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不夜城·
◎刘梦怡
获全国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如果我是马良,那么我迫切地需要一支神笔,来记录下那些离奇的经历以及迷幻的思想。它们在我的记忆里被封存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都生出了一圈阴冷的苔藓。我在那个阳光扑面的午后,如同拾起一件失落的宝物般又一次拾起了她,用我充满柔情的吻为她拂去上面堆积的灰尘。这一瞬间,记忆的潘多拉宝盒再次被打开,它们轰轰烈烈而义无反顾地涌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只有20多岁,或者更年轻些。不可否认,年轻时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这从那些簇拥在我身边的女人灼热的眼神中可以看出。
我的妻子是一个瘦小而怯懦的妇女,她习惯于躲在我身后,以一种守望的姿态。而我当初娶她并非为了爱她,尽管她长得并不赖,像极了没落贵族时期管家的女儿,有种小家碧玉的美。只是我并不崇尚爱情,它在我眼里不过是我常去的赌馆里的一次最廉价的赌局,赢了不会心欢,输了亦不会心痛。
那年她替我还了一比数目不小的债,让我轻而易举地逃过了别人的追杀。于是作为感恩,我娶了她。在我苍白并且不健康的人生观里,“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还是存在的。
我似乎扯得有点远了,好了言归正传,故事的开始仍要从我本身说起。
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家族里的书香气息。我讨厌书,讨厌那些如咒符一样的文字。在我面前,它们就是青面獠牙伸着尖利爪牙向我扑来的魔鬼。
我早早地辍了学,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是这样一个视书本如洪水猛兽的我却独独异常地对《周易》感兴趣。
因为街口的那个老婆婆曾经戴着老花镜,凝视了我很久。然后如梦呓一样吐出一串悠长的句子:“《周易》是中国最古老的一本占卜书,生生死死,是是非非皆在其中……”她说话的时候眼神空茫茫的一片,脸上的皱纹如橘子表面那些细小的纹路一样密布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对我说。但她的话却真真切切地引起了我对《周易》狂热的兴趣。
在城隍庙前,我摆了个小摊,用我粗略浏览的零星内容以及我天生胡扯的能力为人算命。每天我眯缝着双眼,在阳光下长久地坐着。来到我摊前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他们迷茫的神情在白花花的光芒下显现出一种可怖的麻木。或许所有人都应当清楚我说的话毫无根据可言,但是出于一种对命运的屈从,他们还是笔挺地站在我边上,奉若神明般地听完我的解释。
夕阳的余晖照在那条林荫小道上,路人踩着细碎的步子回家了。而我也开始收摊,用一天赚下的铜板买壶酒喝。生活以一种强大的,不可逆转的规律运转着,甚至无法给我喘息的机会。我一直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在这样的规律中走下去。
可那件事的到来使我的命运出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不得不猝不及防地接受了它。我怀着强大而深刻的愧疚想起那件事,然后不得不为自己的顽劣心态感到自责。那次,一个急于求得长生不老药的年轻男人因吃了我所研制的药而丢了性命。虽然在这之前,我曾劝阻过他,但是他内心深处被尘世享受那种莫大的欲望战胜了,尽管他能想得到具有风险的后果。我记得这个男人是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表情吃下药丸的。
那天夜里,我落荒而逃。在黑暗而静谧的原野上,我眼前一次次地闪现出他最后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烈景象。这成为我后半生挥之不去的梦魇。我的妻子一直跟随着我,她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天真的悲懊,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在路口向她道别时,她的泪如滂沱大雨一样汹涌而至。我只能很无奈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去,继续我一个人的逃亡,往北方逃去,一路向北。
我与我的妻子,与这座村庄,与我的前半世彻底地告别了。
故事终于要在我冗长的叙述中揭开最重要的帷幕,那座神秘的城市要现身了。其实它一直是个尽职的演员,在文章的开头,他便已到场。尽管他躲在所有人的背后,但他周身所散发的诡异气息早已沾染了这幕哑剧。
你看我又在说废话了,圣洁的神明们可能早已识破了我自作多情且愚蠢的谜。
这座城市叫做不夜城。它没有城门,也无从找寻出口与入口。我是无意间进入的,然而突然间感到身上承受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无形的压力。或许是因为飘浮在城市上空阴霾的云朵,也或许是因为周围所充斥着的那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气息。
这里的人长着一张张苍白的脸,头发如被烧过的枯草般烦躁而零乱地束在头上。我注意到了他们的衣服,似乎都是统一地穿着灰色大褂,一望无际的灰色。这里仿佛被一片灰色的海洋覆盖、压制。我几乎觉得自己已快喘不过气来了。
更让我惊悚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像一滩滩没有波澜的死水。他们无论是在行走、买卖,或是停留于小摊前吃一碗阳春面,永远都是那种看不到未来的迷茫,没有任何微妙的神色转变。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行尸走肉。灵魂或者早已死去,只留下身躯麻木不仁地存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坐在街角拉二胡的老人向我道出了玄机。
原来这座城市之所以叫做不夜城,是因为城市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死去。如同黑夜无法到来一样,他们的人生永远不会有一个终结点。他们只能睁着一双可怖的眼睛如同孤魂野鬼般在世上继续飘荡着。
女人们看着自己的容颜在镜中一日日地老去,昔日的美丽早已是明日黄花,徒留一个苍凉的瞬间。她们在惊恐之余,打碎了城市里所有的镜子。于是人们再也无法清晰地审视自己的罪恶了。男人们厌倦了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个个都如同疲惫的兽般靠在城墙上,眼里看到的再也不是明日的阳光。
因顾及人口压力,男人和女人们再也不敢结合,诞生子嗣。这里像是被一把巨大的枷锁锁住,断绝了一切温暖的情感液体的流淌,从此无关爱、道德和责任。
这座城市彻底地腐朽了,死亡了,寂灭了。
我看到这个时候老人脸上的神情:不同于白天的麻木,那是一种彻头彻尾地悲伤与绝望,仿佛萦绕了一大团厚重的雾气,任谁都拨不开外面层层的网。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那么虚无缥缈:“这一切皆是前世的罪孽。”
他们的祖宗痴迷神佛,对它们有着一种疯狂的信仰。这里曾经到处都是寺庙,人们摆放了整条街的烛台,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于神灵的膜拜。火光蔓延了半边天,在这片燃烧着的红色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着能够长生不老的夙愿。
终于有一天,这种毫无斗志、不思进取的无聊行为使神灵愤怒了,他把死亡赐予了整座城。
听到这里时,我的脑子如同爆炸般“轰”地一下突然间一片空白,我联想到了一种更为恐怖的因果轮回。
老人看到我的神情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便扯开话题,问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地向他讲述了因为制造长生不老药而毒死人不得不逃亡的经历。
然后我看到老人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般吸附了他之前的悲伤。他的眼睛被一种狂热的兴奋与激动代替。我看到欲念之火燃烧地如此旺盛,他似乎把一生的激情都用在了这一刻。
那一句话响彻天籁。他说:“原来你有可以让人死的毒药啊。”
城市在这个无比寂静的夜晚突然轰动了,我看到所有的人都从自己家的门窗中跳出来,径直向我奔来。那么多的人,那般似箭的速度,如万马奔腾。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了,唯一清晰的只有一颗颗在夜色中异常欢欣的头颅。
我却在此刻感到了一丝透骨的悲哀。唯一可以让他们雀跃的事竟是死亡。今生,这已成了这座城唯一的欲望。
他们开始重复老人的那句话:“原来你有可以让人死的毒药啊。”
我用舌头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嘴唇,然后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眼前出现的仅是那个年轻男人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烈景象。我无法亲自伸出手,赐死亡与所有的人。
他们见我不出声,便上前动手搜我的衣服。我被人绊倒,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药瓶从我贴身的口袋里掉出,很多人了为了这个瓶子开始厮打起来。
太多的人纠缠在一起,他们互相撕咬着,如同月圆时的狼人在此刻完全地暴露了他们的野性。我不愿再看到往事重演,无法再次忍受因为我的药而造成的血腥场面。那一刻,我的眼前一黑,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完好地躺在逃亡时的原野上。关于那座城,那些不会死去的人们,仿佛成了一个最奇异的梦境,可它却又不是梦,因为在我衣服贴身的口袋里已经没有了那瓶长生不老药的痕迹。
当我再想如当初般,循着路线回去时,却再也找不到不夜城了。它成了一个我此生都遍寻不到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