有过人的聪明。聪明人的理想就是出人头地,因为觉得与众不同嘛。

所以怀着出人头地的朴素愿望,他出发了,首先横渡大洋去南赡部洲镀金,师从菩提老祖门下,多年寒窗苦读,终于光荣地混得一张“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道院”的高级毕业文凭。

有了这一身本事,他就想着做一番事业,好挤入官方编制。要想得到编制的名额,首先得让官方认同自己。

如何才能得到统治集团的关注呢?朝廷里没有任何裙带关系可以依靠,看来,只能自我奋斗,或者给朝廷先制造点麻烦,朝廷就会注目了。

这个出发点与宋江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江也是极其热衷于进入官方体制的人物,又深恨朝中无人接引,于是铤而走险,占山为王,成为官方的麻烦制造者。

历史上,草根阶层要想吸引统治阶层的注意力,办法有两个,一是走白道,即通过内部人士的提携,让朝廷认识自己,从而跻身于权力阶层,以李白、杜甫等文人为代表;一是走黑道,做出几件让朝廷头疼的事情来,以引起朝廷的重视。

宋江明白,只要把官兵打痛,别打死,朝廷就会重视自己。果然,宋江如愿受到招安,顺利进入了体制。

不过结局很惨,在其他利益集团的算计下,梁山泊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宋江为进入体制而削尖了脑袋,却付出了惨重代价。

悟空与宋江一样,也是平民英雄,也是草根中的精英人士,头角峥嵘,不甘屈于人下,为了得到统治集团的赏识,他采取了与宋江一样的策略。

第一步,占山为王,扩大花果山的势力范围。聪明人都知道,只有自身强大了,强大到让人侧目,才会引起统治集团的注意,进一步受到尊重。如此,日后与统治集团谈判时,价码才可以要得高一点。

稳固自家阵营后,悟空出手了,先是闹阎王殿,再闹东海龙宫。这是在投石问路,以试探统治集团的底线。

以玉帝为首的统治集团,果然被震动,于是派太白金星做和平使者,封赏悟空为弼马温。弼马温这一职务,只有虚名,而无实权。虚官闲职,本就是统治集团印刷的不花钱的名片,安抚笼络人心用的。

在受到朝廷招安后,悟空并不急着遣散人马,而是把花果山作为自己的大后方,予以继续建设。临行前,嘱咐孩儿道:“小的们,给老孙好好看家,谨慎操演。”

在日后西天取经路上,只要一瞧形势不对,他就撂担子甩手不干了,一个筋斗云纵回花果山老家,照样摆起谱,穿戴起大王装束,尽情饮酒作乐,懒洋洋等着上头派人,低声下气请他继续加入革命阵营。

这就是悟空的身份。

因为他有摆架子、撂担子的政治资本,这个资本就是花果山。

而每逢这么折腾一次,上头对他就愈发重视几分,觉得这小子虽然脾气大,但能力强。取经大业无论如何少不了他。

这方面,宋江明显不如悟空。同样受到了朝廷招安,宋江就忙不迭地自毁山寨,把历年打拼下来的财产积蓄拱手送人,也为自己从此断了后路,只能死心塌地与朝廷合作,因为他已无路可退。唯一的出路,就是为朝廷卖命。而卖命,却是死路一条。

悟空的悲哀还在于看不清形势。

他被压五行山五百年,五百年后,他重出江湖。此时,天下早已换了一番面貌。而悟空自闭太久,对于形势认识不清,他以为世界还是五百年前的世界。

所以每逢与对手打架,他总喜欢自我陶醉地作番介绍:“某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汝等知否?”

想象中,对手听到自己名号后,该当吓得簌簌发抖,而后抛了兵器跪地求饶。而事实是,对手或轻蔑一笑,或茫然不知,或干脆反唇相讥。常常把悟空弄得灰头土脸,颜面无光。

因为五百年后,江湖已不再是他的江湖。

第三,悟空的悲哀是碰上一个昏庸至极的领导。

唐僧是个好人,并且是个老好人,但绝非一个好的领导。他这人就像一本书的广告语:“中国谁也不想领导,中国只想领导自己。”

是的,唐僧只想领导自己,也只能领导他自己。

手下能力太强了,愈加凸显出唐僧这个领导的无能。

至于唐僧的昏庸,那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圣僧恨逐美猴王”那段里,悟空用火眼金睛洞穿了妖怪身份,一棒将他打翻,唐僧却固执地以为悟空错杀善人,大念紧箍咒,又将悟空无情驱逐。很多人说,看到那一段,恨不得一棍子把唐僧打死。

唐僧另外还有个坏毛病,就是不辨忠奸,听信谗言,屡次受八戒唆使,而给悟空小鞋穿。

假如让你也摊上这么一个无能、昏庸、而又经常给部下穿小鞋的领导,还不得不对其笑颜相向、溜须拍马,那时,你就知道猴子的痛苦了。

悟空虽然遇人不淑,好歹只是受气,却无性命之忧。宋江就不同了。宋江招安后最大的悲哀,就在于碰到了高俅。唐僧只是要人头疼,高俅却是要人性命。果然,宋江人马最后全部折于高俅手里,集体死于非命。

说到底,悟空与宋江的悲哀主要还在于第一条,就是太想得到体制的认同,太想在体制里混一个官方名额,以验明正身。

假如悟空绝意仕途,没有进入体制的愿望,而是安心于草根身份,他就能享受一种自在的隐士生活。

然而这样一来,他那身通天彻地的本领,又怎么能够让世人见识?他那经天纬地的抱负,又怎么能够实现?他那惊天动地的名号,又怎么能够永载史册?

历史是由朝廷书写的,要想成为历史人物,就不得不与朝廷合作。这不仅是悟空的悲哀,也是所有人的悲哀。

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快乐的小人物?还是做一个永垂不朽的疲惫的大英雄?这不仅是悟空的矛盾,也是所有人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