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回来了,而且是汉兵帮助找回来的,这成了轰动整个庄园的大事。大人小孩,男男女女,老百姓和喇嘛、尼姑,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村来,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边巴。人们议论纷纷,只有益西等少数人更加害怕,不敢出门。
听说边巴回来了,李刚十分高兴。老远地走出来迎接。看见边巴,他快步迎上去,紧紧拉着边巴的手。边巴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比前几天见到他时消瘦多了,眼睛深陷进去,脸色黑里发青,颧骨突出,两腮凹进去,下巴也好像长了似的。上身穿着黄玉德的军衣,藏袍已撕成碎片,两个袖筒系在腰间,只能起个遮羞的作用,身上到处是伤痕。脖子上系着一个空粮袋,斜背着水壶,腰里插着一把钢刀。李刚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
"边巴兄弟,你受苦了。"
边巴在山上见过他,从尼玛次仁和仁青大伯那里,知道他是这个部队的"长官",对自己的事十分关心,是他派人来找自己的,他抓住李刚那温暖而有力的手,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他。李刚的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可是两道浓眉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充满了智慧,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
战士们热情地把边巴围起来,边说边走到部队驻地,把尼玛次仁、仁青和娜真他们也挤到外面去了。小刀结几次想钻进去,都没有成功。庄园里的老百姓,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走上前去,他们既怕益西说他们同"鬼"来往,又弄不清汉人为什么要把边巴找回来。只有恩珠多吉当过兵,见过汉人,胆子大一些,他比边巴大几岁,当藏军前,常和边巴在一起干活,他们很熟,就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边巴。有一些孩子也跟着来看热闹,但不敢到跟前。
到了部队驻地,大家围着边巴在队部前面的草坪上休息。战士们让他坐在一个米包上,有的人端茶,有的人端饭,有的人递过热毛巾让他擦汗;有的人着急地在外面转,想对这个农奴兄弟有所帮助,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有的人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还有的人把自己仅有的一小块红糖送给他,使他应接不暇。边巴深切地感受到,这些汉人真的和过去他见过的国民党不一样。
面对着这么多好心的人,边巴心里十分感动,和十几天前他被赶出庄园时的情形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他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二十几天与世隔绝的流浪生活,不但弄得他精疲力竭,而且在精神上也受到极大的刺激和创伤。他的脑子变得麻木、迟钝。今天突然遇到这么多热情的人,像做梦一样,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回到邦锦庄园,而是走进了雪山顶上的白云之中,飘飘忽忽,如醉如梦。
昨晚吃了饭,今天一清早又在仁青大伯的木碗里吃了两大碗酥油糌粑。二十多天来,边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多年来,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酥油糌粑,所以到现在他还不觉得饿,只是觉得有点儿渴。他的眼睛盯着一个战士手里的茶缸,但又不敢去接。李刚看出他想喝水,马上从一个战士手里拿过茶缸,递给他。这时,好几个茶缸同时向他递来,边巴双手接过一个茶缸,这些白茶缸上印有八个蓝字:进军西藏,巩固国防。他激动地看着李刚,却没有喝下去。李刚亲切地说:"喝吧!"
见到这香喷喷的酥油茶,边巴恨不得一口喝下去,可他刚把茶缸举到嘴边,却又立即想起那天在森林里碰到的事情,于是慢慢地放下了茶缸。他想了想,把自己左手的五指并拢,做成凹形,再把缸子里的茶倒在手上喝。战士们都感到很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用缸子喝茶?
李刚拍拍他的肩膀说:"就用茶缸喝吧!"
边巴抬起头,正好同李刚那和蔼可亲的目光相遇。他痛心地说:
"我是'鬼',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不配用你们长官的东西。"
听了这话,李刚的心像锥子扎一样难受,他激动地说:
"你不是'罪人',更不是'鬼'。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是亲兄弟,你快喝吧!"
边巴双手捧着茶缸,眼睛里满含着热泪,心情十分激动,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茶缸,一口气将茶喝了下去。
小宋马上拿过茶桶,又给他倒了一茶缸,边巴连喝了三缸子茶,才感到解渴。他恭敬地把缸子递给小宋,用手擦了擦嘴,一个战士赶紧递过来一条白毛巾,但他没有用。
尼玛次仁说:"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给大伯讲一讲。"
小宋着急地说:"讲一讲吧,我们也想知道。"他捅了一下平措,怕自己讲不明白,请他翻译。
边巴怀着感激的心情,看了看尼玛次仁大伯。这位大伯,十多年前曾冒着生命危险用木筏把达瓦爷爷他俩送到江东,现在又不辞辛苦,从深山里把自己找回来。十多年过去了,这位老人脸上的皱纹多了,头上也有了白发,但身子还很结实。还有仁青大伯和娜真,他们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而这些汉人,对自己又是这么好,这么关心。这情谊,比山高,比海深。他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便用低沉的声音,叙述了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不幸遭遇。他用藏语讲,由平措翻译给战士们。
边巴家,从前是多岭庄园的农奴。他爷爷为了逃债,带着一家人西渡澜沧江,想往拉萨跑。可是没有跑多远,就被农奴主才旺桑珠的弟弟、藏军代本桑登曲培抓住,关在蝎子洞里,让蝎子活活蜇死了。然后,他们又在他阿爸和阿妈的额头上烙了"狗"字。自那以后,这笔债务就落到了他阿爸的身上。究竟欠了多少债,谁也说不清,只凭大管家信口胡说。有人给他阿爸取了个外号叫"一万克"。十几年前,才旺桑珠的一个亲戚要到拉萨去朝佛,他要把边巴送给他的亲戚当佣人,说可以减去几克债务。阿爸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孩子,舍不得让他离开,苦苦哀求,不要把边巴送给别人。才旺桑珠不但不答应,还狠狠地用鞭子抽打单增。阿爸单增忍不下这口气,更不愿让一家人活活拆散,等鞭伤稍微好了一点儿之后,就带着边巴和他的阿妈逃出了庄园。边巴痛心地说:"我们翻过大雪山,刚到金沙江边,就被噶朵抓住了。"
尼玛次仁接着说:"噶朵是才旺桑珠的长子,就是这次被你们打败的那个代本。那时是一个如本如本,即营长。,在色桑渡口驻防。他把单增兄弟活活烧死,又按照他父亲的吩咐,把边巴和他的阿妈卓玛关在土牢里,打算送回庄园去处死。"
边巴继续说:"后来,看守牢房的达瓦爷爷把我们救了出来,尼玛次仁大伯又用木筏子把达瓦爷爷和我送过了江。我们原来以为到了江东日子会好过一点儿,没有想到,江东的穷人和江西的穷人一样苦,江东的有钱人和江西的有钱人一样狠。还有那些国民党匪兵,对穷苦的藏族人民更是厉害得很,见了我们这些穷人,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还骂我们是'野人'、'蛮子'。我们一无亲,二无友,连去当娃子也没人要。达瓦爷爷气愤地说:真是南山北山的豹子都吃羔羊,江东江西的财主一样狠心。我们只好到处去要饭。后来达瓦爷爷得了重病,没有钱医治,不久就病死了。"
"那只剩下你一个人?"小宋关心地问。
边巴怀着痛苦的心情回忆当时的情况:"那时我只有四样东西:一根打狗棍,一条要饭的糌粑口袋,一个破木碗,还有阿爸留下的钢刀。我到处流浪,过了两三年,我想,这样下去,怎么能为我的父母报仇?这时有人告诉我,去当扎巴扎巴,有两个意思,一是泛指所有的出家人,与活佛相对而言;另一个是指小喇嘛,亦叫"本穷"。好,在寺院里,有吃的,有穿的,还可以念经学藏文。我想,只要有饭吃,再学点儿本事,以后就可以过江去报仇。我到一个寺院里去当扎巴。可是穷人的孩子到了喇嘛寺,就像进了监狱,同样吃不饱,穿不暖,整天挨打受骂。在寺院里,我不过是一个穿着袈裟的奴隶,不要说念经学藏文,连烧香敬神的事都不让我干,还没有要饭时自在。一天,我趁大喇嘛不在,偷偷地逃跑了。但没有跑多远,就被抓回来,免不了又遭受一顿毒打。"
"这个人真坏,简直是披着袈裟的豺狼。"小宋气愤地说。
"这个大喇嘛叫吉村扎巴,是土司的儿子,他同国民党军官合伙开金矿,做黄金生意。一天,一个姓赵的国民党营长到寺院里来,和大喇嘛商量做生意的事,就对吉村扎巴说:'最近我娶了一个蛮婆娘,想找一个蛮娃子伺候,我看这个小蛮子还挺机灵,送给我当勤务兵吧。'吉村扎巴为了向那个当官的讨好,就满口答应了。这样,我又到了国民党军队,给赵营长当勤务兵。赵营长嫌边巴这个名字不好听,给我起了个汉名,叫赵小二。"
小周说:"真是不讲道理,凭什么要跟他姓?"
边巴又说:"起初我想,当兵也好,当了兵就有枪,有了枪就可以为阿爸阿妈报仇,还不用受大喇嘛的欺负。哪里想到,逃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口,那个赵营长跟噶朵一样坏,一不如意,开口'死蛮子',闭口'死蛮子',经常打我骂我。他说:'让蛮一寸,不如打蛮一顿,只有用枪杆子和军棍,才能治服蛮子。'"
李刚愤慨地说:"真是反动透顶。"
边巴继续说:"赵营长不让我在他面前讲藏话,说'蛮话'叽里咕噜,像牲口叫喊,他听不懂,硬逼着我讲汉话。那时我连一句汉话也不会,简直成了哑巴。在这样的逼迫之下,我慢慢地能听懂一些汉话,也多少能讲几句了。"
一个战士问:"我们讲的话,你能听懂吗?"
边巴回答说:"讲慢一点儿,能听懂一些。"他又说:"江东有不少汉族同胞,有的人也很穷,种田的,挖金的,当苦工的,干什么的都有。我和他们在一起,学会了不少汉话。这几年不说,又忘得差不多了。"
黄玉德说:"从前学过,再学就快了!"
"后来呢?"小宋要边巴继续往下讲,不让人插话。
边巴接着说:"当了一年多'兵',枪连摸也没有摸着。我看当汉兵报仇是没有希望了,更受不了赵营长和他的小老婆的虐待和欺侮。一天,借上山打柴的机会,跑出了兵营。我怕赵营长和吉村扎巴把我抓住,要遭受毒打,在江东流浪六年之后,跟朝佛的阿角阿角,意为大哥,是藏族群众对朝佛的香客们的一种尊称。一起,又回到江西,一路要饭,来到邦锦庄园,给益西家当佣人。"
在山上见到边巴那天,李刚就对边巴额头上的那个伤疤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指着伤疤说:
"边巴兄弟,这伤疤……"
一提到额头上的伤疤,边巴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屈辱和苦痛,便一起涌上心头。他悲愤地说:"听我阿妈讲,因为我阿爸和阿妈是犯了罪的农奴的孩子,额头上烙有'狗'字,在我刚满三岁的时候,才旺桑珠就在我的额头上烙了一个'狗'字,说我们犯了罪的农奴和狗一样下贱,要终身在庄园里干活,不许到别处去。我们到江东要饭时,有钱人看见我额头上的'狗'字,就说我是犯了罪的农奴,不但不给我吃的,还打骂我,讥笑我,后来达瓦爷爷咬着牙,用钢刀把它剜掉了。"
小宋愤怒地说:"这些狗东西,把我们的农奴兄弟糟蹋成什么样子。"说着把肩上的卡宾枪拿在手上,使劲摇了摇,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瞪得圆圆的,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看那样子,要是噶朵父子这时出现在面前,他一定会一梭子扫出去,把那个大坏蛋打死,为边巴报仇。
边巴看到这个小金珠玛米生气的样子,知道他是同情自己的不幸遭遇,心情更加激动。他说:"在领主的眼里,我们穷人和蚂蚁一样不值钱,他们打自己的牲口时还会感到心痛,可是在打我们农奴时,却下狠心打,我的身上到处是伤疤,你们看!"边巴越说越气,愤然脱掉披在身上的军衣,裸露着上身,控诉说:"这身上的一条条伤疤,是小的时候老爷用皮鞭打的。"他指着脸上和身上新的伤疤,"这些是送'鬼'那天打的。"他撩起藏袍,指着腿上的伤疤:"这是要饭时狗咬的,屁股上还有国民党狗营长用军棍打的伤疤。"
小周看见他左背上也有一个很明显的伤疤,关切地问:"这是……"
边巴咬着牙,眼睛里射出一道愤怒的光芒,说:"这是噶朵的侄子骑马踢的,还踢断了一根肋骨。"
小宋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那伤疤,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战士们围得更紧了,对边巴表示出深切关怀和同情,对国民党反动派和反动农奴主感到无比仇恨,纷纷表示,一定要消灭噶朵这股残匪,为边巴报仇。
黄玉德递给边巴一缸子茶,轻轻地压了压他的肩膀,示意他休息一会儿,让激愤的心情平静下来。边巴怀着感激的心情,双手接过茶缸,看了看周围的解放军,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坐在对面的李刚身上。李刚在细心地倾听他的控诉,两道浓眉都快挤到一起了,紧紧咬着牙,颧骨也突了出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既流露出对他的深切同情,又含有压抑不住的怒火,表现了对噶朵他们的无比愤慨。
这时,李刚站起来,激愤地说:
"同志们,大家都看见了,边巴兄弟身上的一条条鞭痕,一个个伤疤,记载着藏族同胞的多少仇和恨,是对国民党反动派和万恶的封建农奴制度的强烈控诉。我们一定要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胜利完成进军西藏、解放西藏的光荣任务,把帝国主义侵略势力赶出西藏去,把藏族同胞从苦海中拯救出来,为边巴兄弟和千千万万受奴役、遭迫害的农奴兄弟报仇申冤。"
战士们拥上前去,争着同边巴握手,有的用汉语,有的用藏语,坚定地说:
"边巴兄弟,我们一定要多打胜仗,消灭反动派,为你报仇,为你的父母报仇,为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藏族同胞报仇。"
握着这一双双温暖的手,看着这一张张亲切的面孔,边巴心情十分激动。自从父母被杀害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痛苦,除了达瓦爷爷去世那一天,十多年来他没有掉过半滴眼泪,今天在亲人金珠玛米面前,却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这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流到腮边,滴在战士们的手上。
李刚用毛巾擦掉边巴额头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水,让他坐下,关切地问:
"边巴兄弟,你打算怎么办?还回益西家当佣人?"
"不!我死也不回益西家。"边巴坚决地说。
"那你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边巴天天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总想不出哪里该是自己的去处,只好在森林里瞎转。他想来打听一下仁青大伯回来没有,看一看像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次仁旺姆阿妈,看一看娜真和小刀结,今天都见到了,他的心愿实现了。现在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娜真家对我虽然好,但他们也是益西家的农奴,连自己都吃不饱,还能养活我?再说我是被当作"鬼"赶出庄园的人,住在谁家,就会使谁家减少"福分",会给他们带来灾祸,我一个人已经吃够了苦头,再不能连累他们。他想着这些事,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尼玛次仁不知什么时候又挤了进来,也关切地问:
"孩子,你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边巴悲愤地说:"李副队长,大伯,你们是知道的,在我们西藏,乌云遮住的地方是领主的土地,山影照到的地方是领主的土地,河水流到的地方也是领主的土地,可怜的农奴们,连脚板大的一块土地也没有。"他向着李刚、尼玛次仁和仁青,痛苦地说:"好心的人们,请你们说一说,我应该到哪里去?哪里才是我的家?"
听了边巴的话,所有在场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都对这个阶级兄弟的命运表示关切。
刀结挤向前,认真地说:"边巴哥哥,到我家去住吧!我们一起去放羊,一起挖野菜,捡野果吃。"
边巴摇摇头:"你们放的羊也是益西家的,再说我是'鬼',住在你们家,对你阿爸阿妈不吉利。"
娜真含着泪水说:"我们不怕,我们可以多念经,求菩萨保佑吉祥如意。"
听到孩子们的这些话,仁青心里十分难受。边巴的处境,孩子们的心情,他都了解得很清楚。被当成"鬼"赶走的人,住在家里,当然不吉利,但孩子说得对,只要多念念经,求菩萨保佑也是可以的。别家的人不也回来了吗?他怕的是益西。边巴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他说要到哪里去,前面有九十九座大山也挡不住;他说不去,用九十九头牦牛也拉不动。他说不到益西家当佣人,就绝不会去。可是我们是益西家的农奴,不给他当佣人,益西能答应吗?我们的命运掌握在益西的手里,他要把拳头稍一捏紧,我们就活不成。得罪了他,怎么能在邦锦庄园待下去?
尼玛次仁是个深明世理的人,他知道边巴目前的处境真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也懂得仁青的难处,不是不留他,实在是不敢留;不是不帮忙,确实是无能为力。尽管这几天听说益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但在邦锦庄园,大权还在他的手里,谁敢违抗他的意思?他前思后想,右手重重地搭在边巴的肩膀上,说:
"孩子,你还记得你阿爸给你讲的'神鹰'的故事吗?"
"记得。"
"你在江东听说过红军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