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酉时过后,谢府诸人都已安睡。
谢夫人命小璃儿将我送到西院客房居住,小璃儿帮我料理打点好一些日用之物后离开,我担心惦记着萧统,不知他会如何处理那些纠集作乱之人,独自静坐了半晌后,悄悄从西窗溜出了谢府。
我认识建康城中路径,不久便到达皇宫西华门外,出乎意料的是宫殿大门处依然整肃如常,除了有几名小内侍收拾打扫着地面的脏乱之物外,并没有见到一个聚众闹事之人。若是刚才那万余人攻进了皇宫西门,皇宫内不会如此秩序井然,难道他们见萧统抵达皇宫后,自行散去?
我隐身在西华门外的一个大石狮子身后,扫地的几名小内侍放下笤帚歇息时,一人说道:“今日幸亏太子殿下及时赶回,否则宫中一定要大乱不可!”
另一人道:“前线传来捷报,皇上近日即将班师回朝,太子殿下从扬州赶回,那些凶徒虽然顽劣,怎敢对太子不敬?况且殿下不但不责罚他们,反而加以抚恤,他们自然作鸟兽散了。”
我明白了刚才大概情形,萧统及时赶回后,并不提及徐州扬州的危急情形,只说战况良好,梁军大胜,且对那些作乱之人晓之以理、恩威并重,皇后所寻觅之人料定亦不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他们慑于太子的镇定和威仪,且恐惧大军凯旋回京,竟然一哄而散。
皇后或许并未料到萧统会如此迅速赶回京城,她或许更意想不到,她一心扶持重视的四皇子萧绩会惨死于二皇子萧综手下,她想助萧绩夺取太子之位的计划至此全部付诸东流。
我仰望着东宫的方向,利用隐身术纵越宫墙而入。
虽然我知道萧统必定安然无恙,却还是想亲眼见一见他,我的法力有限,至多只能在皇宫中隐身一个时辰,我只想暗中偷窥他一眼,确定他无事就立刻返回谢府。
东宫之内别有洞天,我寻觅了好一阵,才找到萧统日常起居的宫殿。
萧统和蔡兰曦一起站在月洞窗前,蔡兰曦身着红色宫服,腰身略显宽松,似乎仍在假扮怀孕,她明眸隐然含泪,说道:“四弟他······殿下想将此事隐瞒多久?父皇远在湖州尚可封锁消息,母后与董淑仪那边迟早会知道的,不如······”
萧统道:“我并未想过将此事隐瞒她们,只是担心她们对吴淑媛心生怨恨,战局本已不稳,若是后宫再起纷争,父皇心中岂不是更加难过?明日一早,我先将此事禀明母后,看能否劝说她暂时平息心中怨怒。”
蔡兰曦面带担忧之色,低声道:“昨夜西华门外聚乱之事,一定有人暗中策划,而且此人就在宫中,否则她不会将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当,只等殿下离开京城便开始发难。臣妾只恐母后未必肯听殿下之言,或许还会因四弟之事迁怒于殿下。”
萧统轻轻侧转身,对她说道:“兰曦,你不用替我担忧国中之事。多保重自己,小心腹中皇儿,日后有他陪着你,或许你不会像现在这么寂寞。”
蔡兰曦似乎欲言又止,轻轻叹息了一声,目视窗外道:“寂寞······这些年来,臣妾倒是习惯了,试问宫中寂寞者又何止臣妾一人?殿下自己,难道不觉得寂寞么?”
萧统清俊的容颜微动,答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心境亦如你一般,我们既然生长在这宫廷里,就只能享受这份寂寞了。寂寞的时候,却也是心情最宁静的时候。”
蔡兰曦转眸注视着他,眼神莹如秋水,淡淡说道:“殿下的心,如今真的还能再如昔日一般宁静么?”
她说完这一句,又说道:“殿下今日来回奔波劳累,臣妾不打扰殿下歇息,就此告退。”
几名侍女立刻近前搀扶着她,萧统随她一起走到殿门外,目送着兰曦的身影远去,随后折返殿内。
我担心法力不足致使隐身术超出时限,匆匆忙忙逃逸出皇宫,回到谢府宅院中。
次日清晨起床,我又认识了谢府中许多仆妾丫鬟,她们大都温柔和善,谢夫人对我亦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来到人间大半载,除了在苗府中居住的那几日,从未得到过如此隆重的优待,不禁对她们无限感激。
我昨夜虽然进入皇宫,却因为时间紧迫不曾前去凝香宫,苗映香被封为昭仪后皇帝就出征,皇后及众多妃嫔对她难免心怀妒忌,她独自居住在宫中,不知近况如何。这几日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宫中探望她。
我和谢夫人等人一起用过午膳,刚刚走到后花园中菊圃中欣赏秋菊,小璃儿走近我身边,悄悄笑道:“老爷刚才见一位贵客,奴婢去伺候茶水,姑娘猜猜看是谁?”
我转念一想,说道:“我在京城只认识一个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小璃儿拍手叫道:“奴婢知道姑娘聪明,果然一猜就着,确实是太子殿下来了,老爷曾经做过太子太傅,殿下以前也时常来和老爷一起谈论诗画,奴婢认识他。”
我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向前厅走去,想看看萧统会与谢眺说些什么,又如何解释我的来历。
小璃儿急忙摆手道:“老爷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姑娘不要去!”
我将手指放在唇畔“嘘”了一下,示意她噤声,说道:“我偷偷听一下就回来,一定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
我躲藏在前厅南窗下,沿着窗纸的缝隙向房间内偷窥,见萧统身着简装端坐在上首,一名侍从手中还替他拿着那件银白的羽缎披风,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谢眺坐在他左手侧位上,正说道:“······皇上远在湖州,殿下还是不要离开京城为上。”
我料想萧统担心徐州城的安全,一定准备再次前往扬州督战,谢眺极力劝阻他不可犯险。
萧统道:“事有轻重缓急,西华门之变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京城内有各部官员专司其职,不会有太多变故。四弟虽然在徐州城大败北魏骑兵,然军情复杂,太傅尚且有所不知,一旦徐州生变,较之京城更危险十倍。”
谢眺沉吟了片刻,说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不通战事,亦不知前方军情。殿下若是离开京城,吏部诸事臣必定会协助尚书大人妥善加以处置,决不敢有丝毫怠慢,请殿下放心。”
萧统环顾了一下前厅,温和说道:“正因如此,我才会将此事托付与太傅。将来若是有机会,只恐还多有劳烦太傅之处,我今日先行谢过。”
谢眺忙站起道:“老臣愧不敢当,殿下京中知交众多,能够吩咐臣办理此事,是臣之莫大荣幸,况且此事若能成就,亦是臣全家的荣宠,臣应该先至东宫叩谢太子殿下恩典才是!”
萧统站起身,那侍从急忙将羽缎披风替他披在肩上,他向谢眺说道:“我还要赶往徐州,一切就拜托太傅了。”
谢眺跟随在他身后,应道:“臣必定用心促成此事,臣恭送太子殿下!”
萧统走出前厅大门,谢眺靠近他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他眸光向内庭微转,飞快应答道:“不必见了,让她安心在此处居住吧。”
他们的身影从谢府消失后,我回到后花园菊圃前,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与谢眺暗中商议好了何事,但是此事却必定与我有关。
我闷闷坐在太湖石上,随手摘下一朵灿若黄金的秋菊,放在鼻端轻嗅那冷冽清新的香气,暗忖道:“他前往扬州,分明是以身犯险。二皇子萧综明知自己与他们并非同胞手足,他对萧绩不择手段加以毒害,对身为太子的萧统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我左思右想,正打算寻找机会悄悄溜出谢府前去战场,小璃儿又凑近我,神神秘秘说道:“夫人有请姑娘过去一叙。”
我万分迷惑,瞪大眼睛问:“叙什么?”
小璃儿不肯透露,说道:“夫人在房间等候着呢,姑娘快去吧,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走进谢夫人的房间,她面带微笑携着我的手在锦毡铺设的长榻上坐下,说道:“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事情。”
我端端正正坐好,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言细语说道:“我家老爷为官清廉,性情端直,算得上一个好官,家中虽然有一房姬妾,却可惜膝下至今空虚,宗族中亦都是单传,我们将来年迈之时不知倚靠何人!”
她说至此处,触动心中伤痛遗憾,眼圈不觉微红,接着又道:“老爷今日听太子殿下言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多时,无依无靠。我们想收你为义女,在府中陪伴我们这两个老朽之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乍然听她说出“收我为义女”,心念如电飞转,谢氏夫妇昨日才与我相识,看见太子的玉佩收留我住下,今日太子来访不久,他们就提出此等要求,绝非偶然巧合,一定是出自萧统授意,他们为人正直善良,若是他中促成此事,他们自然没有不答应之理。
萧统唯恐我以后会无家可归在外流浪,才会处心积虑替我寻觅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温暖港湾,却没有想到紫萱本非凡间女子,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况且我来到人间已有数月之久,距离阿紫的一年之期并不遥远,明年春暖花开时,她就会前来接我返回翠云山,我倘若现在认谢氏夫妇为义父义母,到时候又突然消失不见,他们一定会伤心难过。
只是我不便当面拒绝谢夫人的好意,又不便解释其中原因,只得支支吾吾答道:“我想一想······”
谢夫人似乎早有预料,态度依然和蔼可亲,说道:“不要紧,你慢慢考虑不妨。老爷亦十分仰慕你家先祖陶公,你即使答应为我们义女,老爷也不会让你更易姓氏宗族的,一切悉如往常,你不必担心顾忌这个。”
我急忙说道:“紫萱并非不愿意,只是担心将来之事或许会让老爷和夫人失望。”
谢夫人微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还能有何事让我们失望?将来若是嫁出闺阁,一年能够回来看望我们几次,让我们觉得世间尚有人牵挂,也就足够了!”
我暗想阿紫向来通情达理,应该不会阻止我前来人间看望他们几回,此事并不难做到,又见谢夫人言辞诚恳,看向我的眸光蕴涵无限慈爱温情,较之阿紫的妩媚温柔更让我觉得亲切无比。
我思虑片刻,起身下拜道:“紫萱参见母亲!”
谢夫人大喜,急忙俯身搀扶起我,对身旁丫鬟道:“快去禀报老爷,紫萱唤我母亲了,让他快来见一见我们的乖女儿!”
谢眺闻讯匆匆而至,我又向他拜了一拜,说道:“紫萱参见父亲大人!”
他眉目之间同样暗藏喜色,抚须微笑,向我说道:“以后你就安心跟随你母亲住在此处了,想要什么只管向你母亲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谢夫人道:“请老爷放心,妾身怎会亏待她?”
谢眺似乎想起什么,叮嘱我道:“最近四处战火弥漫,你不可轻易离开京城,若是有些事情需要办理,为父自会命人替你去办。”
我见他不准我离京,料想定是萧统曾经交待他看管住我,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当天夜晚,我再次潜入皇宫,来到凝香宫外向内偷窥。
寝宫内帷幕低垂,桌案上的销金兽吻内泛出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一名宫妆女子斜斜倚靠在长榻上,手执一本书卷,蛾眉微带轻愁,轻轻吟诵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似是一首古诗。
我见苗映香面带隐忧,玉面形容消损,暗暗想道:“她难道真的爱上了皇帝么?见他出征数日不归,故而为他担心忧愁?”
一名侍女低声劝慰她道:“奴婢听说昨日皇宫西华门生变,太子殿下归来时说前方捷报频传,皇上近日便要班师回朝了,娘娘不必如此担忧皇上安危,宜放心怀才是。”
苗映香将手中卷册放置在一旁桌案上,起身离开床榻,行至窗前仰望皎洁月色,幽幽说道:“你们都不明白我的心事,父亲母亲身在兰陵,不知可否安好?紫萱妹妹被送至莲心庵后情形又如何?我未能劝解皇上息怒宽恕她之过错,实在不配做她的姐姐!”
那侍女忙道:“娘娘不可如此伤心!紫萱姑娘与太子殿下之事······”
苗映香闻言,神色遽然变化,急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要再说了!你还嫌当晚死的人不够多么?皇上为了保护太子的清白名声,将当晚御花园中知情之人尽数诛杀,我竭力替你掩护你才能侥幸逃过此劫!若是让任何人得知妹妹出家之事与太子有关,你一定性命难保,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说了。”
那侍女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道:“请昭仪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苗映香叹息道:“罢了,你切记不要再提此事就是。宫中处处凶险,小心隔墙有耳,莫要因为几句不相干的话招来无妄之灾。”
那侍女急忙连声称是。
我见苗映香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并非孱弱之态,似乎并未受到皇后迫害刁难,尚且能够在皇宫中安然度日,于是不再替她担心。
我耐着性子在谢府中居住了三日,尽管谢府众人对我亲密友善,我心中依然忐忑不安,只想寻找机会前去扬州、徐州观战。
第三天夜晚,我担忧前线情形及萧统安危,实在无法再忍耐,给谢夫人留下一封书信,假称欲往兰陵祭祖告知相认义父义母之事,悄悄离开京城向扬州而去。
将近天明时分,一轮圆月与启明晨星交相辉映,银白色的光线将扬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错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内隐隐传来号角声,静静沉睡的山脉仿佛随着号角声苏醒。
我在城门外下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设法探知萧统的消息又不让他发觉,突然只见城门大开,一人率领数骑如离弦之箭一般出城而来。
他们来势太急,城门外四野平旷,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们是谁,那为首之人早已窥见了我,大声急喝道:“你们速速将她与本王截住!”
我听出了萧纲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隐身术却已来不及,那些骑兵见他一声令下,迅疾加快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飞驰而来,瞬间便将我团团围住,萧纲的马随后亦驰近了我。
将近天明时分,一轮圆月与启明晨星交相辉映,银白色的光线将扬州城外山岩渲染得错落有致、美若仙境。
城内隐隐传来号角声,静静沉睡的山脉仿佛随着号角声苏醒。
我在城门外下马,正在暗自琢磨如何设法探知萧统的消息又不让他发觉,突然只见城门大开,一人率领数骑如弦之箭一般出城而来。
他们来势太急,城门外四野平旷,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们是谁,那为首之人早已窥见了我,大声急喝道:“你们速速将她与本王截住!”
我听出了萧纲的声音,心中暗叫不妙,欲待使用隐身术却以来不及,那些骑兵见他一声令下,迅疾加快马速向我所站立之地飞驰而来,瞬间将我团团围住,萧纲的马随后亦驰近了我。
他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仿佛并不意外在此次与我重逢,神采奕奕的双眸中泛出几分“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
我见他近在眼前、避无可避,只得抬头仰望着他,向他淡淡一笑。
萧纲轻咳一声,我们周围的一众骑兵立刻四散,远远离开数丈,将我们二人孤立在空旷城门外。
他见众人散去,低头注视着我,缓缓开头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我回忆起昔日离开京城时曾经让他帮忙将真的佛珠交还至东宫救出太子,后来在苏州开善寺前巧遇萧统时,他身边白衣侍从曾言及“此女几次三番戏弄殿下,将殿下的护身佛珠弃若敝履,当日她一听说殿下被皇上拘押在显庆殿,即刻慌忙不迭逃离皇宫,唯恐受到牵连,若非娘娘凑巧捡到那佛珠,殿下不知何时才能洗清冤屈。”
静心想来,“几次三番”戏弄萧统固然是我之过,我却从来不曾将佛珠“弃若敝履”更非他们所言的那样“慌忙不迭逃离皇宫,唯恐受到牵连”,他们在萧统面前编造此等谎言,目的自然是为了让我更加厌恶我、疏远我。
丁贵嫔、蔡兰曦、还有萧纲,他们都是此事的知情人,他们一定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唯恐我会祸害他。
可是,我并不想对萧统解释我心中的委屈,我想我将佛珠背后的故事永远隐藏下去,他们都是萧统的亲人,也是最坚定支持着他的人,他们所作的一切正是我心中所希望的,只要他能够安然无恙,我蒙受一些不白之冤又有何妨?
况且,我来到人间所得到的第一双美丽绣鞋系萧纲所赠,我对他仍有感激之意。
我点了点头,应答道:“当然认识,今年春天我们在兰陵认识,初夏时分在镇江重逢,在皇宫中亦曾见过面。”
萧纲从马背一跃而下,拉着我的手走到山岩后的僻静之处。
他站在我身前极近之处,微带怒郁之色,说道:“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父皇将你赐予四弟为妃之时,你想必是心甘情愿的······可你既然曾经喜欢大哥,又怎会与四弟纠缠不清?我纵然不及大哥,莫非连四弟都不及么?你宁愿做他的侍妾,都不肯做我的侧王妃?”
我向后退了半步,说道:“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记忆,我以为四王爷是我的······”
他似有所悟,说道:“我原本料想四弟在王府中曾对你使用过妖法你才会如此,看来竟是我误会他了。你出家一事,真的只是因为代替苗昭仪出家修行么?我听说,当晚父皇秘密处决了数名内侍宫女,此时必定有内情,看来多半是与大哥有关了?”
我默认了他的话。
他停驻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真心喜欢过四弟,否则你此时不会出现在扬州,应在南康王府中为他守灵才是!”
我辩解道:“我并没有名正言顺嫁与他,怎能贸然前去王府为他守灵?”
他眸中射出犀利的光芒,语气咄咄逼人:“你若是有心陪伴四弟,名分二字能阻止得你么?你敢深夜擅闯东宫,难道就没有勇气走近南康王府?你并非不敢做,只是不想为了他这么做而已!”
我想到萧绩临死之时的惨烈场景,心底油然而生悲凉之意,泪凝眼睫道:“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死去,我虽然很想救他,可我救不了他······”
他靠近我,轻声道:“你听我说,四弟不适合你,大哥更不适合你,他需要背负的责任太多太重,他纵然想与你同游五湖四海也绝不可能做到。父皇母妃都对你心存偏见,岂会轻易让你嫁与大哥为妃为后?你和大哥今生今世注定不能成为眷属,不要再想他了!”
我被他的话说中心事,忍住泪道:“我没有打算继续纠缠他,我来扬州,只是想借着观战的机会看看他······我一定不会害他应验那些预言的!”
萧纲眸光转动,说道:“那些预言?你是因为皇嫂那些语言才不愿嫁给大哥的?你不敢让他知道你还是如此担心挂念他,才会偷偷跟随他而来?”
我不想对他欺瞒,轻轻点了点头。
岂料他接着道:“你这又是何苦?你既然明知与他不可能在一起,又何必如此无谓执着于他?”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怔怔看着他。
他仰头凝望天边圆月,轻轻咏叹道:“芙蓉作船丝作笮,北斗横天月将落;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我见他出口成诗,将我们桑林初见、绣鞋结缘、泛舟赏莲之事蕴涵于诗句中,并应今日之景,心中暗自欣赏佩服他的才华,对他诗中之意却不敢苟同,心道:“我初到兰陵时并不知人间男女交往的规则,只觉得无限新鲜好奇,因此导致你误会我对你有意。事实上我们并非情侣,又何来‘黄河’让你如此嗟叹?”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似是观察我的反应。
我思考片刻,淡淡说道:“此诗很好,只是后半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他见我如此评价,面容微微显现暗淡之色,默然良久后,抬头说道:“你心中若无沟壑,怎会如此坚决拒绝别人?难道世间除了大哥,再没有人品风度才华皆优之人了么?”
东方渐渐呈现出浅白之色,山岩后僻静空无一人,清晨拂晓的微风吹过我的脸颊,温润微凉。
我明白萧纲的暗示,他与太子萧统本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他们年岁相仿、容貌相似,一样生长于华贵宫廷、一样接受太傅的悉心培育,一样英俊潇洒,一样才华横溢,甚至一样风度翩翩、高贵风雅,确实难分伯仲。
可是,即使上天能够再塑造一个萧郎,我喜欢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一个。
我没有回答萧纲的话。
他注视着我,俊秀的面容在黑色锦衣的映衬下现出淡淡的失落和无奈,却突然间转过头去,面对山崖怅然悲叹道:“我纵然不及大哥完美无缺,若论及德行亦决不会逊于四弟,却不知为何总是时时处处让他们占尽先机!那日太湖泛舟之时,我倘若如四弟一般不择手段对待你,你此时心中眷恋之人只怕未必是大哥······我自桑林中见你赤足躲避野犬时便对你心生爱慕,可惜,至今仍是自作多情!”
萧纲将心中隐藏多时之言对我明明白白说出,我虽然觉得感动,却无法接受他的一番好意。
我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心中只有一个人,今生今世我决不会背弃此人爱上别的男人。”
萧纲的身影似乎并没有移动,却突然出手将我的身子圈在臂弯内,不由分说亲吻着我的脸颊。
我用力推开他,然而奇怪的是,我竟然使不出半分法力。失去护身法术的小狐狸如同人间少女一般柔弱,我无法阻止萧纲的举止,被他紧紧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大声叫道:“快来人啊,救我啊!”
他见我放声大叫,说道:“大哥就在城中,你想见他、引他过来救你么?难道你真的想害死他么?”
我不得不讲剩余的声音咽下,咬唇看着他说:“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会害死他,你也不会例外的!你难道就不怕我如此会害死你自己么?”
他道:“我当然怕。但是,如果我此生眼看着你从身边错过,我会更后悔!我并不在乎你过去曾与大哥如何,也不想过问你和四弟的关系,只要你肯嫁我,我依然愿意娶你为晋安王侧妃。我并非你心爱之人,即使死了也不会让你太难过的······”
我直视他叫道:“你这个笨蛋,谁要你为我如此?我谁都不嫁,我不需要男人照顾我!”
他低声道:“小萱儿,······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惊慌失措看着他,叫道:“你准备做什么?”
山岩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纲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问道:“有什么事?”
隐约听见一名侍从道:“禀三王爷,太子殿下见三王爷巡城迟迟未归,此时正在城外四处寻找王爷,奴才阻拦不住,殿下向这边过来了······”
我心中一动,萧统若是出城寻找萧纲,自然不难问出适才萧纲与我相逢的情形,以他的聪慧自然能够猜到城门口那名女子就是我,难道他是为我才前来此处?
他的话音才落,我们果然听见了萧统声音道:“细心寻找一遍,不可过于粗心大意,以防他们故伎重演对三弟下手。”
萧纲见众人哄涌而至,拉着我从山岩后走出,向众人微笑道:“大哥如此关怀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遇见故人叙一叙旧而已。紫萱前来扬州了,我们将她一起带回城内吧!”
萧统仿佛对我视而不见,径自转身说道:“你才是扬州守城之将,此事何必问我?我还有事情与你商议,你随我来吧!”
我跟随着他们进城,迈步之时发觉脚下十分轻盈,发力竟然瞬间全部恢复,心中不禁大为疑惑,萧纲此时距离我约两丈开外,我故意向前靠近他一些,发力果然迅速减弱。
难道我的法力突然出现或消失皆与萧纲有关?
我愈发好奇,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小心翼翼和萧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他们一起进入扬州城中。
他们回到军营中,与一些将领秘密商议破敌之策。
我站在萧纲身边,见一名中年将领出列说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告知徐州、彭城中诸位将军二王爷图谋反叛之事,二王爷身边亲信不足万人,只要殿下与三王爷一声号令,即可将他们拿下。”
萧纲示意一名侍从上前,将他手中书信结果向众将展示道:“区区万人,何足为虑!我们探知他今夜会迎北魏残兵入驻徐州,正好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让北魏知道几分利害。”
那将领似有所悟,赞同道:“三王爷高见,这欲擒故纵之法实在高明,让他们以为我军惧怕他手中兵士众多不敢出去。只要今夜北魏骑兵一入城,二王爷勾结北魏之事便会大白于天下,我军中明白大义者自然不会再被他蒙蔽。届时三王爷率兵出击,里应外合,叫他们插翅难逃!”
萧统缓缓道:“寿阳尚有部分北魏残兵,陈伯之本是我大梁良将,当日或许是有不得已之情才会率兵归降北魏,若能将其劝服,断了他们逃逸北归之后路,方位上上策。”
萧纲道:“寿阳自攻破陷落之日起便与我们失去一切联系,陈伯之此人投敌叛国,为人轻浮无节不可信,大哥为何还要如此信任他?不如先取了徐州,随后再图收复寿阳。”
另外几名将领亦道:“臣等见解与三王爷相似,请太子殿下三思而行。”
我见他们都赞成萧纲的保守战略,步步为营,正唯恐萧统改变主意,却见一名参军模样的中年书生出列道:“臣丘迟与陈伯之相交多年,深知其品行,其人性格仁善、事亲至孝,如今陈伯之父母妻儿皆在通州境内,若是对其晓以大义,劝其浪子回头,既能一战而平北魏之乱,又能免却寿阳百姓再受战火之灾,何乐而不为?”
萧统眸光中微带赞许之意。
萧纲剑眉簇动,说道:“大哥准备劝降陈伯之么?谁来执笔?谁去投书?短短几个时辰,谁能如此迅速达到寿阳与他说明此事?”
丘迟并不迟疑,昂然说道:“臣愿意执笔。只是投书一事······”
萧统默然沉吟,似在苦思良策。
我见他俊容端肃,略有疑难之色,心中不忍见他为难,于是向前一步道:“我能去!”
军营中众人本以为我只是萧纲随身携带的捧茶侍女,见我突然出言,立刻将眼光齐刷刷投向我身上。
萧统终于向我轻轻看过来,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萧纲迅速瞥我一眼,低声道:“军机大事非同儿戏,你不要再说话了。”随后向众人道:“即使丘迟书信能够劝降叛将,如今亦来不及了,大哥还是速作决定,传令扬州大军待战吧!”
萧统犹豫了一刻,对丘迟道:“既然如此,你且先将书信写好,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丘迟面带失望之色,行礼退出营外。
他们继续计议行军布阵之事,我见萧统不得不放弃更好的计划,心有不甘,装作有事,悄悄尾随丘迟出帐。
萧纲见我闪身欲走,唯恐是女儿家避人之事,亦不便多问,叮嘱道:“不要走得太远了。”
我在营帐外追赶丘迟,喊道:“丘参军且慢!”
他回首见是我,似乎颇为意外,说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微笑道:“指教却不敢当,刚才听见参军言道可写劝降书信一封与寿阳陈将军,虽然太子与三王爷不再对此事给予希望,我们不如堵上一赌。你写好了书信,我替你送去寿阳!若能成就太子的谋划自然最好,即使不能,亦于他们无害,不知参军意下如何?”
丘迟目露喜色,说道:“我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姑娘能将书信平安送至寿阳么?”
我眨眨眼说:“我自幼习过轻身术,一日可行千里,你若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我如疾风般在他面前兜转了几个大圈,他终于相信眼前事实,忙不迭道:“甚好!甚好!姑娘有此奇术,想必是天助我大梁取胜,我这就去写,请姑娘候我片刻!”
丘迟一挥而就,将散发着墨香的信笺交与我,我见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约有数百之多,暗自佩服此人文思敏捷,见信中写道: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皆因机变化,遭逢明主,立功立事,开过称孤,朱轮华毂,拥旌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耶?······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将军独腼颜借命,驱驰异域,宁不哀哉!”
我阅至此处心动折服不已,丘迟对陈伯之深为了解,对他现在的处境及内心矛盾亦洞若观火,援引典故,尽显梁国招降既往不咎之诚意,言辞恳切动人,不愧是一篇佳作。
我继续往下看,见他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
不觉赞叹出声道:“果然千古好句!陈将军若见此书,感怀南国美景与故人,必定会弃暗投明!”
丘迟向我轻轻行礼,说道:“承姑娘谬赞,一切托付姑娘了,若能免去寿阳子民灾劫,皆是姑娘之功,丘迟在此先行拜谢过!”
我怀揣着丘迟与陈伯之的书信,运用法术加速行走赶往寿阳,我必须在日落之前将这封书信交给陈伯之。
正午时分依然假扮江湖游医抵达寿阳城外,见城中多有身着盔甲的北魏士兵,他们的身影面貌与中原人略有区别,一眼即可认出,我探听到陈伯之都督府的方向,直奔而去。
我坦然走近都督府门前,向大门守卫道:“小民听到一个紧急军情,求见都督陈大人。”
那守卫见我孤身前来,盘问了几句,将我带至门厅中等候。
一名中年蓝衫男子从后堂迈步进入厅内,我见他相貌英武、虬髯长须,虽然颇有气势,眉间却暗藏忧虑,料想他便是陈伯之,于是行礼参拜道:“小民叩见大人!”
他在大厅中央红松木上端坐,问道:“你系何人?有何紧急军情向本都督汇报?”
我眼角余光一瞥,见他身后两人虽作南朝男子装扮,一看即知是北魏人,于是应答道:“小民本是扬州人氏,父兄皆是萧纲军营中人,因无意中犯错被他狠心处死。小民无意中得知扬州城围防布局图,是以前来交与将军,望能襄助将军夺取扬州。”
那两名北魏人闻言对视一眼,皆面带喜色。
陈伯之点头道:“速呈上来!若是有助攻取扬州,本都督会重赏你。”
我将书信取出,却不肯立即交与他,说道:“因此事关系小民家仇,小民尚有一个请求,欲单独求告将军。”
陈伯之示意厅中人退出,那两名北魏人并不觉得有异,与其他护卫一起走出大厅外,我向前一步,将书信交给陈伯之,留心注视着他阅信后的表情。
陈伯之抽出信笺见到丘迟的笔记,立刻警觉向我看来,压低声音问:“你是奉谁之命而来?”
我轻声道:“太子殿下。书信乃丘迟参军亲笔所书。”
他迅速将信笺阅毕揣入袖中,眼中隐隐显现泪光,说道:“是我有负太子殿下昔日相待之意。当日我在寿阳困守多日不见援兵,唯恐寿阳百姓遭受北魏铁蹄涂炭,献城归降本非我所愿,我父母妻儿皆在江南,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我见他依然心系梁国,说道:“北魏军队在徐州被四王爷重创,此战必败无疑,只是太子殿下不愿将战争绵延下去,欲一战一决胜负,将军若是有心,不妨······”
二皇子萧综计划今夜迎接北魏残部进入城中,寿阳城守空虚,萧纲兵发扬州时,只要陈伯之将寿阳城封锁,加上徐州、彭城二地依然心向梁国的数万兵士,合成围攻之势,瓮中捉鳖,北魏所有军队必定进退无路。
我与陈伯之计议商定,只等夜晚到来。
陈伯之神色坚定,说道:“请转告太子殿下,臣明白如今并非孤立无援,一定誓死将寿阳城封锁住,截断北魏归遁之路。”
我见此事已成,心中顿时大喜,沿着来时路径悄悄返回扬州。
我前来送信时匆忙赶路,耗用了过多法力,回程时脚步并不快,直至黄昏时分才走到彭城附近。
夜幕渐渐笼罩,我隐约见到彭城城门洞开,许多北魏士兵簇拥着一名北魏将领向城内而去,二皇子萧综果然如约将彭城交到北魏人手中,想起萧绩之惨死本与此人有关,心中暗暗愤懑不已,利用隐身术潜入彭城府邸。
我躲藏在屋檐上,见安吉公主独自在小院中行走踱步,她来到一株桂花树前,伸手折下一小枝桂花,却无心去嗅它的香气,将那些浅白色的小花朵在指端揉碎,神情焦灼不安,两道秀美的细眉紧蹙,仿佛有极重的心事。
我见她这般模样,心道:“你本想为萧综谋夺皇位,却不知萧综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他只是利用你害你的亲哥哥萧绩和你的所有亲人,若是有一天你知道真相,一定会后悔。”
一名侍女匆匆自门外进入,呼道:“公主!公主!”
安吉公主见她进院,忙问道:“如何?你探听到了什么?”
那侍女略带惊慌,低声道:“女婢看见城门大开,许多北魏人进城来了,二王爷站在城楼上,还下令不得抵御他们······”
安吉公主美丽的脸霎时变得一片雪白,手中的桂花枝跌落在地面上,几乎站立不稳,说道:“你是不是听错了?看错了?”
那侍女急忙近前扶住她,说道:“奴婢决不会听错看错,的确是二王爷,是他放北魏人进城来的!二王爷曾对您说过若是得到太子之位,必定将北魏驱离中原,以后登基之时册立您为皇后。如今看来,都是假······”
安吉公主听到一个“假”字,抬手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大声叫道:“我才不相信!不许你污蔑二哥!我在他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她虽然如此大叫,眼泪却如断线之珠,一颗一颗直落下来挂在腮边。
那侍女被她打得半边脸颊红肿,眼泪顿时溢出,跪地说道:“公主,一切都是奴婢亲眼所见,二王爷他分明是欺骗利用您去谋害四王爷,他根本就不想将北魏人赶出中原!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今日就是打死奴婢,奴婢非说不可······”
安吉公主见她如此直言不讳,又是一掌挥出,却在中途撤回,含泪摇头道:“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他若不能登上皇位,怎能顺利娶我?父皇和大哥怎会容许他和我在一起?”
那侍女哭道:“公主与二王爷本来就不能够在一起,公主与诸位王爷都亲密和睦,并非只与他一人亲近,是二王爷居心叵测将公主······他若是真心为了公主着想,当初就不该有意让公主眷恋上他、离不开他!若是梁国覆亡,北魏又岂能容得下二王爷娶公主为正室?”
她说出如此“犯上”之言语,安吉公主却没有再打她,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说道:“我不信!二哥真心喜欢我,他不会欺骗我的······一定不会的!他虽然对我······却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我们以后会在一起,会有很多儿女······只要他能够继承皇位,天下间就没有任何人敢指责我们了······”
那侍女看着她,眼泪汹涌而出:“奴婢早已听说,二王爷是吴淑媛在齐国皇宫内怀上的孩子,并非皇上亲生,公主却一直不肯相信传言······”
安吉公主怔了片刻,蹲下身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彩云,我刚才打疼了你么?”
那侍女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奴婢并不疼,只是心疼公主您······皇上向来最珍爱公主,世间男子众多,朝野中慕名求娶公主者不计其数,并不乏才貌胜似二王爷之人,公主何必为了二王爷一直错下去?”
我见她们主仆如此伤心,不再因萧绩之死对安吉公主耿耿于怀,只觉得她无限可怜。
原来一切皆是萧综策划图谋,他在兰陵得知自己系前齐国后裔,并非梁国皇帝亲生骨肉后,有意逗引安吉公主爱上他,然后利用她与诸位皇子的亲密关系除掉他们。
他对安吉公主所用的借口是只要除掉这些人,就可以登上皇室宝座明媒正娶她为皇后,安吉公主以为他只是针对那些与他争夺皇位的哥哥,帮助他毒害了四皇子萧绩,却不知他的敌人本是兰陵萧氏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真心以付的初恋情郎,海誓山盟的枕边之人,竟然是一只包藏祸心的恶狼。
安吉公主哭了半晌,神色渐渐恢复常态,站起身道:“彩云,去请二王爷过来,我要和他谈一谈!”
彩云急道:“不可!二王爷手握重兵,公主论武功智谋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他翻脸无情,公主会有危险的。”
安吉公主拭去眼角泪痕,决然道:“我生为梁国公主,死亦为梁国公主,一旦家园倾覆,父皇和诸位哥哥都没有了,我又岂能和他一样投靠北魏苟活着?如果他能够狠心对我下杀手,就让他杀了我吧!”
彩云略有犹豫,才道:“太子殿下向来爱护公主,公主不如先逃离这里,乔装出城回京去······”
却听院门处响起一名男子的冷硬声音道:“是谁要逃离这里?”
我将眸光转移,见来人正是二皇子萧综,他身着深蓝色锦袍,目光阴郁难测,幽幽看向安吉公主。
彩云不动声色,行礼拜道:“奴婢参见二王爷!”
安吉公主转过身面对萧统时,依然是一副纯真可爱的笑颜,向他说道:“没有谁要逃,我们说笑话玩呢!”
她示意彩云退下,彩云虽然无奈,却不得不离开小院。
萧综见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说道:“你在彭城住得久了,若是觉得闷,不妨回京去住几日。”
安吉公主移步走近他身旁,仰头娇声道:“二哥要赶我走么?”
萧综仿佛略有心动,伸手揽她入怀,说道:“你若是愿意一生跟随我,我怎会舍得赶你走?只恐你心中另有别的念头,要先背弃我们之间的誓言抛下我。”
安吉公主俯在他胸前,娇美的容颜掠过一丝决绝之意,重重合了一下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腰间小剑鞘内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刺入萧综的身体。
那匕首几位锋利,鲜血立刻从萧综的腰侧涌出,滴落在院内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我几乎惊叫出声来,没有料到安吉公主如此决绝,想出这样擒贼先擒王的方法除掉萧综。
夜色苍茫,明月当空,小院内一排排密集的桂树枝头,各种花瓣竞相绽放,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
萧综眉头簇紧,身体却并没有移动,依然保持着适才拥抱她的姿势,轻轻说道:“芷儿,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安吉公主用力将他推开,踉跄后退几步,凝泪注视着他,哽咽着道:“难道我不应该知道吗?难道要等到你杀了我的父皇、杀尽了我的兄弟姐妹······才能知道?你欺骗我、利用我,是想毁灭我们家的一切,替你的父亲东昏候报仇,对不对?”
萧综一手握住匕首,摇头道:“我不想毁灭你们家的一切,至少,还有一个人······”他说至此处,似乎抵抗不住腰间的巨大痛楚站立不稳,不得不退后将身体依靠在一株桂花树上。
安吉公主茫然看着他,仿佛想冲过去替他疗伤,却又向后退了一大步,摇头道:“你休想再蒙骗我!我帮你杀了四哥,徐州城顺利落入你手中,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了,你何必浪费时间对我说这些甜言蜜语!”
萧综停顿了片刻,缓了口气,才道:“你在我心目中如没有价值,刚才你抽出匕首时我就将你······还会给你机会杀我么?你莫要忘了,你身上这把防身的小匕首,本是我亲手赠与你的。”
安吉公主见他说出此言,眼泪潸潸而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奔跑过去,紧紧抱住他说:“二哥,难道你此时心中还有我么?”
萧综轻轻以手抚摸她脸颊发丝,那手掌沾染了鲜血,将安吉公主的脸侧划上一道血痕,安吉公主睁大眼睛看着他,身体不停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任凭泪水滑落。
他轻叹道:“我恨萧衍,但是我不狠你。你始终还是我心爱的芷儿,这样也好,如今北魏入城,我在九泉之下得见父皇时能有所交代,却也不至于亏负你······你忘了我,忘了你的公主身份,找一个真心疼你的人相伴一生吧!”
安吉公主试着去触碰那把匕首,她若失手将匕首拔出,萧综便要当场丧命。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自院外而入,一边说道:“二王爷,大事不好!参将钟离胆敢违抗王爷号令,率军五千余人与先行入城的北魏骑兵打起来了!”
他冲进院落,见到萧综被刺,安吉公主替他看视伤口,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惊道:“王爷!这是为何?奴才立刻传医官来!公主千万勿碰匕首!”
萧综取出袖中虎符,抛与那侍卫,沉声道:“取本王的虎符去军中,先调十万兵马诛杀钟离,然后再将虎符交与北魏南宫止将军,任他整编调遣。”
那侍卫接过虎符转身欲走,安吉公主神色微变,一手搁置在那柄匕首上,泪光闪烁道:“站住!将虎符留下!你若敢听他之言将军中虎符交与南宫止,我就······我就要他立刻没命!”
那侍卫进退皆难,不知所措,茫然而立。
萧综又道:“军情紧急,你不用管我。本王既然承诺了北魏将二十万大军交付,就一定会遵守诺言,你速去吧!”
安吉公主向那侍卫大声怒叫道:“你若敢动一步,我立刻杀了他!二十万大军是父皇经营多年的心血,我决不能眼看着你们交给北魏贼子!”
萧综微微叹道:“芷儿,你何必如此?我纵然是死,亦会有人助我完成心愿,你不必阻止他了。”
那侍卫果然依言向门外大步而去。
安吉公主含泪看着他,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破,道:“二哥,对不起······… ”她手下用力,竟将匕首拔出半截,鲜血立刻如泉涌出,萧综虽是男儿,依然忍不住那痛楚轻唤出声。
那侍卫见状急忙回转,将虎符交给安吉公主,叩首说道:“公主手下留情!王爷虽然并非公主手足,却对公主一片真心,请公主不要伤害他!”
萧综软软跌坐在树下,俊面苍白如纸,叹息道:“你何必… …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萧衍老贼即将国破家亡,怎能功亏一篑?”
那侍卫道:“复仇兴国虽然重要,王爷的性命更重要!王爷是皇上在世间唯一的亲生骨肉,奴才相信,皇上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吩咐奴才这么做!奴才一定谨遵皇上旨意!”
萧综气力不支,缓缓合上双衅,说道:“我不甘心… … ”
安吉公主见萧综受痛晕厥,咬牙掉转头不再看他们主仆,手持虎符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院外飞奔。
那侍卫向院外大喝道:“你们速传医官来,并将公主拦截下,取到她手中虎符!”
数名侍卫应声出现在院门处,拦住了安吉公主的去路,说道:“请公主将虎符交与属下,以免属下动手误伤公主!”
安吉公主见他们欲动手抢夺虎符,将那虎符紧紧握在掌心,娇叱道:“谁敢靠近本公主一步!”
那些侍从并无惧色,向他身前直掠而来。
虎符本是调动军队的唯一凭据,数十万大军在不明情由之时,一定会听从虎符调遣。徐州与彭城虽有不少忠心于梁国的忠臣良将,但是钟离等人毕竟势单力薄,萧纲的十万兵马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彭城,一旦虎符落入北魏之手,形势对梁国而言更为严峻。
我决不能眼看着那些侍卫将梁军的虎符交给北魏将军。
我念及此处,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利用法术散出一阵障眼的白色迷烟,乘乱拉起安吉公主,带着她向小院落外面逃去。
我们来到一座小巷内的僻静之处,我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安吉公主的手。
安吉公主此时方看清我的模样,万分惊诧道:“原来是你!”
我向她道:“是我。太子和三王爷已经得知二王爷私通北魏一事,他们的大军很快就从扬州出发了,我们只要保护好虎符,不让北魏的奸计得逞即可,等他们一来,你就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安吉公主怔怔看着我,神情不再慌乱,她凝视了我好一阵,才缓缓垂下头,语调悲凉说道:“我知道父皇曾将你许给了四哥为侧妃,你们都快要成亲了······是我亲手害死他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虽然恼恨她对萧绩的谋害,见她提及萧绩之死仍有悲怆之意,似乎并未完全泯灭天良,此时不忍心再伤害她,只道:“你若是还有几分兄妹之情,当时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安吉公主抬头看我,脸颊上脂粉泪痕一片狼籍,说道:“我们下手的确太重了些,但是,你可知道四哥同样谋害过别人?他在王府中驯养了数千名死士,他数次暗算过大哥、二哥,只是没有得手而已… … 如果二哥不对他动手,死的人就该是二哥了!”
我闻听此言,见她说出萧绩昔日的劣迹为自己辩护,并不想反驳她,说道:“你想保护的人根本不是你们的亲人,他的意图只是为了让梁国覆亡,四王爷他才是你的亲哥哥!”
安吉公主向我说道:“你刚才躲在屋顶上,刚才的情景······你都看见了?”
我点头道:“我不但看见了很多事情,还听说了很多事情。我在御花园中的假山石洞中曾经见到过那个小婴儿包裹,还有,那个给你配制生痘药草的小军医也是我假扮的。”
安吉公主急忙向前一步,泪水不停落下,抓住我的手说道:“你将这些事情都告诉别人了么?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狠手辣,不是一个好人,可是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让我父皇知道这些,他一定会伤心死的!”
我心道:“你若是唯恐父皇伤心,当初又岂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二皇子萧综虽然是故意引诱你,对你却还有几分真心,倒不枉你对他如此钟情,只是萧绩之死太过冤枉。”却不忍见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以后也不会说。但是太子和三王爷恐怕已经猜到了你们的关系,你准备如何应对他们?”
安吉公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低头垂泪,半晌才缓缓道:“如果… … 如果大哥不肯原谅我,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们正在低声说话,只听见城外金鼓、喊杀声齐鸣,何乎有人冲杀进城来。
我登高眺望一眼,见城外旌旗招展,大批骑兵如潮水般自扬州方向汹涌而来,看他们装备服色是三皇子萧纲的大军无疑,心中顿时大喜,向安吉公主道:“是太子和三王爷的军队,他们攻过来了,我们必须立刻将虎符交给他们。”
安吉公主的愁容顿敛,迟疑着道:“你的身手比我好,你去吧,我在此等候,以免拖累你照顾我。”
我环顾四周,对她说道:“二王爷的手下对你并不友善,北魏骑兵皆在城中,你是梁国公主,他们如果发现了你一定会将你抓起来的。这里太过危险,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由分说捉住她的手跃上屋檐,沼着城中密密连接的民宅向城门处走去。
安吉公主一边努力跟随我的脚步,一边喘息着说:“紫萱… … 谢谢你帮助我,我从小长在宫廷,除了哥哥姐姐之外,我没有结交过任何朋友… … 我们能做好朋友么?”
她等待了片刻,见我忙于赶路没有回答她,又道:“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吧。”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向她微笑道:“我当然愿意,只要你不再用玄铁铁链锁住我,不再抢走我的小狐狸就好!”
她破涕为笑,急忙说道:“不会的,以前是我太任性了,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捉任何小狐狸来玩了,真的!”
我握紧她的手,安吉公主紧跟着我,我们一起加快了速度向城门处奔跑而去。
城墙上站立的皆是梁国士兵,他们准备好了弓弩,领头的将领一面看着城外的梁军,一面注视城内的魏兵,不知如何是好。
城外扬州梁军统领大喝道:“太子殿下与三王爷在此,是谁在此驻守?还不速速将城门打开,迎接二位殿下入城!”
那守城将领亦大声应答道:“彭城大军现皆由二王爷统率,以虎符号今三军,属下不见虎符,任凭是谁前来都不能打开城门!”
城内喊杀声渐渐小了下来,钟离等人若是迟迟等不到萧纲的援兵入城,一定会被北魏骑兵残杀殆尽。
我见此情景,一个箭步冲到城楼上,举起手中虎符向那将领道:“请将军看清此物!速开城门!”
那将领见到虎符,将信将疑道:“你系何人?大军虎符为何不在二王爷处,却落在你一名女子手中?”
安吉公主冲上前给他一个耳光,怒喝道:“虎符是二哥亲手交与我们的!见虎符如见父皇御驾,你这奴才可懂得规矩?不但不跪,还敢罗嗦盘问她的来历?”
那将领被她气势所摄,接过虎符看清后,不得不扬手下令道:“开城门!”
我见城门大启,扬州军队迅速进入城中,与安吉公主相视一笑。
城楼下大军涌入后,随后驰来两匹骏马,一匹洁白如雪,一匹黝黑如墨,其上乘坐的二人正是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
他们窥见我和安吉公主携手立于城楼之上,萧纲脸色顿变,脱口呼唤道:“萱儿!六妹!”
萧统仰头注视着我,见我手执虎符站立箭垛之上,号令那些将领打开城门,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我又一次见到了萧统的笑容。
他的笑容如同数九寒天的温暖阳光,仿佛可以将任何冰封冻结的事物解冻,仿佛可以让严冬变为艳阳高照的春天。
那笑容透着发自内心的温柔亲切感觉,让我不知不觉回望着他,再也无法移开眸光。
安吉公主见我怔怔看向城楼下,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恍然大悟一般道:“原来······ 紫萱,你和大哥才是一对… … ”
我被她的话惊醒过来,急忙辩解道:“不是!”
安吉公主秀眸含着微光,道:“不要骗我了,你们二人刚才对视的神情,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话之间,一个黑衣人影早已登上城楼向我们站立之处冲过来。
萧纲全然不顾城楼之上众目睽睽,一下将我拥入杯中,说道:“萱儿!我以为你又失踪了,为你担心了一整天,一直心烦意乱,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这么牵挂你?”
我想用法术推开他,却如同那晚在扬州城外的情形一般,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心中只觉得无限诧异惊奇,挣扎着道:“你不要这样!虎符在我手中,我交给你。”
萧纲不肯接虎符,依然紧紧抱着我,说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居然为了帮我们私自跑来彭城偷盗虎符,不要命了么?战火无情,你若是真的有三长两短,让我如何是好?”
我正努力推开他之时,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子磁性声音,温和说道:“三弟,将紫儿放开吧,让她将虎符交给你。”
我乍然又从他口中听到“紫儿”这样亲昵的称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自何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拼尽全身力气脱离萧纲的怀抱,退到城墙边缘处。
萧纲见萧统出现,神情不再激动,轻轻接过我手中虎符令牌。
萧统静静伫立在我面前几步远处,眸光温柔注视着我,他的明眸犹如同一潭秋日照耀下明净的湖水,我在其中读出了许多蕴藏的情绪,有眷恋、有珍惜、有赞许更多的却是关心和担忧。
我轻轻咬唇凝望着他,狠心强迫自已掉转头去不再看他。
安吉公主见状,走近萧纲身边提醒他道:“三哥,北魏骑兵皆在城中,二哥… … 他被我刺伤昏迷了,城中大军不知所措,三哥速去吧!”
萧纲一言不发,默然走下城楼,安吉公主紧随在他身后而去。
萧统似乎向我背后渐渐走近,转声呼唤道:“紫儿… … ”
我依然没有回头。
过了半晌,我突然发觉身后毫无声息,心中顿觉奇怪,急忙转身凝望,却见除了几名镇守的哨兵外,偌大的城楼上只剩下我一人,早已不见萧统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