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是下个不停,风却没有那么大了。天色渐晚,街上的小贩欲赶着最后一点时间多挣些银钱,永安人喜欢热闹,这时候反而更愿意花钱买东西。
河西岸的饼夹牛肉,杜二娘的狗肉包子,河南道的大碗烩面,大陕川的烙饼蘸酱,逍遥镇的胡辣汤,土生土长的驴打滚······
杨小兴特喜欢这人间烟火,美食腾起的热气衬得雪景更是迷离,街上热闹却不吵闹。
他买了几块糕点,朝月笼楼走去。这一天甚是疲惫,早上将山鬼一事报给韩判官后,就开始了全城搜索,寻找一切蛛丝马迹,对那片战斗的竹林也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劳累了一天却毫无所获。杨小兴没有说出自己见到了东方枪,那个老人的苍凉身影,草芥与绿绦的暗淡无光。那日老人歇息过后,抽出那杆草芥走了七步,杨小兴难以置信,六旬老头竟可以御枪在空连跳七段!这般修为恐怕已是丙丁之上,道高几斗!
由甲乙到丙丁,已是破茧成蝶,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七段空中弹跳,正对应着杨小兴的七步刀法,杨小兴看见天地,老人那七步是路引。七步走完,老人便裹枪离去,背影苍凉,干饼掉渣。
后来杨小兴跟师傅说起此事,才知道那是东方枪,而师傅眼中亦有一层道不明的神色。
“大雪压九楼,九楼华胥引”
杨小兴走至笼月楼门前,抬眼看见了这一幅春联。除夕将至,山鬼潜行,或许也不尽是坏事。楼里楼外,端的是两处天地,杨小兴进门后径直朝一楼的一处角落走去,楼里的招待都知道这位官爷来楼里不嫖不赌,只找柳三弄。
角落里的三弄,跟初见时一摸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俩腮帮子大了一些。杨小兴在他身边坐下,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三弄面前一直都放着两个酒杯。
“小兴哥,爱过吗?”
“噗!”
杨小兴一口酒水喷将出来。
“啥?”
“爱过吗?”
三弄一脸幽怨,为情所困的男人总是不自觉地骚气弄人。
“隔壁大娘算吗”
“敢问老哥说的可是杜二娘?”
······
“我就是随口一说!”
“那杜二娘寡居多年,模样身段皮肤却一样没落下,保养的可是极好,关键是包子做的好吃!老哥,娶了杜二娘,我就能天天吃包子啦!回去我跟老头子说,咱就去提亲!”
······
“你都有着落了,那我呢?爱一个人好累啊”
杨小兴伸手摸了摸三弄的额头,温度正常,这崽子说啥胡话呢。
“你本是青纱衣,又不是红绸罗,偏在这风流所,唱着些红尘曲。怪我,怪我。不是富甲豪绅,不是达官贵人,考场三进三出,人生三起三落。是你,是你。如若人间仙客,仿佛出泥莲花,台上一唱一和,闺中一颦一笑”
三弄摇头晃脑,酒水洒湿衣襟,眼眸回转,竟有百媚生。
“得得得,你呀,等我走了再发骚”
杨小兴正欲起身离去,却被三弄一把按住。
“哥,我好像爱上了染儿姑娘”
看着三弄痴迷的眼神,杨小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缓送进嘴里一杯酒。
“喜欢就去追,别怂”
“哥,我没钱,没钱咋处对象”
“你有才呀”
“有才又能怎样,可我还是不能带染儿姑娘离开,不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小子!人家姑娘喜欢你吗?”
一道略带讥讽的声音传进两人的耳朵。听见这话,三弄笑了。是啊,自己还不知道染儿是不是喜欢自己呢。杨小兴朝那人看去,喝进去的酒差点又喷出来。
“老头也会来这里?旁边坐的,是他老伴?”
杨小兴眨巴眨巴眼睛,指着让三弄看过去。左前方的桌子上坐着一对老翁老妪,行为举止甚是恩爱。刚才那话就是老翁说的,此时老翁还时不时地瞟三弄一眼。
“这老头可以唉!”
三弄大写地佩服,如此年纪还能来这风月场所,更厉害的是还带着老伴。那老翁看到三弄注意到了自己,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让三弄过去。三弄往两旁看看,指着自己表示诧异,老翁朝他点点头,又勾了勾手指。
三弄收敛起刚才的不雅模样,慢悠悠地踱步过去。
“敢问,老翁找在下是有什么事吗?”
“别他娘的装蒜,我喜欢你刚才的那副骚样子”
“嗯?”
“嗯什么嗯,刚才你不骚吗?”
······
“你——讨厌!
“我读过你的词,写的不错,就是太艳俗”
“老头儿!懂不懂词啊,这是艳俗?婉约懂吗!”
三弄平日里最受不了别人批评自己的词,逢批评必开骂。
“哈哈,小子,我有一至交好友,名叫西坡,他的词大开大合,读之如若大鼓铁镲铜琵琶,那才是好词,才是男人写的词!”
依旧坐在角落里的杨小兴眉毛挑动一下,他依稀记得,江湖上有西坡这一号人物,以词悟道,咏天叹地,写尽苍生百态,道破人间悲欢,曾开天门而不入,如今不知隐居在何处。
“我们等时间来证明柳词的价值!”
三弄没了再跟老翁聊下去的兴趣,转身欲走。
“小子,想赚钱不”
“嗯?想想想”
“那就随我来”
老翁起身朝门外走去,那老妪也随着离开。杨小兴拦住三弄,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去。可三弄赚钱心切,定要随老翁而去,杨小兴也只好随行。来到大街上,老翁与老妪虽已年迈,脚下却丝毫不慢,这让杨小兴隐隐有些担心。街上落满了雪,家家户户燃起橘黄的灯光,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有一种安乐的盛世景象吧。
走了许久,已出了内城。在外城荒凉处有一间茅屋,木栅栏围成一个小院,令两人感到怪异的是,茅屋周围居然是一片乱坟岗!杨小兴下意识地握住刀柄。
“到家了”
老妪第一次开口说话,竟似少女音色。
“宝贝儿,给我煮碗汤吧”
“好的,松松”
“谁是松松,叫谁宝贝儿?”
三弄跟杨小兴面面相觑,好不尴尬,如今老年人的生活都这么奔放了吗?
“两位莫要见怪,爷爷我名张松龄,常唤内人为宝贝儿”
“妙哉妙哉”
三弄边拍巴掌边咯咯地笑。
“快进屋,外面冷”
走进茅屋才发现,屋里比外面更冷。老翁用水瓢舀出两碗水放在两人面前,水里还掺着冰碴子。
“喝吧,暖暖身子”
“大爷就是大爷”
三弄搓搓手。
“刚才说的赚钱那事儿”
“不急,待会儿”
三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偶尔生硬地笑笑。
“喝水呀,别客气!”
“咦~”
过了一会儿,老妪端过来一碗冬笋汤,老翁接过汤,眉开眼笑。“宝贝儿真贴心!”
“松松快喝”
“嗯呢”
“咳咳!”
“那可以说赚钱的事儿了吧”
老翁起身拿来厚厚一沓纸稿,递给二人。
“看完你就明白了”
纸稿第一面写着《狐妖志异说》,还画有一幅水墨画:山林,雪地,茅屋,书生,九尾狐狸藏草丛。两人很快被书里故事所吸引,时而拍案惊叹,端起水来一饮而尽!小说里的人狐绝恋,捉鬼道人,破戒苦僧,天下各种奇闻异谈皆录入其中,写的是让人欲罢不能,人鬼莫辨。
从另一个世界神游回来,两人不禁有些恍惚,再看老翁时,不觉多了几分敬意。
“大爷,这书要是放到市面上——”
“懂了?”
“懂了”
“晚生只取两成,其他钱都给大爷”
“这书,送你的”
“此等奇书,哪敢欺世盗名!”
“给你就受住,我老了,名利已无用”
······
“有机会,拜访一下西坡”
······
三弄还欲推辞,老翁,老妪,茅屋,院落皆随风消散,独留两人站在风雪中。
“有缘自会再见!”
不知哪方的风吹来这一句话。
两个人在雪中站了良久,“啊切!”,三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此书不能外泄”
杨小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拿起纸稿翻阅起来。
“为什么?此等奇书,若是石沉大海,乃是千古遗憾!”
“此书不但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更是入骨三分!含沙射影,有讥讽阉党之嫌啊”
“那就走黑市,拟一化身,无人能追查”
杨小兴略作思考,终是点头。
三弄抱着纸稿家也不回,在城里告别了杨小兴就朝绿水河畔奔去,此等好书应该让温卿看看。他也不用写什么笑话册子了,嘿嘿,省了老子的饭钱。
杨小兴没有回司衙,心里有些疲惫,径直回了家。
“难道是师傅回来了?”
推开院门,“喵!”一只黑猫跳上枯树。杨小兴瞬间拔出了刀,没有从正门进去,用刀尖撬开窗户翻身进屋。
“驭蝶人!”
一袭黑衣,红狐脸儿。杨小兴有些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家住何处,又怎知自己今晚回家,他将刀横在身前,眼里现出杀意。
“姑娘让我来给你送个东西”
驭蝶人幽然道。
“杨某不曾认识什么姑娘”
“会认识的”
驭蝶人丢给杨小兴一卷书籍,上面赫然写着“狐妖志异说”,杨小兴心里一惊!
“你把柳三弄怎么样了?”
“大人可懂幻境?”
杨小兴想起那老翁老妪,不觉心中一寒。“当时为何不直接将我击杀?”
“留着你还有用”
“那你就别留了!”
杨小兴踏出半步,刀风欲将呼出。
“我们没对柳三弄出手”
“那这书?”
“借他之手流入黑市”
“今晚我就将那纸稿焚毁!”
“请便,烧或不烧,今夜过后这本书都将广为流传”
······
“顺便说一下,你留不住我的”
驭蝶人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杨小兴知道她说的没错,今晚的幻境竟然如此诡秘,但那老翁又让人感觉恍若天上仙人。如果只是觉得真实那倒无妨,越是飘渺越令人疑惑。还有老人提及的西坡居士······
“你走吧”
杨小兴收刀入鞘,淡淡说道。
驭蝶人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来,好像她是这院子的主人一般。待她御风离去,杨小兴赶紧赶往绿水河畔,此时柳三弄正与温卿煮酒话往昔。
“想当年你我共赴考场,双双落榜,所谓共患难,也不过如此啦”
温卿拍着柳三弄的手,眼睛不断地往那沓纸稿上瞟。
“同甘易,共苦难。温兄可谓是我的知交好友哇!”
“这酒可是当年我爹酿下的,一年间也只有除夕夜才会喝一次,三弄好口福啊”
“所以,遇到好事我就想到你了嘛”
“莫非,这本书,我也能掺上一脚?”
“那是当然!只是,这本钱——”
“好说!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能凑出本钱”
“温兄爽快!”
杨小兴在窗外看着,不禁哑然失笑,他没有去阻拦,就让他多高兴一会儿吧,明天不知会发生什么。离开了绿水河畔,杨小兴御风而起,攀上摘星楼顶,摘星楼位于城南,与建在城北的揽月楼遥遥相望。
大岐王朝建国五百年,前四百年气运惊人,其盛世之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军事上威压四方,三十万边军骁勇善战,范氏一族世袭大将军,几百年来出了数不尽的边军虎将。当今大将军名为范重,为一儒将,曾有诗曰“塞上冬来霜雪寒,白日血梅忽茫然。八方鼓声穷阑干,意凭栏,点兵了却君王烦。豺狼败走车旗翻,回军自顾问属安。杯酒三谢戍守单。不思还,敢叫苍天换暑寒。”
军事上如此,文化商业更是繁荣。开朝功臣班顾开辟漠海商道,与西域诸国,东海境诸国皆有贸易往来。大岐文武并重,几百年来出了无数文人骚客,锦绣诗词如若天上繁星。诗人李玄墨,诗剑问道,邀月共饮,对影三人,踏破虚浮成仙人。醉相欧阳笑,官至宰相,乐民之乐,闲游滁山,一醉成谪仙······
杨小兴所在的摘星楼正因李玄墨的一首诗而得名,楼里还留有其真迹。“小楼擎天地,银川淌指间。摘星若可许,天上应无人”。此时杨小兴站在楼顶的琉璃瓦上,俯看这万家灯火,众生之意隐隐若现。风正在吹,山就在那儿。他掏出怀中的一本书籍《逍遥游》,这是随意就能在街面上买到的,可能读懂其深意的百人有一。悟道艰辛,因此大多数人都滞留在甲乙境内。
杨小兴拔刀出鞘,缓缓舞动,何为逍遥?庄子释为无所待。然而荀子有云“君子善假于物也”。杨小兴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修行《假物篇》,他隐隐觉得这会带来隐患。此时自然之力被凭借在身,身轻如燕,力拔山兮,杨小兴走了七步又七步,始终悟不透众生之意,即使天凉风寒,额头已冒出汗珠。他收刀而立,悟道一途,最难的便是境界,这也是少有天才的原因。不经历那么多世事,便没有那么多感悟。众生,多大的词啊!
今日已是大寒,再过几天就到除夕了,杨小兴有股预感,这个除夕夜将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