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辛弃疾文集3
8950900000023

第23章 文选(6)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汧陇(海州防御去处,故此不论),杂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防之为甚深,备之为甚密,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扬兵于川蜀,则曰:“关陇秦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祖宗陵寝之旧,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庙社稷基本于此,吾不可以不复。”多为旌旗金鼓之形,阳为志在必取之势,已震关中,又骇洛阳,已骇洛阳,又声京师,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兵而聚三地,且沿边郡县亦必皆守而后可,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如此则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女真山东之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中原之签军,精甲锐兵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山东虽虚,窃计青、密、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潍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守矣。山东诚虚,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之溃裂四出;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兵五万,步骑相半,鼓行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诸郡将谁为王师敌哉。山东已定,则休士秣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其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守也。彼虏人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阳川蜀之兵,未可释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而夹击之。当此之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驱而之北、反用其锋亦可,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可。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然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遇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然此特太宗用之于一阵间耳。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是。苟曰不然,必将驱坚悉锐由三路以进,寸攘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是也。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举而复关陕,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逾泗水漕山东之粟,陛下之将帅谁与守此?曩者三京之役是也。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河北未病则雌雄犹未决也。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耿弇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皆赵人之都而谋人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见之明而策之熟也。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何者,落落而难合也。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虽然,臣又有一说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议者必曰:“辛巳之岁,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何也?”臣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军府之黥卒则县邑之弓兵也。”何则?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久则败矣。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稔熟于其赏罚进退之权。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然辛巳之岁何以不变?曰:“东北之俗尚气而耻下人。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听命以为农夫下,故宁婴城而守,以须王师而自为功也。臣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彼其思一旦之变以逞夫平昔悒快勇悍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发,陛下诚以兵入其境,彼将开门迎降,惟恐后耳。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故臣于详战之末而备论之。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十篇。②“臣闻”四句:此以猛禽恶兽本性难移喻虏人不会放弃侵略。鸱枭(chī xiāo):两种猛禽恶鸟。噬(shì):咬。③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谓彼此不诈骗。弭(mǐ)兵:免除兵祸。④至权:指作战之主动权。⑤“详其”句:谓详察所战之处的地理形势。⑥九地:《孙子兵法·九地》称用兵之九种地形。⑦浪战:盲目作战,轻率作战。⑧“先其易”二句:攻易不攻险,取重不取轻。重:此指战略重地。⑨山东:古称太行山以东地区为山东。⑩臆说:想象而无根据的言论。常山:即恒山,五岳中的北岳,主峰在河北曲阳县西北。常山之蛇:传说此为神蛇,能首尾呼应,后兵书喻为一种阵法(见《孙子兵法·九地》),后亦称作常山阵。庸有济乎:岂能有助于蛇首。京洛:今河南开封、洛阳。关陕:今陕西中部地区。关:指函谷关。燕:今河北北部一带。河:指黄河。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地区。从枕席上过师:形容进兵容易顺畅。穷山东之民:指穷尽山东民财。首祸:谓首遭其祸。痛其心:击伤其心胸。噪其营:扰乱其军营。燕山:指金都燕京,即今北京。列屯置戍:谓驻守军队。淮阳:今河南东部、淮河以北地区。汧(qiān)陇:今陕西西部、千河上中游地区。女真:族名,指金人。渤海:即靺鞨族。契丹:族名,指辽人。“大为”句:谓故意造出大兵攻取的声势,使彼信以为真。扬兵:扬言出兵。川蜀:今四川。百二之险:极言地势险固。“百二”,语出《史记·高祖本纪》。《集解》谓“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陵寝:帝王陵墓。废祀:停止祭祀。宗庙社稷基本于此:谓国家根基在此。宗庙:帝王祭祀祖先之所。社稷:社稷坛,帝王祭祀土神、谷神之所。宗庙与社稷均为国家之象征。“多为”二句:谓大张旗鼓,佯为必取之军事态势。阳:通佯。户民:此指落户山东的金人。签军:指征自中原的汉人军队。必举以至:全部开拔至此。“吾乃”三句:谓以虚假形势迫使敌人既难脱身,又难安宁,而山东之地则因此而空虚无防。青、密、沂、海:指青州(今山东益都一带),密州(今山东诸城一带),沂州(今山东临沂一带),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一带)。登、莱、沂、密、淄、潍:即登州(今山东蓬莱一带),莱州(今山东掖县一带),沂州、密州、淄州(今山东淄博一带),潍州(今山东潍坊一带)。分于屯守:分屯防守。骁(xiāo)将:勇猛之将。鼓行而前:击鼓进军。兖:兖州(今山东兖州一带)。郓(yùn):郓州(今山东东平一带)。谁为王帅敌:谁能抵挡王师(指宋军)。休士秣马:休养士兵,喂饱战马,谓休整军队。传檄(xí):传布檄文。檄文:声讨敌方的文书。蹑(niè):追随。破赵而举燕:据《史记·淮阴侯列传》,公元前205年,韩信破赵,其后纳李左车之谋,休士秣马,作即将伐燕之势。燕慑于汉军声势,举国降服。举:攻克。窝斡(wò)鹧巴之事:指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亮大举南侵时,窝斡、鹧巴乘机发动兵变。窝斡:即移刺窝斡,契丹族首领,反金,并称帝改元,后为金世宗击败。鹧巴:即萧鹧巴,金国大将,曾随金主亮南侵。相轧:相互倾轧。三路:指上文所称关中、洛阳、京师三路。筑城而降其兵:汉唐均于边境筑受降城,以固国防,以示天威。反用其锋:谓使敌人自相残杀。不足定:犹言定之甚易。海道(之兵):指上文所称攻取登、莱诸州之兵。三路之兵:即上文所称扬兵川蜀、襄阳、淮西三路之师。正:指正面之师。奇:指侧面之师。“吾观”八句:唐太宗谈兵之言,见于《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辛文所引文字不同,见解一致。驱坚悉锐:悉驱遣精锐之师。寸攘尺取:谓争夺尺土寸壤。符离之战:指隆兴元年(1163)张浚兵败符离之战。“彼将”二句:谓对方将调燕蓟之师渡河南下,东越泗水以运山东之粮。绝:越过。大河:指黄河。蓟(jì):蓟州,今河北蓟县一带。三京之役:绍兴十年(1140)完颜宗弼(即兀术)侵宋,于三

京附近先后败北,当金兵欲逃,宋军拟乘胜追击,直捣黄龙之际,南宋朝廷却下令撤兵班师,并于次年与金签订绍兴和议。三京:指西京(今河南洛阳)、东京(今河南开封)、南京(今河南商丘)。借:假如。病:此作威胁讲。“昔韩信”五句:秦亡,刘邦为汉王,困于巴蜀汉中一带,韩信为刘邦呈上出兵谋略。据《汉书·高帝纪》,“信使人请兵三万人,愿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耿弁”五句:东汉初年,大将军耿弇(yǎn)向光武帝刘秀呈献平定诸侯割据势力的策略。据《后汉书·耿弁传》,建武三年耿弁击败渔阳(今北京密云西南)彭宠,讨平涿郡(今河北涿县)张平,镇压富平(今山东惠民东北)农民起义,又大破齐地张步。二子:即上文的韩信和耿弁。落落而难合:冷落孤寂,很难合群。辛巳之岁:即指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亮大举南侵之年,其时中原人民纷纷乘机起事。黥卒:即官军。宋代招募兵卒,为防其逃亡,于脸上刺字,故称黥卒。弓兵:州县守备和治安之兵。长者:指军中长官。部曲:指队伍。稔(rěn)熟:熟悉。建炎:宋高宗赵构的年号(1127—1130)。孔彦舟、李成:均为南宋将领,后叛宋降金。胶固:此作贬义,犹言顽固。尚气而耻下人:崇尚气节而以居人之下为耻。王友直:其人未详,当为起义首领之一。奋臂陇亩:起事于田间,指农民起义。先之:指先于黥卒弓兵起事。婴城而守:环城固守。须:等待。薄之:鄙视之。呵卫:高官出巡,左右吆喝护卫。悒怏:忧郁。勇悍:勇猛剽悍。“得民”三句:谓或命将,或守域,惟有从这些归正军中选择,别无他路。

【品评】

本文系详论作战方略。文章提出根据当前形势天下必战,作战必要详察地理形势。“地有险易,有轻重,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放眼中原,形易势重之地,非山东莫属。“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作者进而提出进兵路线:兵出两淮而取山东,攻克山东以震河北,震撼河北以困燕山,最终完成光复中原、一统河山之大业。

综观《美芹十论》,稼轩胸有韬略,有胆有识,有勇有智,有策士之风,实非书生,堪称政治家、军事家,文中扑面而来的是一颗忠君报国之心,一腔抗金复国之情。

九议①

【原文】

某窃惟方今之势,恢复岂难为哉。上之人持之坚,下之人应之同,②君子曰“不事仇雠”,小人曰“脱有富贵”,③如是而恢复之功立矣。虽然战者天下之危事,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④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尝有之大功,此搢绅之论党同伐异、⑤一唱群和、以为不可者欤?于是乎“为国生事”之说起焉,“孤注一掷”之喻出焉,曰“吾爱君,吾不为利”,曰“守成、创业不同,帝王、匹夫异事”。⑥天下未尝战也,彼之说大胜矣,使天下而果战、战而又少负焉,则天下之事将一归乎彼之说,⑦谋者逐,勇者废,天下又将以兵为讳矣,则夫用兵者讳兵之始也。⑧某以为他日之战当有必胜之术,欲其胜也,必先定规模而后从事,故凡小胜不骄、小负不沮者,⑨规模素定也。某谨条具其所以规模之说以备采择焉。苟从其说而不胜,与不从其说而胜,其请就诛殛以谢天下之妄言者。⑩惟无以人而废其言,使天下之事不幸而无成功,他日徒以某为知言,幸甚。

【注释】

①作于乾道六年(1170),为向宰相虞允文上书。②“上之人”二句:谓上级坚持抗金复国,下面群众同声响应。③“君子”二句:言在上的人不侍奉仇雠(chóu),即不向金人臣服纳币。群众愿为功名富贵而向金作战。脱有:意同倘或。④“而江左”句:谓历史上从未有江南战胜中原,从而统一全国之事。江左:江南地区。⑤搢绅:官吏,此指主和廷臣。党同伐异:偏袒朋党,攻伐异己(语出《后汉书·党锢传序》)。⑥“吾爱”四句:意谓主和是爱君斟,非谋私利;和与战不同,乃国家大事,应由君主裁决。⑦“使天下”_二句:谓天下真发生战争,少有败仗,那么就会归于主和之说。⑧“谋者”四句:谓主战之文臣武将将被罢黜,从此天下不敢言兵,以兵为忌讳。⑨小负不沮:小有败仗也不沮丧、气馁。⑩“其请”句:言请诛杀我以谢绝天下言之人。诛殛(jí):处死。

【品评】

乾道六年(1170),稼轩由建康通判经孝宗召对延和殿,调任司农寺主簿。时主战派虞允文当政。次年稼轩作《九议》以呈,继《美芹十论》之后,再论恢复大计。《九议》由九篇专论组成。前冠以引论,即为本篇。引论先提出恢复中原,当务之急并不难为,“必先定规模而后从事”。但时下“为国生事”、“孤注一掷”的议论甚嚣尘上,有悖于恢复意图。文中进而对这些“讳兵”言论进行驳议,并坚持陈述复国方略,“以备采择”。

其一①

【原文】

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然而某有大患:②天下智勇之士未可得而使也。人固有以言为智勇者,有以貌为智勇者,又有以气为智勇者。言与貌为智勇,是欺其上之人,求售其身者也,其中未必有也,③以气为智勇,是真足办天下之事而不肯以身就人者,叩之而后应,迫之而后动,④度其上之人果足以有为,于是乎出而任天下之事,其规模素定,不求合于人者。⑤

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⑥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⑦然而特怵于天下之士不乐于吾之说,故切切然议之,⑧遂使小人乘间投隙,持一偏可喜之论以媒己私利,上之人幸其不狥流俗而肯为是论也,⑨亦稍稍而听之,故施于事者或骇,用于兵者有未可知,此某之所以为大患欤。

故某以为今日之论,“不可白于天下”,所恶乎白者为其泄也,⑩然取天下智勇之士可与共吾事者而泄之,非泄之于天下也。今不泄于吾之共事者而泄于敌,其泄之也甚矣。盖天下有英雄者出然后能屈群策而用,有豪杰者出然后能知天下之情。欲乞丞相稍去簿书细务,为数十日之闲,舒写胸臆,延访豪杰,无问南北,择其识虚实兵势者十余人,置为枢密院属官,有大事则群议是正而后闻,敢泄吾情者罪之;议论已定,敢泄吾事者罪之。此古人论兵决事之大要也。

【注释】

①本篇为《九议》的第一篇。②大患:沉重的忧虑。③“是欺”三句:欺瞒上官,以求提拔,胸中未必有文才武略。④“叩之”二句:谓访求再三而后应命行动。⑤“其规模”二句:谓其恢复方略早有成算在胸,并不迎合他人。⑥社稷:古代国家的代称。⑦“顾岂”句:谓并非君主、丞相之私事。⑧怵:害怕。切切然:忧思貌。⑨乘间投隙:趁空寻机。媒:中介,此犹言谋取。狥(xùn):曲从。⑩“不可白”二句:谓不可公布于天下,以免泄露恢复中原战略方案之机密。屈(jué)群策:竭尽群策。簿书细务:日常繁琐的事务。“舒写”二句:展示抒发胸怀,寻访约请豪杰。枢密院:宋代主管军事的最高机构。是正而后闻:审定后上报朝廷。

【品评】

本文论恢复之道要广招人才,对人才要善于识别,广揽天下豪杰之士,更择其中善知兵机者置枢密院任职,集思广益,共商大事。而凡有泄密者,则必问罪。

其二①

【原文】

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而所谓气者又贵乎平。②气不平则不足以知事之情,事不知其情则败。今事之情有三:一曰无欲速,二曰宜审先后,③三曰能任败。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