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除夕,举国欢庆!
一城灯火初上,佳人阑珊偶望。君言不胜天上琼楼,凤年龙朝。
染儿倚在窗边,眼前华灯灿若蜀天。轻声吟唱,百转回肠。今夜月笼楼里人来客往,百般喧嚣。染儿不沾琴弦,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她仰头,云雾之间,大核舟恍若仙帝龙辇。她低头,青石长街,人间烟火蒸腾如同汤沸。今夜之后,他会怎样?今夜之后,他又会怎样?她所作所为,终是他人的意愿。
这人间,巨兽横行。
这人间,是否值得?
“姑娘在担心什么?”
箐箐捻着一只花灯,是三弄送的。箐箐心想,这浪荡词人倒是痴情。
“担心明日的天气”
“姑娘真会说笑,天气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刚说出口,箐箐就后悔了。在心中咒骂自己愚笨,竟没听出姑娘话外的意思。
染儿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
······
皇宫,龙庭。
皇帝姬启元罕见地放下了手里的刻刀,在妃子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绣着龙纹的金黄帝袍罩在身上,束以九珠玉带,冠以白玉金冕,浑身散发着帝王圣气,龙威尽显。
龙甲卫曹孟堂,骠骑大将军郭若甫,翰林学士林攸简侍立在龙庭。姬启元瞟了一眼,悠悠问道:“曹明礼哪里去了?”
曹孟堂赶紧答道:“禀陛下,曹明礼率龙甲军先行开路,在大核舟恭迎陛下!”
姬启元轻蔑地一笑。
“那走吧!”
骠骑大将军郭若甫朗声喊道:“移驾!”
龙车凤辇,侍女守卫无数。当朝皇后澧美人,长公主姬然,贵人清平妃皆随皇帝移驾大核舟。
翰林学士林攸简应皇帝旨意,前往稷下学宫请学宫祭酒张阳明移位大核舟为天下人讲道。
稷下学宫人才济济,五位大儒,七十二位入门弟子,优秀门生更如天上繁星不胜枚举。张阳明虽已年迈,却仍坚持释经解注,诲人不倦。
待林攸简来到学宫,却看到学宫门前站着一队人马。夜色花灯下,一匹通体如墨的骏马显得珠光宝气,灿灿生辉。正惊讶间,张阳明已经走出门来,身旁跟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林攸简先前并未见过范重,但从范重着白衣且戴护腕,与张阳明关系亲切便可猜出眼前这位便是刚从长城归来的范重。
林攸简当即行礼道:“先生,奉陛下旨意,恭请先生移位大核舟!”
张阳明被范重搀着,脚下并不显拖沓,朝林攸简摆摆手。
“你先去,我与范重步行过去”
林攸简有些为难,身后的那辆辇车是专门为张阳明准备的,怎能空车来空车回。范重看出了林攸简的心事,淡然笑道:“老师想在街上走走,不妨同行?”
“这样也好”
走在热闹欢腾的街上,张阳明显得年轻了一些。人间烟火总归好过青灯枯卷。书上的寂寞与书上的道理一样深重。
“范重,皇帝有没有提你和姬然的婚事?”
“提了,老师怎会知道”
张阳明忍俊不禁。
“姬然那丫头没事常来我这学宫,天天范哥哥东,范哥哥西的,把我学宫的风气都给带歪了”
范重哑然失笑。
“确实提了”
“好好待姬然,她是个好孩子”
“我正为此事忧愁,不止如何是好”
“你是怕婚后自己要去守长城?”
“正是”
“不知道这长城你还能不能守”
范重心中一惊。
“此话怎讲?”
张阳明并不解释,反而有些笑意。
“范重啊,你几岁去的长城?”
“十三岁”
“你的青春大多都耗在了长城,少年的心里装些诗酒歌谣,莺莺燕燕就够了。天下大义,国任家责还是太大了,以至于你老成持重,人生不该如此单调”
不待范重说话,张阳明悠然笑道:“我倒是希望你跟姬然有情人成眷属,早点生个娃娃送到学宫,我还能给娃娃启蒙”
哈哈哈
老人的笑声爽朗,背微驼,目稍花,世事却看得越发通透。
范重还欲问那个令自己心惊的问题,张阳明提点了他几句,短短几句话,让范重如芒在背。
“阉党掌权,国内权贵半数凋零。指使军队在将在伍不在卒,军中副将伍长可有阉党?”
范重的心情跌至谷底,三十万大军戍守长城,面对的是百万北戎牛头军!所以当父亲向他提出裁减边军时他略有犹豫,看来父亲的担忧是对的。先生曾对他说的“兵家对外,儒家对内”看来是有意在提醒他,可他在长城苦战十余年,竟分不清内外!
自己应该听副将赵九郎的话,带百位重甲骑兵归来?但如果真的如此,自己是否更加危险?
······
······
龙街主道,亲王姬子昂悠哉悠哉地朝大核舟走去,身边跟着秦仪。姬子昂从秦仪手里抓过一把瓜子边走便嗑,主道两侧站着龙甲军,街上不许闲杂人等踏足。
街上没了姑娘可养眼,姬子昂觉得有些乏味,秦仪也是这样觉得,俩人只好狂嗑瓜子。姬子昂将一枚瓜子抛到空中,仰头张嘴,瓜子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入口中。
秦仪笑了一声,将十枚瓜子一齐抛到空中,只见他脚下腾挪,一股脑儿地将十枚瓜子收入嘴中。
姬子昂哈哈一声浪笑,将一捧瓜子尽皆抛到空中,脚下正欲辗转,却瞥见大佛爷的人马在拐角出现,便笨拙地用嘴去接瓜子,瓜子啪啪啪都落在脸上,后面的大佛爷看到这滑稽场面不由得哼笑一声。
姬子昂扭身看到大佛爷,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凑到大佛爷轿前,一脸的谄媚模样。
“小王给大佛爷问好”
大佛爷抓住姬子昂的手,亲昵地抚摸起来。
“小恭呀,最近可又有心爱的红粉?”
姬子昂之所以被称作恭亲王,是因为乳名叫小恭。他装作一副伤心的模样,委屈巴巴地向大佛爷诉苦。
“不瞒大佛爷说,最近小王过得委实孤清。还望大佛爷给小王找找”
大佛爷眼睛又闪起精光,目光从秦仪身上扫过,秦仪自是不动声色。
“小恭你瘦了”
“可不嘛”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劳心事儿呀”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找知心红粉还劳心的呢”
大佛爷松开姬子昂的手,笑容逐渐诡异,但他脸上脂肪太厚,姬子昂看不出这笑容的诡异。
“走吧,皇上这时候恐怕已经快到了”
“好”
······
······
人群簇拥着一辆设有高台的车辇,上面站着一位白衣青年,擎一壶花酒,配一把长剑,引亢高歌!
“风拂红袖夜拂眸,云染霓裳妆露谋。散发煮麝惹人兜,一朝骑鹤下扬州。雕台屏画水中楼,凤蝶纷沓把身搜。半步蹒跚问伊某,醉酒归来魂欲钩”
小诗帝李争渡,于文坛是继李玄墨风骚诗才之人,于江湖是李玄墨《斗酒剑残编》的亲传弟子。“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他在文坛与江湖,确有惊起一滩鸥鹭之势。江湖上最令人期待的三场比武便是李争渡与华襄子比剑,蓬莱仙宫小师妹朵朵与一元山老仙怪三指开天,小千剑塔六百苦修剑与无极山三百太极剑大摆剑阵。
不过李争渡不喜功名利禄,说是浮名躁利会扰了斗酒剑心。如此超脱之人自然不在乎那江湖第一剑的名号。无极山虽说修的是无极一道,却少有能参破无极奥妙,只能习得太极剑式。
今夜李争渡受邀前来赴宴,或许会乘兴赋诗一首。他从未与人透露,自己是冲着清平贵人去的。清平贵人之美早就传遍大岐,李争渡的好友易居曾有幸见过清平贵人一面,一面而已,惊为天人,当场写下《清平赋》以赞其美。李争渡正是读了这《清平赋》才答应了皇帝的邀约,其放荡与高傲可见一斑!
李争渡的车辇在百姓的簇拥下缓缓前行,看见下面漂亮的邻家姑娘,李争渡还不忘抛去几个飞吻,就连平日里最看不惯这种流氓行径的大娘也没了脾气。谁让这家君子不仅如玉,还才高八斗呢。
······
······
刘禹溪仰头盯着头顶的大核舟,嘴巴大张很是震惊。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有钱还能这么玩?刘禹溪不仅佩服起来皇帝的气魄。
一旁的杨小兴有些闷闷不乐,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从昨天开始他都没见到师傅,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只在心里祈祷,山鬼不要在今晚捅出什么大篓子。
“我说杨小兴,你带来个瘸子算怎么回事?”
赵山虎瞥了一眼刘禹溪的跛脚,讥讽道。
“我能把你打得你爹妈都认不出来你!”
刘禹溪利落地抽出无鞘剑,一招侃剑三式摆将出来。赵山虎也不甘示弱,两柄匕首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就出现在了手上,匕首在手中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你们想死吗?”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之时,崔判官走了过来,分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在场的人都是心头悸动。
“小人该死,大人恕罪”
赵山虎赶紧跪拜在地,完全没了刚才那嚣张气焰。刘禹溪装不出来这等谄媚之状,只是收起无鞘剑拱了一下手便低头不语。
“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吃的!”
崔判官正要离开,却看见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正在缓缓行进。龙甲军统帅曹孟堂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腰间的那把长刀有着雷火之势,仿佛下一刻就要脱鞘而出。
崔判官赶紧低下头来,缓缓退到路旁跪拜在地。杨小兴一干人自然也识得皇帝的车队,无不诚惶诚恐。一队龙甲军迎向皇帝车队,为首的就是曹明礼。父子见面并无话语,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一身血红精甲,腰挎长刀,手持小神机弩的千百龙甲军气势如虹,护卫着皇帝车队前行。龙甲军不愧为皇帝亲军,时刻保持着最佳的防御阵列,行动迅捷,训练有素。
“一日为龙甲,一世为龙甲”
这就是龙甲军的信仰!
待皇帝辇车行至大核舟前,一直骑马跟在辇车旁的骠骑大将军郭若甫跳下马来,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恭请陛下移驾大核舟!”
“恭请陛下移驾大核舟!”
郭若甫话音刚落,只见千百龙甲军,西阁众治安吏,大核舟工匠皆跪伏在地高声应和,倒是将郭若甫吓了一跳!赶紧跪伏下来,生怕跪的晚了惹了圣怒。
四位宫中侍女将一条木阶摆好,掀开帘子扶着姬启元走下车辇。姬启元抬眼望向空中的大核舟,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他朝郭若甫摆了摆手,虽然郭若甫在地上跪着,但眼睛却时刻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多年侍奉君王早就练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
看到皇帝朝自己摆手,郭若甫赶紧站起身来,对跪伏在地的众人喊道“平身!”。曹孟堂起身之后赶紧走到皇帝身侧,其余人虽已起身却仍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杨小兴远远看着皇帝的身影,倒是没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反而有些熟悉。
“这家伙好像在哪见过?”
杨小兴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今儿可算是开了眼!瞅见了真龙天子!”
刘禹溪悄声对杨小兴说道。
待俩人站起身来,却发现崔判官已然不见了踪影。曹明礼带着五队龙甲军快步走来,看见西阁的人,像是有些不愉快。
“你们这些从西阁来的,就站在这百米界线处不许随意走动!”
说完便带着五队龙甲军离开,只是龙甲军就已经将大核舟围得水泻不通。
“呸!狗眼看人低”
赵山虎忿忿地骂道。
杨小兴依然盯着皇帝的身影,一群宫中之人已经开始登大核舟,远远望去有若踏云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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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百官陆续来到,左相段居正,右相李四逢,大佛爷赵靖忠,六部尚书,六部侍郎,帝师张阳明,长城守将范重,恭亲王姬子昂······
大岐文人墨客也纷至沓来,小诗帝李争渡,词鬼贺台章,诗屠游子运,墨野七贤,醉相十一客,澧南四大才子······
外邦来使自顾聚在一起,中山国道家真人何秉烛,西楼国神算子百里珠玑,南魏神行卒姜九甲,东晋算命瞎子钱三串,钟离国昆仑学宫大弟子韩破延······
众人聚在一起真乃大岐盛景!姬子昂带着秦仪与百官墨客一一相见寒暄,朝中权贵皆识姬子昂,文人墨客都知“法家浪徒”秦仪。两人在这场合倒是如鱼得水。
“秦兄,我可听说你在京城混的风声水起嘛”
“看你说的,我秦仪在哪不是风生水起?”
“秦兄,你可别再祸祸小姑娘了”
“哪里哪里,我是被小姑娘祸祸啊”
“拜见恭亲王!”
“不必多礼,老王,你这肚子——几个月啦?”
大佛爷坐在轿子上,身边站着枯槁剑士白夜。李四逢眼观六路,段居正神情肃穆,张阳明云淡风轻,范重眉头紧锁,但瞥到大佛爷时,发现大佛爷盯着姬子昂,眼中恍若绿光幽幽。
郭若甫差人传信下来,皇帝已移驾大核舟,请众宾客登舟!
奏乐!
烟花!
众人齐登大核舟,摘星揽月莫过如此。待登上顶层,姬启元正站在舟头观赏京城的夜景。最美不过那条环绕京城内外的鸭春江,两岸灯火通明,江面画舫浮游,才子佳人互寄情思。
“吾皇万岁!”
众人跪拜在地,其声音之高恐怕已惊动天上仙人。
“平身!”
姬启元大袖一挥,转将身来。
“这就是帝王!”
姬子昂站起身后,从腰间掏出那颗小圆球握在手中,脸上再也没了嬉笑之色。
姬启元面西而坐,玉案玉碟玉盏,珍馐佳酿摆将开来。众人皆一一入座。
李争渡寻一玉案坐下,并不理旁人。径自倒了一盏酒,咂一小口,是好酒!连倒三杯,连饮三杯,那叫一个畅快!
皇帝身边就坐着清平贵人,李争渡边饮酒边打量清平贵人,将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友人看的心惊肉跳。
姬启元饮了一杯酒,拍拍手掌。
一群彩衣舞女徐徐而上,宫中乐师开始敲击编钟,清雅乐声在星空回荡。这些舞女都懂点御风之术,轻盈如燕,在空中飘逸舞袖,再加上狐宴精心设计的幻境,众人都恍若身在天上宫阙,与仙人对饮!
一曲《永安调》唱不尽大岐锦绣山河,舞不尽永安盛世繁华!
“陛下,李争渡要赋诗!”
姬启元大袖一挥,大喊一声:“赐笔!”
李争渡踏风出,飘飘然似醉非醉。
“陛下,可求一剑?”
在座的悟道之人皆面露喜色,莫非能够有幸一览斗酒剑?
“赐剑!”
郭若甫双手托着一柄宝剑呈给李争渡。
剑出鞘,酒入喉,天下任斗酒。
剑气激荡,斩碎天上星光。迷踪幻影,宝剑遍走龙蛇。飘逸,极致的飘逸。醉酒,清醒的醉酒。
李争渡凌空舞剑,一道道剑气流忽隐忽现。只见大核舟挂云帆的桅杆上面缓缓现出一首诗来:
踏风歌
岐皇起高楼,疏星拱月明。
斗酒点白霜,任客侠意行。
十里又东风,群雄灿若星。
老凤使君来,新鹤题谁名。
仙人唤童子,问饮一杯呈。
云染翠霓裳,飒沓人皆倾。
仰牛立舟头,八斗皆入喉。
北据南还迎,六甲万兜谋。
风满锦衣裘,气吞山河悠。
梦醒云霄处,闲来访诸州。
且事己心忧,青丝自来由。
三冬若暑夜,待我天河游。
一首《踏风歌》以行楷书于桅杆之上,隐隐有着金石剑意。今夜之后,不仅这首诗会传遍南北,更会有好剑者前来临摹观看,斗酒剑意十有其三。
“好诗!”
姬启元连饮三杯酒,仿佛已经随李争渡堕入诗境。
酒过三巡,食饱酒酣,歌舞兴尽。姬启元环顾四周,灿然一笑。
点天灯!
展大岐山河图,降万兽呈瑞境!
众人皆屏住了呼吸,终于到了观看压轴戏的时候了。姬子昂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小圆球隐隐发出咔咔的机括之声。
姬启元再饮一杯酒,将玉盏抛到案上。郭若甫双手持墨神弩,清平贵人颔首呈火引箭,待姬启元登上舵台,送弩递箭,弩张一寸,姬子昂的手就握紧一分。
“嘭!”
破空声响起。火引箭射中天灯,一股青烟冒出,天灯忽地亮起!
无数齿轮转动,咔咔声不绝于耳。大核舟展成一幅大岐江山图,地面出来阵阵惊呼,那是百姓在惊叹。
一只黄雀上下翻飞,甚是喜人。只见阴阳宗师狐宴左手掐指成诀,右手捻一枚铜钱,念了一串晦涩阴阳咒将铜钱弹出。一道金光射中黄雀,黄雀化作一团黄雾。刹那间,仙家宫阙层层叠起,五彩祥云缭绕穹天,金龙戏珠,凤引凰来,麒麟摇首,老龟驼碑,青鸟探勘,鲲化鹏飞,天马行空······
众人皆醉,今夜位列仙班!
郭若甫一声惊呼,皇帝消失不见!
姬子昂缓缓将已然捏碎的圆球粉末洒落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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