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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搭救吉村(1)

邓珠、边巴和小周到吉村家时,巴桑卓嘎正躺在地铺上,盖着一片破毡毯,痛苦地呻吟着。床前吐了一大片,满屋是酸臭味。房子本来就又小又脏,这一吐,空气更不好。小周摸了摸阿妈巴桑的头,又给她试体温,烧到三十九度五,身子不断地抽动。他问邓珠大伯:

"前两天不是好一些了吗?怎么突然又发起高烧来了?"

邓珠回答说:"阿加巴桑说,昨天巴穷来告诉她,宗本老爷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不是谁跟谁过意不去,都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土登罗布打吉村也是不对的,他们已经说了他。不管怎么说,大家住在一个地方,喝一条江里的水,总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找宗本。汉人是靠不住的,不要吃他们的药,拿他们的东西。巴穷给了她一包茶叶,两块大洋,一块'尿土'。巴穷还说,这'尿土'不比一般,是穷达活佛亲自给的。"

边巴生气地说:"这些人的花招真多,比降神的喇嘛变得还要快。"

邓珠接着说:"阿加巴桑听说是活佛给的,心里很高兴,昨晚就吃了一点儿,可能是吃得太多,夜里心口疼得更厉害,又吐又拉,起来好几次。吉村修船去了,没有人照顾。昨晚土匪下山,听见枪声不断,她害怕吉村会出什么事,在外面望了半天,连惊带冻,病就加重了。"

小周心想: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越吃越糟,但又不好明说。他给阿妈打了一支退烧针,服了两片胃舒平。巴桑卓嘎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谢谢!"过了几分钟,他又给阿妈吃了一点儿熊胆。小周也学会了用藏药,他知道熊胆对退烧、消炎很有效果。

边巴想让阿加巴桑喝碗热茶,揭开锅盖一看,什么也没有,茶壶也是空的,看来阿妈拉一上午连碗清茶也没有喝上,就去烧火熬茶。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边巴回头一看,吉村带着一股风,推开门,走了进来。吉村没有来得及同其他人打招呼,赶紧走到阿妈跟前。阿妈已经安静地躺下了,小周正把一条白毛巾搭在阿妈的额头上。见吉村进来,小周微微抬起头,朝他亲切地笑了笑,说:"不要着急,阿妈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看到这情形,吉村深受感动,他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邓珠对他说:"刚才你阿妈病得很厉害,金珠玛米给你阿妈打了一针,吃了药,现在好一些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小周谦虚地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又站起来,用冷水浸了浸毛巾,重新搭在阿妈头上,然后拿出另一条毛巾,把吐在床上的脏东西擦干净。

巴桑卓嘎微微睁开困倦的双眼,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小周。

边巴见吉村因为心里着急,又走得快,头上冒着汗,就安慰他:"小周说阿妈的病不重,把吃了的泥巴吐出来,就会舒服一些。"又关心地问,"还没有吃饭吧?你休息一会儿,等茶烧开了,先喝碗茶。"听这口气,边巴倒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吉村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边巴负了伤的脸,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但目光却仍然那样有神,那么友好而充满感情。吉村又看了看小周,小周正在擦那片破毡毯上的脏东西。他自己闻着就有一股叫人恶心的臭味,但小周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吉村知道,昨晚土匪袭击解放军,整整忙了一夜,边巴还受了伤,但他们不顾自己的劳累,一早就来给阿妈治病。这时,吉村的心情很激动,脸上带有一种矛盾复杂的表情,他的脑子像经轮一样飞速转动,好多疑惑不解的问题一起涌上心头。一年多来,旺扎宗本和穷达活佛经常给他们讲共产党、"红汉人"如何如何坏,还讲了好多从前汉人杀藏民、烧寺庙、抢东西的事。他清楚地记得,穷达活佛流着眼泪说:"几十年前汉人一把火把有名的昌都寺烧了,杀死了好多活佛、喇嘛,色朵圹都变成了一片血海色朵圹是昌都县的一个大草坪,在昌都寺对面。这里指的是清朝末年赵尔丰对康藏人民实行的大屠杀。。"

可是从江边见到郭站长他们的那天起,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们一个个态度和蔼,说话和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有佛爷常说的救人危难的"菩萨心"。他们不顾我的冷淡和无理,经常给阿妈看病、上药,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可是为乡亲们做了很多好事。邓珠大伯早就对他说过金珠玛米是好人。吉村知道,不少乡亲不顾宗本的阻挠和威胁,冒着危险和解放军来往,想方设法帮助他们,给他们送东西吃。连小次登也成了他们的好朋友。我为什么要听信旺扎和穷达的话,害怕和怀疑解放军?渐渐地,他觉得喇嘛寺画的那只毛茸茸、血淋淋的黑手,不是长在"红汉人"的身上,而是长在巴穷的身上,长在旺扎的身上,长在老宗本的身上。这只血淋淋的黑手,正伸向骨瘦如柴的穷孩子,伸向累断筋骨的老阿爸、老阿妈,伸向自己的阿爸,伸向自己的脖子。正是那些被他们说成是"魔鬼转世"的金珠玛米,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穷苦百姓。他猛地跨了两步,走到边巴身旁,直率地说:"边巴拉,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当金珠玛米?"自从解放军到扎青后,这是吉村第一次叫边巴的名字。

边巴回答说:"我是一个受苦的农奴。领主把我逼上了绝境,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金珠玛米像'神鹰'一样飞到了我们的庄园,把我从苦难中搭救出来。"

吉村半信半疑地问:"你真是受苦的农奴?"眼睛盯着边巴额头上的伤疤。

边巴满含悲愤地说:"不仅是受苦的农奴,而且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

"什么?你说什么?"吉村伸出他那双粗大的手,紧紧抓着边巴的肩头,又使劲摇了摇。要不是边巴和吉村一样壮实,简直有点儿经受不住。

边巴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疤:

"你看这个。"

"烙过'狗'字?"

边巴痛苦地点点头。

吉村急切地问:"谁给你烙的?为什么?"

边巴抚摸着吉村的肩头:"你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他拉着吉村的手,一起坐在邓珠大伯身边。边巴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是要让自己激愤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用深沉的声音,叙述了他一家三代人悲惨的经历。他想扔一个石头,激起吉村胸中感情的波涛,洗干净旺扎和穷达一伙人蒙在他纯洁的心灵上的尘埃。

边巴把自己的遭遇--从逃离多岭庄园,直到在塞弄拉山遇见解放军,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这血和泪的控诉,不但把吉村吸引住了,而且使邓珠大伯和巴桑卓嘎也深受感动。巴桑卓嘎靠在墙上,听着听着,忘了疼痛,挣扎着坐起来。她一面听,一面低声抽泣。

边巴的悲惨经历,引起了吉村对自己苦难身世的联想,也激起了他对旺扎满腔的仇恨。他想:原来我和他都是受苦人,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我们都是在血泪和仇恨中长大的,怪不得人家对我们穷人那么亲。他抓着边巴的手,激动地说:"边巴兄弟,我也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他指着自己的嘴唇,又指着阿妈的嘴唇:"你看!"

还没有等吉村说下去,巴桑卓嘎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边巴走到跟前,亲切地说:"阿妈拉,您不要难过。"等巴桑卓嘎稍微平静下来,他对吉村说:"雪山上的青松过一年多一道纹,农奴的孩子长一岁积一层仇。吉村兄弟,你把你的仇和恨都讲出来吧!"关于吉村的身世,兵站的同志从邓珠大伯那里已经听到一点儿。但今天边巴仍然想让吉村自己讲一讲,共同来回忆这段悲惨的经历。

吉村满怀悲愤地说:"也是在十几年前,老宗本让我阿爸到北山砍木料,准备做船。"

邓珠解释说:"吉村的阿爸叫贡布,是一位船工。那时候的宗本是旺扎的父亲旺杰曲培。旺扎是土兵的头儿,他喜欢跑马射箭,舞刀弄枪,经常带着人打冤家,抢占别人的牧场和土地。"

吉村继续说:"阿爸在山上遇到三个年轻牧民,听说他们是从藏北草原来的。他们为了反抗噶厦政府的乌拉差役,几个部落的人联合起来,一起造反,杀死宗本,赶走了藏军。不久,噶厦派了一个代本,把那几个部落包围起来,不管大人小孩,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走的就放火烧,草原上的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那天,三个青年正在山上放马,他们不敢回去,扔下马群就跑了出来。"

"后来呢?"边巴关心地问。

吉村说:"那时藏军到处在搜捕人,在家乡住不下去。他们听人说,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高高的金山,山上有一只金色的'神鹰',她能给人民带来光明和幸福。他们下定决心到东方去找'神鹰',请'神鹰'帮助他们,为乡亲们报仇,给苦难深重的西藏人民带来光明和幸福。三个年轻人逃出牧场,翻山越岭,来到怒江边上。到了江边,没有路走,后面又有人追。你们知道,逃亡的农奴被抓回去,是要拴在马后面被活活拖死的。他们求阿爸把他们送过江去。阿爸想了想,明知有危险,但为了不让三个牧民兄弟回去送死,就答应了,他们一起砍树做了一个木排。那时河水比较小,晚上,阿爸冒着危险,偷偷地把他们送过江去,又连夜赶回来,刚上岸,旺扎带着马队就把阿爸抓走了。"

"抓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周急得头上都出了汗,手中的毛巾也揉成一团。

"他……他们……"吉村气得说不出话,巴桑卓嘎又失声痛哭起来。

邓珠忍着悲痛,替他说:"旺扎说贡布兄弟帮助农奴逃亡,违抗了宗本的命令。第二天就在脚上拴了两块石头扔到怒江里。说死了以后让'水鬼'抓住他的脚,在下三界受苦佛教宣称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如果不去求解脱,则永远在所谓"六道"中生死相续,轮回升沉,有如车轮的旋转不停,故称"轮回",亦称"六道轮回"。"六道"中天、人、阿修罗为"上三界",是比较好的;地狱、饿鬼、畜牲为"下三界",那里苦难最深重。,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旺扎又说我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把我和阿妈的嘴唇割了。"吉村紧紧咬着牙,眼睛里射出了一道愤怒的目光。

邓珠气愤地说:"旺扎本来要割掉他们的鼻子,乡亲们连连磕头,求旺杰曲培不要割他们的鼻子,连很多老喇嘛也向他磕头求情。狠心又狡猾的旺杰曲培说:看在乡亲们的面上,留下鼻子,割掉嘴唇。"想到那天的惨状,邓珠悲愤填胸,声音哽塞,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按照旺杰曲培的规定,要从鼻孔底下,把整个上嘴唇割掉。那天割嘴唇的土兵,也是个穷人的孩子,他下不了狠心,闭着眼,只割了一半。"

吉村说:"旺扎把阿妈我俩的嘴唇用绳子穿起来,在江边的大树上,整整挂了七天七夜,说要给不听话的农奴做个样子。"

吉村一家人的血泪仇,更激起了边巴对万恶的农奴制度的满腔仇恨,他觉得自己的心和吉村的心贴得更紧了。他怀着真挚的感情对吉村说:

"卓波,我们都是从农奴主皮鞭下长大的受苦人,你为什么相信那些黑心肠的话,把亲人金珠玛米当仇人?"

吉村再也憋不住,把心中的疑团,告诉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说,吃糌粑的人和吃大米的人不是一条心,汉人和藏人不能做朋友。"

边巴回答说:"正像吃糌粑的人里面有好人和坏人一样,吃大米的人里面也有好人和坏人。吉村兄弟,害死你阿爸的旺扎,烧死我阿爸的噶朵,都是西藏人,都是吃糌粑的,难道他们和我们是一条心吗?能够和我们做朋友吗?"

"豺狼和羔羊不能做朋友,乌鸦和孔雀不能在一起,这个道理我明白。"吉村又问,"卓波,请你告诉我,金珠玛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同过去的汉人有什么不同?"

边巴说:"过去的汉兵和藏军一样,是专门欺负我们穷苦百姓的。金珠玛米是各族人民自己的军队,是来帮助我们藏族人民过好日子的,乡亲们说他们是'嘉色巴'嘉色巴,即新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