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②：“湟中积谷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③李广武为成安君谋曰④：“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⑤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⑥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⑦惟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国家经画，⑧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责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⑨何以言之？市井无赖小人，惟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⑩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上能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谷帛以养我，而重役我以辛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在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卤莽灭裂，徒费粮种，只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归正军民厘为保伍，择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且彼自虏中被签而来，耒耨之事盖所素习。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惟官为之计其闲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土人已占之田不更动摇，以重惊扰。归正之人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收尽以予之；为之民者，十分税一则以为凶荒赈济之储。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植桑麻、蓄鸡豚、以为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心于教劝，而委守臣监司核其劳绩，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孰不更相劝勉以赴功名之会哉。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形迹，愈不加恤。间有挟不平、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活，胥吏沮抑，何尝以时得？呜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若又曰：“恐其窃发”，且人惟不自聊赖乃攘夺以苟生，诚丰饫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必不然也。诚使果尔，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且天下之事，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养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以谓可辈徙此军，视归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尽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昔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乃庸杀之，姑惟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始则迁其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军人聚于两淮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人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六篇。②赵充国：西汉大将，曾与羌人作战，并屯田于西北。③“湟中”二句：赵充国语，见《汉书·赵充国列传》。湟中：今青海湟水流域。斛（hú）：量器名，古以十斗为一斛。羌：羌族，古代西部民族之一。④李广武：即李左车，秦末谋士，依附赵王，封广武君。成安君：即陈馀，任赵国大将军，后自立为代王，封成安君⑤“要其”三句：据《史记·淮阴侯列传》，张耳、韩信攻赵，李广武为成安君谋：绝其粮道，不出十日必胜。成安君不从遂败。要：通“邀”，拦截。辎（zī）重：军用物资的总称，此指军粮。二将：即张耳、韩信。⑥“转饷”句：军粮供应顺利有利于战。⑦间绝：中断。⑧经画：经营规划。⑨重费以敛怨：耗费大量钱财，却招致民怨不止。⑩“市井”十二句：剖析市井小人从军心态。擐（huàn）甲：穿甲。当矢石：冲锋打仗，古代常用箭与石打击敌人。偃然自分（fèn）：安然地自我忖度。累资补秩：积累俸禄提高职位级别。“失身”句：指当兵。黥（qíng）戮：在脸上刺记号或文字，并涂上墨，用于士兵，以防逃跑。畎（quān）亩：田间。邀夺：截夺。胁掠：胁迫抢掠。以肆无稽：肆无忌惮。践行阵：指临战打仗。疾视长上：目无长上。官何用我：官于我何用。享成之利：指因屯田而带来的军饷充裕之利。卤莽灭裂：语出《庄子·则阳篇》：“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指行事粗疏草率。辛文指南宋屯田制而言。苟且而应故事：敷衍了事，虚应故事。故事：成例，官样文章。归正军民：指中原归顺南方的军民。厘：治理、更改。保伍：人员编制形式，古时户口编制以若干户为一保。古时军民编制以五人为一伍。不厘：不贪。擢：提拔。长贰：指保伍中的正副官长。被签：被强行征发。耒耨之事：指农事。耒耨：两种农具。生同乡井：是同乡。“惟官”句：官府应统计出当地闲散荒田之亩数和归正军民之人数。十分税一：以收成十分之一纳税。凶荒赈济：荒年救灾。岁时伏腊：夏伏冬腊，泛指节日。迁秩：升职。此方之人：指本地居民。异壤：指异乡之人。“不幸”四句：谓归正之将但求向朝廷表白自己的过去，朝廷则因对其仕金不满，而不予顾惜。庙堂：宗庙的明堂，此代指朝廷。重典已絷其足：谓严刑加身。絷（zhí），拴：拘禁。“所谓”三句：归正之小头目全仗微薄俸金为生，但既遭官吏克扣，又不能按期领取。胥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沮（jǔ）抑：克扣。怀诱：怀柔引导，安抚。“利未”句：利益未到四五，而朝廷恩赏已超过九十。和亲：和议，指隆兴二年（1164）宋与金签订的屈辱性的“隆兴和议”。抚摩：抚慰。相扳：相互牵引。甘虏人横暴之诛求：甘受金人横暴的勒索。窃发：暗中起事。不自聊赖：生活没有依靠。攘夺：抢夺。丰饫（yù）：饱食“疏而”二句：将归正军民疏远于长江之外，其所受惊扰犹重于聚集他们屯田。御前诸军：护卫皇帝之军，也泛指驻防京师诸军。天子爪牙：指天子的贴身亲兵。狎于野：习惯于野外艰苦生活。猎：猎取，此有选取之意。为一军：编为一军。辈徙此军：调遣此军。阡陌：指田野。田间小路南北曰阡，东西曰陌。倨视：傲视。媒怨：招致怨恨。江南之兵：指南宋朝廷之兵。商之顽民：指商朝逸民中顽固不化之民。周公：周武王之弟姬旦，辅成王姬诵继位，是著名贤相。迁之洛邑：移民洛阳。“商之”四句：语出《商书·酒诰》。臣工：群臣百官。湎：沉迷。勿庸：不用。康王：周武王之子姬钊。毕公：周文王十五子姬高，武王封其为毕公。“不臧”二句：语出《尚书·毕命》，意为不褒扬好的，民将无从得到勉励。臧（zāng）：善。罔：无。绝物：断绝人事交往。冗食：不劳而食。桀骜（jié ào）：凶暴不驯。井田：井田制，相传为古代奴隶社会的一种土地制度。以方九百亩的地为一里，划为九区，中间为公田，八家均私田百亩，同养公田。兵农：寓兵于农，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旧赤子：旧时百姓，指原北宋时中原百姓。术而使之：使之有术。术：此谓妥善安排之法。
【品评】
屯田，指以士兵或农民开荒种粮，以供军饷之需。屯田之制始于汉代。文章提出“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而“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惟屯田为善”。作者主张组织中原归正军民和调发大批州郡士卒，使他们共同垦种于两淮之间。平时为农，战时为兵。此种编制体制，“势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尽屯田之利”。
致勇第七①
【原文】
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②将骄卒惰，无事则已，有事而其弊犹尔，则望贼先遁，临敌遂奔，几何而不败国家事。人君责成于宰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逆为之处乎。盖人莫不重死，惟有以致其勇，则惰者奋、骄者耸，③而死有所不敢避。呜呼，此正鼓舞天下之至术也。致之如何？曰：“将帅之情与士卒之情异，而所以致之之术亦不可得而同。”何则？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④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⑤臣请得而备陈之：
今之天下，其弊在于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故阃外之事朝廷所知者胜与负而已，⑥所谓当进而退、可攻而守者，则朝廷有不及知也。彼其意盖曰：“平时清要，儒臣任之；一旦扰攘，而使我履矢石！⑦吾且幸富贵矣，岂不能逡巡自爱而留贼以固位乎。”⑧向者淮上之师有迁延而避虏者，⑨是其事也。臣今欲乞朝廷于文臣之中择其廉重通敏者，⑩每军置参谋一员，使之得以陪计议、观形势、而不相统摄，非如唐所谓监军之比。彼为将者心有所忌，而文臣亦因之识行阵、谙战守，缓急均可以备边城之寄；而将帅临敌，有可进而攻之之便，彼知搢绅之士亦识兵家利害，必不敢依违养贼以自封而遗国家之患。此之谓均任而投其所忌。
凡人之情，未得志则冒死亡以求富贵，已得志则保富贵而重其生。古人论御将者以才之大小为辨，谓御大才者如养骐骥。御小才者如养鹰犬。然今之将帅岂皆其才大者，要之饱则飞去亦有如鹰者焉。向者虹县海道之帅，有得一邑、破数舰而遽以节钺、使相与之者，是其事也。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齐量其功，等第而予之。非谓无予之谓，徐以予之，且欲使之常亹亹然有歆慕未足之意以要其后效。而戒谕文吏，非有节制相临者必以资级为礼，与左选人均，毋使如正使遥郡者间有趋伏堂下之辱，如唐以金紫而执役之类。彼被介胄者知一爵一命之可重、而朝廷无左右选贵贱之别，则亦矜持奋励、尽心于朝廷而希尊荣之宠。此之谓贵爵而激其所慕。
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此亦危且勚矣。而平时又不与之休息以养其力，至使之舁土运甓以营私室而肆鞭挞，彼之心怀愤挟怨，惟恐天下之无事、以求所谓快意肆志者而邀其上，谁肯挺身效命以求胜敌哉。《兵法》曰，“视卒如爱子”，故古之贤将有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而分劳苦。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将帅，自教阅外，非修营治栅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役使，以收士卒之心。此之谓寡使而纾其不平。
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拏之爱，冒万死、幸一生，所谓奇功斩获者有一资半级之望，朝廷较其毫厘而裁抑之，赏定而付之于军，则胥吏轧之、主将邀之，不得利不与。敌去师捷，主将享大富贵，而士卒有一命又复沮格如此，不幸而死，妻离子散，香火萧然，万事瓦解，未死者见之谁不生心？《兵法》曰，“军赏不逾时”，而古之贤将盖有为士卒裹创恤孤者。臣今欲乞朝廷遇有赏命，特与差官携至军中，呼名给付，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将曲加抚劳，以结士卒之欢。此之谓速赏而恤其已亡。如此则骄者化而为锐，惰者化而为力。有不守矣，守之而无不固；有不攻矣，攻之而无不克。
凡兹数事，非有难行重费，朝廷何惜而不举、以收将卒他日之用哉。臣窃观陛下向尝训百官以宠武臣，隆恩数以优战伐，是诚有意于激励将卒矣，然其间尚有行之而未及详，已行而旋复弛之事。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于行伍之说如此，而明付之宰相，使之审处而力行之，庶几有以得上下之欢心，而急难不至于误国，此实天下之至计也。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七篇。②行阵：指临阵作战。死命之士：勇于以死相搏之士。相：宰相。③耸：惊觉。④“致将帅”二句：使将帅勇敢，在于量才任用，并使其有所顾忌，更以爵位激励其向上之心。⑤“致士卒”三句：激励士卒在于减少差役，解除其不平，及时奖励，以抚恤其所失。纾（shū）：解除。⑥阃（kǔn）外：郭门以外，指城外、边地。⑦清要：指清贵枢要之官职。扰攘：动乱。履矢石：冒死作战。⑧“岂不能”句：为何不退而自保，留下敌人以巩固自己的名位。逡巡：退却，迟疑徘徊。⑨迁延：拖延。⑩廉重通敏：清廉持重，通达机敏。监军：官名，始于汉代，有较大权限。备边城之寄：托付防守边关之事。捂绅之士：此指上文所言文臣。依违养贼：迟疑不决，放纵敌人。御将：使用将领。骐骥：良马。“向者”二句：写一水军将领事。虹县：今安徽泗县。海道之帅：水军将帅。节钺（yuè）：符节与斧钺，加大权力的标志。使相：官名，唐宋时代使用，即授予宰相衔，但不实领宰相政事。靳重：犹言珍重。齐量其功，等第而予之：意即论功赐爵。亹亹（wěi）然：勤勉不倦貌。要其后效：观其后效。非有节制：此指文臣武将问无上下统辖关系。资级：资历与官的品级。左选：宋代称科场出身为左选，非科场出身为右选。均：相同。“毋使”二句：谓勿使文臣出使边郡有拜伏堂下那种屈辱之感。如唐代以高官为上司服役。金紫：金印紫绶，指高官。被介胄：披甲戴盔，指武将。被：同“披”。介胄：犹甲胄。矜（jīn）持：谨慎庄重。锋镝（dī）：兵刃箭镞，泛指兵器。勚（yì）：劳苦。舁（yú）土运甓（pì）：抬土运砖。营私房：建造（将帅的）私房。肆鞭挞：肆意鞭打。“视卒”句：语出《孙子兵法·地形篇》。自教阅外：自教练阅兵而外。修营治栅：修营建寨。“所谓奇功”二句：即所谓期望杀敌建功以获一官半职之赏，朝廷斤斤计较毫厘之差而裁定。轧（yà）：碾压，排挤。邀：拦截，即从中克扣。不得利不与：谓文武官不能从中渔利，就不把朝廷赏赐发给士兵。沮格：阻止。指朝廷恩赏被将帅从中克扣。谁不生心：谓谁不寒心。“兵法”二句：语出古兵书《司马法·天子之义第二》。不逾时：不超过时限。裹创恤孤：包扎伤口，抚恤孤儿。呼名给付：点名发给恩赏。曲加抚劳：备加抚恤和慰劳。“如此则骄者”二句：谓骄将惰卒可化为精锐之师。非有难行重费：不难实施，且不耗费大量钱财。“隆恩”句：凡有丰厚赏赐，必以有战功者优先。“然其间”句：然而其中尚有虽实施而不够周全，已实施却随即又松懈的事。行（háng）伍：古时军制以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故行伍泛指军队。
【品评】
致勇，即激励战士英勇无畏。文章认为将士英勇，无畏生死，则战必胜；反之，将骄卒惰，则战必败；因此，致勇为“鼓舞天之下之至术”。然而将帅与士卒情况不同，故致勇之术亦各有异。“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以下详细分段陈述其由。最后祈望皇帝明察其说，“付之宰相，使审处而力行之”。
防微第八①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