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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当金珠玛米(2)

"听说过。"

"你愿意跟红军走吗?"

"当然愿意。"边巴无限怀念地说,"在我们去要饭的时候,达瓦爷爷常常给我讲红军的故事。他还说:当天空中出现万道霞光时,红军会身披彩霞,踏着吉祥的彩虹,回到藏区。那时,红军播下的幸福种子,就会开花、结果。达瓦爷爷去世的时候,还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一定要去找红军,找到了红军,我们穷人才有好日子过,才能给你阿爸、阿妈报仇。"

尼玛次仁怀着喜悦的心情,用洪亮的声音鼓励他:

"孩子,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你还不快请他们把你收下。"

边巴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金珠玛米,他发现他们都在用热烈的、友好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想站起来大声对他们说:"亲人金珠玛米,请你们收下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农奴吧!"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闪着亮光的眼睛里布上了一层阴云,他痛苦地想道:金珠玛米是"神鹰"下凡,能要我这样的人?这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痛苦!盼"神鹰",找红军,"神鹰"飞到跟前,却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眼睛里的阴云越聚越多,越来越浓重,慢慢地,眼眶里又充满了泪水。

尼玛次仁早就有心让边巴参军。一路上不断地给他讲解放军的许多好处,还讲了打噶朵、解放色桑渡口和昌都的情况,用各种方法启发他。尼玛次仁原以为只要稍一指点,边巴马上会提出要求,参加解放军。没有想到他却这么犹豫不决,难道他也相信益西那些人的胡言乱语?真叫人生气,他用一种责备的口气问:

"你不愿意?"

边巴带着哭声,痛苦地说:"我是'鬼',他们能要我这个'鬼'吗?"

尼玛次仁这才知道是错怪了边巴,心疼地说:"孩子,你不是'鬼',金珠玛米会要你的。"

李刚满怀深情地说:"边巴兄弟,你不是'鬼',你是人,你是我们的亲兄弟,只要你愿意,我们欢迎你当金珠玛米。"

边巴激动地站起来,紧紧抓住李刚的手说:"红军--金珠玛米,请你们收下我吧,让我跟你们走。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心甘情愿。"

李刚紧紧握着边巴的手,热情地说:"边巴同志,欢迎你,热烈地欢迎你参加各族人民自己的队伍。"

黄玉德、陈英、平措、小宋、小周,还有许许多多解放军战士,都拥了上来,伸出一只只温暖的手,满怀激情地说:

"边巴同志,欢迎你。"

"我们欢迎你,边巴同志。"

边巴无限感激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金珠玛米!"

娜真满怀喜悦的心情,深情地看着边巴那高兴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笑容,那对酒窝变得更明显,更漂亮,那湖水般明亮的眼睛却逐渐模糊起来,眼眶里充满了幸福的泪花。

看着这激动人心的情景,尼玛次仁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在心里默默地说:"达瓦爷爷,单增兄弟,你们现在可以安心地闭上眼了。"他走到李刚面前,拉着平措的手,无限感慨地说:

"李副队长,边巴这孩子,是个苦命的人,年纪轻轻的,遭了多少难,受了多少罪!他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在水里泡了九十九次,没有把他淹死;在火里烧了九十九回,没有把他烧焦。俗话说:好宝剑藏在破皮套里,好男儿裹在烂衣衫里。我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个有出息的人,希望你们好好指点,让这个被人抛在粪堆里的宝石,发出灿烂的光彩。他阿爸和阿妈,还有他的达瓦爷爷,在阴间里也会感激金珠玛米的恩情。"他知道李刚的藏语学得不错,一般的话都能听懂,但他觉得这几句话特别重要,生怕李刚听不明白,于是请平措翻译一遍。

尼玛次仁大伯对边巴这么关心,对解放军这么信任,使李刚深受感动,他诚恳地说:

"大伯,您放心吧,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家庭,各民族的优秀儿女在这里团结友爱,健康成长。在党的培养教育下,边巴一定会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个优秀战士,藏族人民的好干部。"

过了一会儿,小宋从黄玉德那里领来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李刚把边巴带到队部的帐篷里换衣服。他脱下藏袍,裸露着满是伤痕的身子。李刚正要帮他穿衬衣,小宋看到他脖子上挂着护身符,就伸手去摘。边巴一把抓住,摇摇头,不高兴地说:

"不能动。这是喇嘛给的,能保佑我平安无事。"

小宋心想:当了解放军,还能讲迷信?戴个护身符像什么话?你看我们哪个战士戴着那家伙打仗?在色桑渡口,哪个藏兵没有戴这种东西,有的人有好几个,还是金子银子做的,可是子弹不是照样在他们身上穿窟窿?!小宋赶紧从自己的胸前摘下一枚"渡江纪念章",对边巴说:

"你想戴,把这送给你,戴这个多光荣!"

边巴又摇摇头,固执地说:"我不要。"

小宋还想说服他,却被李刚制止了。他对边巴说:"你就戴着吧,没有关系。"

尼玛次仁和仁青等人看着,放心地点了点头,对李刚感到由衷的敬佩。边巴穿上一身新军装,但头发太长,戴不上帽子。尼玛次仁说:

"当了金珠玛米,就要像个金珠玛米的样子,把头发剪掉吧!"

平措说:"从前我也留着长发,梳辫子,当了金珠玛米以后就剪掉了,这样要方便一些。"

边巴点点头说:"剪吧,从前当扎巴时就剃过光头。"

几个同志又把边巴带到帐篷外面,帮他剪掉长发,理成平头。小周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洗头。战士们争着把自己的毛巾和香皂递给他。

小宋拿来一双解放牌球鞋让他穿。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他的左脚光着,右脚缠着一块东西。小宋问:

"这是什么?"

"鞋。"

李刚仔细看了看,这哪里是什么鞋?一块破皮子上,穿了四个眼,用一种柔软的藤条扎起来。他解开一看,皮子上尽是脓血,问他:

"这怎么了?"

"被石头扎了一下。"边巴说。

李刚抬起他的脚,看见脚底有个很深的窟窿,已经溃烂,脚后跟都红肿了,立即请陈英给他上药。

陈英走到边巴跟前,打开药箱,关切地说:

"把脚抬起来,让我看看。"

边巴从来没有见过女兵,把脚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

"划破一点儿皮,没有关系。"

"还是上点儿药好,免得感染。"陈英蹲下去,不容边巴争辩,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他擦洗伤口,把脓挤出来。边巴心情激动,局促不安,想把脚缩回去,但被小周紧紧抓住。小宋也蹲下去帮忙,劝他说:"上了药,就会好的。"

娜真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陈医生:看起来这位女医生有二十五六岁,长得很漂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又精神,又和善。脸晒黑了,还脱了一层皮,嘴唇干裂,说明旅途的劳累和对高原气候还不适应。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右肩挎着药箱,腰上系着根宽皮带,皮带上还有一支小手枪。这身打扮,在朴素之中显得庄重,在温和之中显得神气。娜真感到十分羡慕,人家多幸福!我要能像她那样当个金珠玛米,挎上药箱,给人治病,该有多好啊!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农奴的女儿,是苦命的人,哪能和人家比?!

上了药,小宋让边巴穿鞋。他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不管在荆棘丛生的森林里,还是在怪石嶙峋、锋利如刀的岩石上,他都光着脚走路,脚底板长了厚厚的一层老茧,一般的刺是扎不进去的。

边巴说:"我打惯了赤脚,不用穿鞋。"

平措说:"当了金珠玛米,上面穿着新军装,下面光着脚怎么行?快穿上吧!"

尼玛次仁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黄球鞋说:"连我这个老百姓都穿上了金珠玛米给的鞋,你还能不穿?!"

小宋帮他穿,可是穿不上,鞋太小。他赶紧跑去找黄玉德,换了一双大的,还是穿不上。李刚说:"把几双大的全拿来。"不一会儿,黄玉德和小宋把支队所有的鞋都抱来了,最大的一双是四十一码,也穿不上,急得边巴出了一头大汗。黄玉德为难地说:"最大的号码是四十二的,都发出去了。"

李刚对旁边的几个战士说:"通知各班,有'四十二'的,立即送到这里来。"

一个战士跑过来说:"这里有,这里有。"立即脱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鞋,双手递给边巴,用生硬的藏话,热情地说:"边巴兄弟,穿这双,穿这双。"

边巴抬起头,看着这位战士,他俩的目光正好相遇。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边巴从这热情的目光中,看到了这个金珠玛米一颗纯朴而真挚的心。他身高体宽,比铁棒喇嘛还要魁梧。但边巴看得出来,他的心同铁棒喇嘛截然不同,是善良的,对自己是关心和同情的。没有等边巴说话,那个战士就把鞋塞到边巴的手上,然后又去脱另一只,自己则只穿了双布袜子。

黄玉德高兴地说:"这一双准行。"他又向边巴和尼玛次仁等人介绍:"他叫田大勇,是我们部队里个子最高的,每次给他发衣服,都要给我找不少麻烦。"

田大勇块头大,身体壮实,是个有名的大力士,外号叫"坦克",现在任一班副班长。

李刚说:"快穿上吧!"

边巴怀着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田大勇,然后去穿鞋。这时大家又送来了一堆鞋。同志们也不管尺码大小,都想把自己的鞋送给这位藏族兄弟。不少同志没有富余的,就和田大勇一样,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送给边巴。可是连田大勇的鞋他也穿不上。边巴的脚很特别,由于长年打赤脚,脚并不太长,但很宽,脚趾粗,而且向左右伸开,脚底板厚。要按长度,四十码的也就够了,但因为脚面太宽,四十二码的也穿不进。

看着这几十双鞋,这么多热心的好人,边巴更感到难受。穿不上鞋,倒没有什么,因为他打惯了赤脚。最使他感到难过的是,这么多鞋,任我挑选,可是没有一双能穿得上。他感到丢脸,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暗暗地问自己,领主骂我们是"下贱人",不配享福。他们还经常骂我们是"帽子盖不住的坏头,靴子套不住的坏脚"。说我们是头不配戴帽、脚不配穿鞋的"野人",只能用皮鞭来管教。难道真的是这样?!连我的脚也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别人都有穿鞋的"命",就我没有。难道命中注定我该受苦,我不配享福?!生来就"下贱"、就"低人一等"?!他想到这些,心情十分沉重、悲伤,泪水充满了眼眶,但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掉下来。他把鞋推过去,难过地说:

"我的命苦,我不配穿鞋。"

李刚看出他内心的痛苦,抚摸着他的肩头,亲切地说:"边巴同志,不是你的命苦,是统治阶级压迫和剥削我们,不让我们穷人有饭吃,有衣穿,也没有鞋穿。"他指着边巴的脚说:"你的脚比别人的脚大一点儿,是因为你从小打赤脚,脚面宽一些,脚趾粗一些,脚底板厚一些,普通的鞋你就穿不上,不是别的原因,更不是你的'命苦',不配穿鞋。"

黄玉德说:"边巴同志,你放心,我会做鞋,我给你做一双。"

田大勇说:"对,我们大家帮你做,一定给你做一双合适的。"

小宋看着边巴难过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很不好受,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边巴,他踢了一下那些鞋,认真地说:

"脚大有什么不好?脚大走路稳,爬山快,咱们解放军就是要这样的铁脚板。"

说得周围的同志都笑了起来。边巴怀着一种感激和友爱的心情,看着这个一脸孩子气的小战士。

二十几天来,边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今天,他头一次理了发,擦了身子,洗了脚,脱下了长满虱子的藏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服,身子似乎轻了很多,又觉得特别想睡。正好,黄玉德又从各班选抽了一套较好的被褥发给他,小宋和小周争着帮他铺床。这几天他太困乏了,一钻进被窝里,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

小宋睡觉不太老实,爱伸胳膊伸腿。半夜里,他一伸腿踢在边巴身上,把他惊醒了。边巴还以为自己睡在森林里,有野兽来伤害他,一骨碌坐起来,环顾左右,发现自己睡在帐篷里,这才想到自己已经不在森林里,没有被野兽伤害的危险了。他看见小宋睡得很香,右腿伸到他的被子上,下半身露在外面,便轻轻地把小宋的腿放过去,将被子盖严实。这时他才注意到,帐篷里面点着根蜡烛,李刚、黄玉德和田大勇围着灯,聚精会神地在做什么。他抬起头,仔细一看,原来他们在做鞋。边巴知道,这双鞋黄司务长从下午就开始做了。他想,金珠玛米的"长官"不睡觉,连夜给我这样一个到处流浪的人做鞋穿,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这不是在做梦吧?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感到疼痛,他对自己说,我没有睡着,我很清醒,这不是梦,这是真的。通过蜡烛微弱的亮光,他清楚地看见他们那疲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严肃而又认真的神情。边巴的眼睛湿润了,三个人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渐渐地,这微弱的灯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了万道霞光,映红了雪山草地,映红了邦锦庄园,映红了整个西藏高原。在这霞光之中,边巴仿佛看见一只金色的"神鹰",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来。一队队身穿红衣服,头戴红五星,骑着大红马的红军战士,踏着美丽的彩虹,从东方走来,拯救苦难中的藏族人民……

虽然边巴盖的是普通的旧棉被,但对他来说,比绫罗绸缎还要舒适。阿爸阿妈在世的时候,全家人只有一个破毡毯,自从跟着达瓦爷爷要饭到昨天晚上,他连一块破毡毯也没有。全部的家当就是一件补了又补的破藏袍,白天穿在身上,晚上一解腰带,铺一半盖一半,蜷曲着身子睡觉。今天,在暖融融、软绵绵的被褥里,和新结识的朋友们在一起,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可以安详地、放心地睡觉,这是多么的幸福啊!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舒服,这么香甜。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

第二天早上,同志们出早操回来,他还没有醒,大家见他睡得很香,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李刚知道这些天来边巴实在是太劳累、太紧张,应该让他好好睡一觉。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让同志们拿着碗筷出去,然后关切地看了看边巴熟睡的脸,悄悄地走出去,把帐篷门遮严!他又去找值星排长,讲了三件事:第一,今天早上开饭时,不要吹哨子;第二,通知各班,不要在队部附近大声说话;第三,在边巴醒来之前,任何人不要到队部的帐篷里去。接着,又到炊事班,让他们给边巴单独做饭,炒几样好菜,打一壶酥油茶。

这几天,边巴有一件心事。他想:我当了解放军,有了安身之地,不挨饿,不受冻,不但没有人骂我,打我,而且这些人对我比亲兄弟还亲,再没有人敢来欺负我。可是娜真和刀结还在过贫穷苦难的生活,益西那个坏家伙,早就不怀好意,想欺负娜真,加上这次她又不顾别人劝说,上山来找我,也受到不少人的耻笑和辱骂。他看到这几天娜真时常咬着嘴唇,忍受着内心的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难道我能看着不管吗?他想:不如劝他们也来参军,一起跟着金珠玛米走,离他们远远的,该有多好!他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平措,又告诉了小宋和小周,并打听解放军要不要女兵和小孩。他们都很支持他的意见,说应该动员娜真和刀结参军。

一天傍晚,边巴借着放牲口的机会,让另一个战士先回去,自己悄悄地约娜真到河西岸的柳林里商量这件事。边巴开门见山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娜真。他担心娜真不会同意,怀着不安的心情看她。出乎边巴的意料,娜真用热情的眼光看着他,高兴地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她又补充一句:"我早已下了决心,要跟你一起走。"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颊上飞过一片红云。这时的娜真,显得更加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