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芹十论
乾道乙酉进①
【原文】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馀；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夏，②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③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④代膺阃寄，⑤荷国厚恩。大父臣赞，⑥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⑦非其志也。每退食，⑧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⑨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⑩谛观形势，谋及未遂，大父臣赞下世。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窃优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惟是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蹂躏，犹未若是之酷。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舌以为深戒。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几，虽光武明谟，宪宗果断，所难比拟。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固在吾目中。惟陛下留乙夜之神，沉先物之几，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典冠举衣以覆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锧馀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注释】
①乾道乙酋进：即乾道元年（1165）所进献的力主抗金北伐的奏章。②虏人：指金人。凭陵中夏：指侵犯中原。中夏：指中原地区。③普天率土：指全国上下。《诗经·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溥：通“普”。④受廛（chán）：犹言世居。廛：古称一家所居之房地。⑤代膺（yīng）：担任。阃（kǔn）寄：即任以重要军职。⑥大父臣赞：指祖父辛赞，曾仕于北金⑦“历宿毫”二句：经历各地。宿：宿州，今安徽宿县一带。亳（bó）：亳州，今安徽亳县一带。沂：沂州，今山东临沂一带。海：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一带。⑧退食：指退朝还家进食，此指公馀闲暇。⑨“思投衅”二句：想乘机起义以解国仇。投衅：伺机起事反金。纾（shū）：解除。⑩燕山：借指金都燕京，即今北京。“粤辛巳岁”二句：至辛巳年金主南侵。辛巳岁：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逆亮：金主完颜亮。鸠：聚集。隶：旧属。耿京：山东济南人，抗金军首领，后为叛徒张安国等杀害。纳款：归顺。变生肘腋：谓内部发生兵变，指耿京被叛徒杀害。“朝廷”二句：谓朝廷一味稳重和平，而金人则乘机以战事要挟。“是以燕山”句：谓北宋徽宗宣和四年（1123），宋与金在燕山签订屈辱协定，靖康元年（1126），金军南侵直逼汴京（今河南开封）城下。两宫之狩远：指徽宗、钦宗父子被俘。靖康二年（1127）金军攻破汴京，俘徽宗、钦宗北去，北宋灭亡。两宫：指徽宗、钦宗。狩远（shòu）：君主远行狩猎，实指二帝被押送北上。秦桧之和：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由宰相秦桧主持，与金人签订“绍兴和议”。诡谲（jué）狙（jū）诈：诡计多端，狡猾奸诈。张浚：宋枢密使，抗金名将，秦桧执政时被逐。宋孝宗即位，张浚复出，并于隆兴元年（1163）出发伐金。先小胜，后大败于符离，举国震惊。“然计其”四句：谓符离虽败，然其所失，犹不如数次和议带给百姓的灾难更为惨重。蹂躏：侵害、摧残。“而不悟”二句：谓人们不知屈辱求和乃不治之症，以此符离败绩后便不敢言战。膏肓（huāng）之大病：指病情严重。（zé）舌：谓忍气吞声。灼见事几：明察事机。“虽光武”三句：借古代君王称颂宋孝宗。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明谟（mó）：善于谋划。宪宗：唐宪宗李纯。“一介”句：言金主辛勤不安。宵旰（gàn）：宵衣旰食。旰：晚。“故罄竭”二句：谓极尽忠恳，不自量力。罄（qìng）：尽。“其三”二句：概述《十论》内容。“虏固”句：敌人难逃我们的视线。“惟陛下”二句：希望皇帝保重精神。专注首先事机。乙夜：夜间。“庶乎”二句：谓雪耻除凶之功绩不逊于唐太宗。百王：指万代皇帝。烈：功绩。唐太宗：李世民，唐代功业显赫的君主。“典冠”句：以典冠自喻。战国时韩国的韩昭侯醉而卧，典冠怕其受寒，举衣覆之。韩昭侯醒后惩罚了典冠（见《韩非子·二柄》和《论衡·幸偶》）。典冠：掌管帽子的官吏。“惟陛下”二句：祈请皇帝赦免其罪，极感幸运。狂僭（jiàn）：狂妄地超越本分，指上文所称越职言事。斧锧（zhì）馀生：指赦免死罪，死刑下的生命。斧锧：古代刑具，用以斩人。
【品评】
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夏，张浚北伐，在符离（今安徽宿县）溃败后，统治者对恢复疆土失去信心和勇气。其时金人内部发生了政变，完颜亮南侵败亡，抗金义军群起。稼轩关切国家命运，于此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上《美芹十论》给孝宗，对宋金对立形势，战争发展方向，抗金策略和战术，作了详明分析。全文共分十个部分。本文为“引论”。先论析当前形势热点，陈述个人阅历，进而提出“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力主抗金北伐。继之提纲挈领概述《十论》内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结论是预计伐金必胜。这篇引论实为《十论》之总纲。
审势第一①
【原文】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②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其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③，轰然其声，嵬然其形，④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⑤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⑥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⑦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辩耳。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⑧，地非不广也；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⑨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⑩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分，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又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槌剥之酷，怨愤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难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且骨肉间僭弑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抑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与势异”。惟陛下实深察之。
【注释】
①美芹十论，此为第一篇论文。②形与势二：指表面现象与内在实力不同。③“转嵌岩”句：大石从高山滚下。嵌（qiàn）岩：险峻的岩石。转：滚落。千仞（rèn）：极言其高，八尺为一仞。④嵬（wéi）然：高大貌。⑤“然而堑留”五句：写岩石滚落看似险峻，人并不难跨越。堑（qiàn）留木拒：指遇到沟壑树木阻挡，不容大石直滚。力杀形禁：力尽而停。⑥“譬如注矢石”句：就像从城墙上向下射箭掷石。墉（yōng）：城墙。⑦“有轶”二句：有来犯者，可随意抨击射杀。轶（yì），侵越。⑧“东薄”四句：指金人占地较广。东靠大海，西接西夏，南到淮河，北近蒙古。西夏据有今宁夏、陕北、甘肃一带。⑨签兵：强迫壮男当兵。⑩“靳恩”句：谓取军饷于城郊而不散发。靳（jìn）：取。岁币：指南宋向金国每年进贡的钱财。仍：接连不断。辛巳之变：辛巳年，即宋绍兴三十年（1161），是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其后方发生政变，前方军队叛乱，完颜亮被杀，金兵北归。萧鹧巴：金国大将，曾随完颜亮南侵；后归降南宋。辽：指辽国故址，在今河北、山西北部和内蒙古一带地域。“开赵”四句：写起义军首领纷纷起义。开赵起义密州（今山东诸城一带），魏胜起义海州（今江苏连云港一带），王友直起义魏州（治所在河北大名府），耿京起义于山东，影响较大，辛弃疾率众起义，当时曾归属耿京。葛王反于燕：葛王，即完颜雍，辛巳年乘完颜亮大举南侵之际，发动政变，在辽阳自立为帝，即金世宗。燕：今河北北部地区。廪窖（lǐn jiào）：粮仓。供亿：供给。“意外”二句：如有特殊征需，国家取一份，而官吏则索七八份之多。中原所签：中原所征。“田宅”句：谓其家庭受尽剥削。罄（qìng）：尽。槌剥：敲榨剥削。赋输调发：指征发运输，调动军队。诛胁酋长：诛杀胁迫头目。契丹：契丹族，唐末建国称辽，北宋时为金所灭。龃龉（jǔ yǔ）：本意上下齿不相配，喻意见不合，彼此相恶。粘罕：完颜宗翰本名粘没喝，汉语讹名粘罕。为金国大将，宋金战争中曾任西路元帅。兀术（wùzhú）：完颜宗弼本名斡啜，又作兀术，金太祖四子，宋金战争中屡屡挂帅领兵。叶：“协”的古文，和谐。“如闻”三句：许王即完颜永中。据《金史·世宗诸子列传》，完颜永中为世宗庶长子，显宗完颜苏尼则为嫡少子。显宗早卒，应由其子章宗即位。永中深感不满，利用外任之机，收买民心，图谋王位。后被章宗察觉赐死。嫡：古时妻所生为嫡出，妾所生为庶出。觇（chān）：观测、察看。“知其”二句：谓良医不仅知其病在何处，并可预料其危亡之时，不会为病者表面的胖瘦而改变其诊断。殒（yǔn）：死亡。“官渡”四句：官渡一战，袁绍实力并不弱，因立嫡子还是庶子犹豫不决，导致袁氏兄弟间斗争，曹操见此以为终将自毙。按建安五年（200）曹操于官渡（今河南中牟东北）击破袁绍军。“咸阳”三句：谓当年秦始皇建都咸阳（今属陕西）、巡游会稽山（今浙江绍兴东南）时，十分强大。“高祖”句：《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尝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高祖：汉高祖刘邦。“项籍见之”二句：谓项籍见秦始皇情事，认为可取而代之。项籍，字羽，即项羽。《史记·项羽本纪》：“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指项梁。
【品评】
本文的中心是审时度势。先以“用兵之道，形与势二”立论，强调金人貌似强大，其实实力不足。进而提出三不足虑说：其地虽广，其实易分；其财虽富，其实难恃；其兵虽多，其实难调而易溃。再加内部上下猜防，政见不一，骨肉问残杀成风。结论是金人不足为虑。
察情第二①
【原文】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有以得其情则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②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我欲胜彼亦志于胜，谁肯处其败？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张虚声以耀我乎？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则如之何？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③“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审故也。④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坐察矣。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常为必战之待；寓胜于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⑤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彼诚匿形以诱我，我有素备而不可乘；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固神闲而气定矣。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⑥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狞狗焉，⑦心不肯自闲，击之则吠，呔而后却；呼之则驯，驯必致啮。⑧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⑨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惟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惟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尤不可以不察。⑩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与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习兵，恐非若辈所敌。”则是其情真欲和矣，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要我也。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亮之殒，褒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事我；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未几，亶之所割，视吾所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踵而复取之；亮之所谋，窥吾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褒之所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又反覆而有意外之请。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何以言之？空国之师，商鉴不远，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此一不敢必战也。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必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尝试也。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于侥幸，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