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被封为天使后,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于是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粉红色玫瑰花——然后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滚滚腾腾的命运海……我的面前有一个用云裁出的盒子,里面放了三朵刚从他的花园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红。
另一朵是浅紫的。
“它们各代表什么意义?”我问。
“白色的是智慧,粉红色的是美丽,浅紫色的是财富。人的命运由无数变数决定,现在你只能选择一项固定天赋。”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许多条件组成,那是X Y Z=?的问题,我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可选择其中之一,让它成为定数,其他则由运气决定——也许好,也许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买乐透中奖的机会还少。
从我被封为天使后,我便贪恋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里和鱼儿讨论自己有多美丽。
所有的鱼都喜欢靠近我,因为它们说,我是最叫它们动心的一个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丽,我决定带着自己的美丽到人间。
因而我想也没想,就挑了粉红色玫瑰花——然后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滚滚腾腾的命运海。
我成为江南苏家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水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总有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么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艳羡。
我是父母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奶就被人抱走,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个年头,直到下面来了两个弟弟,母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母亲每次怀孕,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吸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父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黄员外家管鸡舍,他养不起太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鸡蛋一样快速而有规律地从母亲的肚子里滚出来。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我的娘在30岁时,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皮上的一样多。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父亲从黄员外家偷回一个鸡蛋,大姐把它煮熟了分成六瓣,我舔着吃,想好好享受鸡蛋的香味。娘的肚子比酿瓜的瓮还圆饱,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水。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地舔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么贪吃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看见满地的雨水变成红色,血红色愈来愈浓稠……我吓坏了,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娘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红色的水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胯下滚动,好像就要迸出来。
“怎么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孩子,孩子……”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雷声似乎打击毁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裤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春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11岁,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拼命想把婴儿拉出来。
雨继续落了满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生时大哭大号。
爹打了孩子几下屁股,“哭呀,哭呀!”
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妈。
“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地赶来时,娘已经走了。
“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个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干吗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地说。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己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爹把腰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大姐冒雨叫人,伤寒入肺,一病不起。果然,不到过年,我就被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不是每个都肯要的……三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高,你若后悔了,可没下次机会……三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鸡,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摇头,点头,又摇头。
三十两打动了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初见她时直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给我和颜悦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臀:“这么贵!又这么小,我得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十两银子。
那年我6岁,从姑娘的命令,改名叫凉儿,叫她娘。“杨凉儿”,杨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传说他曾中过乡试。
“凉儿,趁指骨没长硬,你得学琵琶。”娘对我说。于是我跟一个盲师父学琵琶。又夜夜被缠脚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说是为我好,否则人家会说我是从没教养的人家来的。
正学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时,我一失神便挑断一根弦。盲师父皱眉头:“女孩儿家怎么下手这么重,年纪轻,指骨软,力道却猛,唉!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儿,将来恐怕……”
将来恐怕?我年纪虽小,却猜得出盲师父要说的不是好话。
没愁饭吃,不愁衣穿,屋顶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将来有什么好怕?
这个娘待我严,却也没对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们笑我是娘的“摇钱树”:“将来你老了,靠着这个女儿,依旧绫罗锦锻,穿金戴玉!”娘会用纤纤兰花指轻挑我的额:“就怕她脑袋里使坏主意,不要我!”她在我10岁时,开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14岁接她的衣钵。
能接她衣钵,我感到很荣幸,娘是浣花第一红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楼最美丽的。
进浣花楼时我不过6岁,是一张白纸,娘绘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泼墨画。她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她给我不漏水的屋顶,凭这一点我听她的。
14岁生日到了一浣花楼为我燃起了红烛,好几个嬷嬷尽心费力将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凤冠霞帔。
“终于等到女儿出嫁!”
娘看着满脸笑,背过我却偷偷用衣袖拭泪,-个嬷嬷走过去劝她:“这是命,你的女儿注定跟你一样的命,何用伤心?”
娘没有答话。
我看着自己镜中施朱涂粉后更显美艳的容貌出了神,没听见一个嬷嬷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脚被她抓住,才从幻想中醒觉。
“黄员外送来的鞋,要姑娘试。”
我一试,小小弓鞋还有余,嬷嬷们齐夸娘:“这丫头的脚缠得真漂亮!”
她们都是大脚婆。只有村妇如此粗俚。
送进洞房,我才发现自己被精心装扮成一个玩笑!
黄员外,那不是爹为他管鸡舍的黄员外吗?十年前我见过他,还依稀记得他的容貌。
他当然比十年前更老。他的样子像个不倒翁,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泛着油亮的秃额头。他对我贪婪微笑时,我怔住了,他扑向我。我不自觉地推开他,全然忘了娘是怎么教我的。“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你却连脱衣都不会。”他的脸立即变为豆酱色。
我拔了门闩,提着裙角想逃走,门外守候的嬷嬷企图拦住我,我推开她,让她跌跤,她尖声大叫唤来其他人。
娘也来了,掴我两个耳光:“我怎么教你的,你这么做辜负我养你这么多年,徒然叫我丢人现眼!”
我的泪水成串落下,脸上粉妆弄脏了红裳,娘啐道:“不许哭!”
她谦卑地弯下腰跟黄员外道歉,然后告诉我,不乖乖照她说的躺在床上,就把我剥光了绑起来。我选了前者。
我无法抗拒地让那个肥肥短短的黄员外把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
黄员外睡熟后,我悄悄起身呕吐,心里却觉得轻松……终于过去了。
可是这一生才刚开始。
“真是个恐怖的故事。”
林祖宁插嘴,“在这段故事里,我出现了吗?我不是黄员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诉你,你少套我话。”她说,“我的故事还没结束,你是个没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欢悲剧。”
“我也不喜欢,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欢当人。”
“感谢你怜悯我这个人……”
“你要谁怜悯你?”忽然传来了一个男声,范弘恩不知何时回到家,“你还没睡?一个人自言自语做什么?”
林祖宁再回头看,天使己经消失。看看表,是半夜3点钟。他有点怅然,这家伙干吗回来打断他的余兴节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使才有空回来说完故事。
“怎样,玩得可好?”
“Soso。”范弘恩刻意隐藏情绪。然而,他的眉飞色舞,泄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别操劳过度,明天还要上班!”
林祖宁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毫无营养的话后,以被蒙头装睡。这一夜女孩没有再回来。
有时候我怀疑,人的爱和恨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作用。如果长时间被套上枷锁。久而久之,对枷锁的恨就不存在,对自由的爱,也会因绝望而放弃挣扎。
14岁的我——杨凉儿,接受了第一个男人——黄员外,然后我接受更多。黄员外可不是最惹人厌烦的一个。
直到16岁,我才有权选择要不要哪一个男人。当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丽及曲艺,使我成为浣花楼第一名。
浣花楼人人奉我如菩萨。我穿上其他女子艳羡的华服丽裳,满头珠翠伴绿云,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辉,澄翠的宝钗眩人心神,这些都来自富绅名士的供养。
我懂卖关子。到浣花楼寻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对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齿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钱。
要他们掏出家当,可要费心机。我得到拣选的自由——拣选我比较不憎恶的,可怜的自由。
像一块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见这一生能有光荣与耻辱,因为逃不掉那样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开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你以为我恨黄员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于贫家。
后来我还能陪黄员外饮酒赏月、吟打油诗。他酒后总淫笑着说我:“你这丫头,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凭着这生张熟魏的逢迎本事,我还从黄员外那儿得来一处田宅,把它送给我的二姐做嫁妆。
她年过二十,才与邻村做庄稼的青年结良缘。
“我这一生大抵在此荒废年岁,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对我磕三个响头,我扶起她,说了这话。
我没见过姐夫;爹不要我做苏家人,因为我是个妓女。
天晓得我有多嫉妒二姐。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齿也没用。
虽然已经习惯于在浣花楼讨生活,我心里的愿望还未死……
我要一个丈夫。稳稳当当的丈夫,傻一点儿无妨。
来浣花楼的男人不是来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17岁那年,娘答应嫁给一个告老还乡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为贺礼。
“我这半辈子攒的怕没你多!”娘说,“你记得我的恩,我也还你一个情!”她撕掉父亲十多年前画的卖身契,“这些年来苦了你!我不买你,你就没这种歹命!”
“你不买我,恐怕我没这条命!”我苦笑,再三稽首,“我现在——离开浣花楼到哪儿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瞎话听。娘希望你找到个好人嫁了。富也罢,贫也罢,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难!”我回答。
我是浣花楼的花魁。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声能令天上的飞鸟回首倾听。但没有人看见我的心。直到那一日我陪黄员外、陈官人等冶游,醉得不省人事回浣花楼。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么能干,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吗?”“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么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郎!”
“卖油郎,”我差点儿呸她一口唾沫,“你以为本姑娘是什么人?”
“他筹足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己等了三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内的鸦都变白……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蒙昽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称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我以为自己醉得糊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脱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郎,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水,“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三年,只为来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吗?”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体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乌鸦了。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脱去一身金缕衣,拔掉顶上的玉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的庸俗脂粉,长发素衣见我的卖油郎。
那一天的月圆如白玉盘,高高悬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卖油郎。
跟他道歉,他说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荡。
那一天我又成了14岁,还原为水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头牌。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仿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吗?”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己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听得见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吗?”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脱了鞋,让我睡得安适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么眼眶里满是泪水。偷偷用袖拂去,转身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温暖的树身。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仿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地爱一个男人,远胜于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爱是那么奇妙的东西……”
“我也觉得很奇妙,”林祖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反复无常,莫名其妙!”
他才刚受到一次迎头痛击,要一个刚在爱情海里差点儿灭顶的人,马上再跳进去很难。
“我不爱当人,当人我总是当不好,”天使微笑,“可是爱是多么好的东西一你一定没找到爱,当它来临时你根本无法抵抗!”
“谁说我没有过!”林祖宁辩道。
“我想你没有过,我看得出来!”
“难道有过真爱的人,头上会戴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话一出口林祖宁马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她头上可没有光环!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最少也有三百岁了,而你目前只记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小巫见大巫!”
忽然间,他觉得她变大了一点。仿佛在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在发育、成长。
旷雨兰并非为了李大泯而结束与林祖宁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宁身上看不见任何希望。
林祖宁自从有了她之后,一切成长陷于停顿,甚至还开倒车。从前在她眼中的天真、坦诚、善良与踏实后来成了愚蠢、粗率、简单与呆滞。
旷雨兰很早就开始想两人分手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开车送她回住处,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严重伤及她的自尊,也点燃分手的火药。
“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女人,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我不认为你和林祖宁是合适的一对。像你们这种女强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种男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那是林祖宁发生车祸的前一天。
她对李大泯的直言不讳感到非常愤怒,但一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你处理私事,如果有办公事那样胆大心细、脑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烧旺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过几顿饭,朋友交情是够了,但还谈不上男女关系。两个人心眼都多,不断在衡量时机、勘测对方动静,恋爱尚未萌芽已成斗智游戏。
旷雨兰回到住处。
甩掉把脚走痛的高跟鞋后,她闻到一股煤气味。
她冲进厨房,拧掉煤气开关,打开窗户。一定是林祖宁在煮泡面,水滚了,溢出锅子,浇熄了火,煤气便源源不绝地泄出来。
林祖宁人呢?
“你要死了!”原来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先拧了他一把,看他有没有被熏昏。没想到他一副好梦方酣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什么事?你回来啦!”
“难道你没闻到什么怪味道?”
“没有呀!”林祖宁还特地用鼻子嗔了嗅。
“迟钝!白痴!”他永远缺乏一份敏锐度——这个笨男人的迟钝会误她一生!雨兰随手抓了个抱枕往他身上扔过去。
“你干吗这么生气,又没有惹你。”林祖宁认为不掀起世界大战的绝佳法门就是忍让她。百善忍为先。
这种法宝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让更助长她的怒火。“你要死自己死,千万别连累到我!”旷雨兰怒气冲冲地把房门一关。林祖宁习以为常,又抱头大睡。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人各有一个房间。昔日如胶似漆时当然不是这么固守城池,总是一起挤那间套房的大床,相拥而眠,每一天都爱得水深火热。
晚上旷雨兰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林祖宁结了婚,养了两个孩子,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绑在林祖宁腰间——他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告诉她:今天买了一包涨了三十块钱的米,大宝打了邻家小孩一巴掌,小宝尿湿裤子三次……
梦魇!她这个新女性可不认为贤夫良父是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一个可能没出息的男人,使她觉得十分恶心!而这个男人,竟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长达两年!
她说做就做,第二天毅然搬出来,暂住在一间小套房中。
林祖宁发生车祸,她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在隔日上班前赶去探望,没想到还遇到林祖宁“刁钻可怕”的妈妈——林张琼子,更是不欢而散,两人间仇隙越深。
此时旷雨兰正与李大泯在东区一家昂贵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李大泯为她点了烤田螺——如果是与林祖宁吃饭,铁定是她为他点菜。
“听说你搬出来了?”
“哦?消息传得真快。”
“该不是为了我吧?”
“为了你?”旷雨兰觉得他这样问使她浑身不舒服;即使是开玩笑也有伤她颜面,“你以为你这么伟大?”
“开玩笑而已,旷小姐何必生气?”李大泯话题转得快,“总而言之,我欣赏你下的这步棋,小林是我同事,我了解他,他那种个性的人只会拖累你。”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旷雨兰开始用刀叉与烤田螺奋战——高级菜肴似乎一定要这么难以下咽?好不容易优雅地扯出一块螺肉,咬了一口,天哪,不是一般的难吃。
“味道如何?”
李大泯笑盈盈地等待她的赞许。
“嗯……好极了。”职业化的笑容永远可以伴随任何谎言。
晚餐的话题变成房屋赋税问题研究。
由于是李大泯到她的事务所接她,所以旷雨兰自己的车还停在公司附近。
“送我回去开车吧!”
“不急,”李大泯说,“我先载你去兜风。”
李大泯的驾驶技术还不错,他耍了一条妙计:“我跟你打赌,我可以在公路上维持一百以上的车速,单手驾车,平稳舒适,另一只手绝不离开你,我——如果有任何紧急刹车或紧急回避的状况,赔你十万块钱!”
就这样,他们到北海夜游一周,再回到台北东区一家豪华的汽车旅馆前。“喝杯咖啡如何?”
进了套间,当然不止喝咖啡。
旷雨兰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虽然她本能地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李大泯是个人模人样的大男人,而她又恢复完完全全的自由身——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开始吻她,爱抚她的身体,很有耐心也很有技巧地解开她的每一颗扣子,就在最缠绵的时刻,旷雨兰触电一样地坐直身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不是……”即使在黑暗中她也感觉十分难以启口,但还是必须说,“你没有准备……那个?”
“啊!我又不是预谋……”
旷雨兰算了算,糟糕,这几天太危险……“不……不行……你得先到下面去买……”
“抽屉里就有。”
李大泯显然不是初次到这家旅馆来。
“可是我不喜欢用——”
“什么?”她不是没听清楚,她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所以又问了一次,给自己思量的时间。
“我从来没用过,”李大泯毫不在乎地说,“你没有吃药吗?”“我没有!”像一只刺猬遇到敌人,她的刺又长出来了,“难道你认为这是女人的责任吗?”
李大泯点点头,坚持本应如此。
床上成了法庭。
“你是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旷雨兰动作快速地扣好每一粒扣子,迅速离开那张床,仿佛床上长了刺一般。
“你怎么突然翻脸,喂!不要无理取闹!”“无理取闹?你才是!你这个衣冠禽兽,我真希望没认识你!”“喂喂……”
李大泯似乎还想挽回什么,旷雨兰已经打开了房门。
“你还想说什么——”
“我们才刚进来,这么快走……多可惜——”他见大事不妙己转弱语气。
“可惜?我明白了……你先把账签掉,明天再把账单寄给我,我跟你Share二分之一!可以了吧!”
砰!
我和他坐在树下,树影在我们身上摇动着月光。
我的头枕在他肩上。这是第三次见面,我就觉得我们认识了许久,他比我的亲人还亲。
甚至唯他才是我的亲人。
“你要我吗?”
“我……我不敢。”
“你心里要我吗?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可要说实话。”
“我要你,可是我不配,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他在轻轻叹气,因为我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音。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像被狼追赶的兔子成群乱蹦……
“向明月赌个誓。”我故意试他的诚心。
“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是真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说那么重的话。”我实在有点心疼。
“反正我就是一个人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油腥味,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夜风中有虫鸣与草香,熏得人晕晕然,他的眼睛映照明亮的月光。
我对明月许愿,天长地久,患难与共。
哪需锦衣玉食?在热烈的爱恋中,我又还原为一个长工的女儿,有了他这么一个暖暖烘烘的人在身旁,一无所有我也不怕,和他共分一个蛋吃也会饱足。
“一生一世唯有你。”他说,“等了三年,只为见你一面,今生若能够伴你过些日子,我死也无憾。”
那一夜我将他带入罗帐,与他一起守过这一生的第一夜,在我心中那是第一夜。
第二天我将银两算给浣花楼的老妈妈。她是娘的娘,六十岁了。我多给她一只大金镯子。
她把另一张契约还给我,“我多舍不得你,但你若坚持要走,我留你也是误你。但你可要记得条条大路不回头。”
我又把三个玉环给了翠环丫头,叫她找机会自觅前程。
“我不是你,姑娘。我相貌这么不好,只能当丫头干干粗活。希望将来能有一个跟你一样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恐怕你们两个人的世界装不下我,此后你得自己操持诸事了。”“你放心,我可是贫苦人家出身。”
“小心由奢入俭难。”翠环笑笑。
带着家当,我与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镇住下来,开了一家油行。他赴杭州批货时,店里由我当家,附近的轻薄少年趁此时常来店中闲逛,我不加理睬,久了习惯成自然。
偏有一天,来了个模样不同的人。
他身着华服,看来是大户人家子弟,一开口就要买一车最好的油。“一车是多少?”我问。
“一车刚好够装一个姑娘你。”他邪门地笑。不过是个轻浮的家伙,我给他一个白眼,继续低头算账。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娘,你连生气时都是好风情,”他笑道,“我见多识广,料想你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天哪!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这句话像根鱼刺鲠插在我咽喉中。
“我们今天不卖油,你请走。”
“开店的哪有不要钱的?”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却再三回首。我将此事告诉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脸:“唉!我就怕你这样的红颜会惹祸!”
红颜会惹祸?不发生前我还不信。美丽是我的幸运还是噩运一此事太难说。
不久有官差来捉人,说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归阴,要査办此案。果然,店甩的-桶油使银针镀成黑色。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们带走。我急如热锅中的蚂蚁,到处问门路,谁也没办法。是县衙门来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来消息:若我答应,他只需在牢中待数月;若我不肯,他命难保。三日内作复。
这是阴谋!可是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向谁投诉?要谁来主持公道!
我爱自己,但他比我的命还重要!我答应了。这时我发现,我爱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入县令家。
那个到店中闲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
“现在可是你来求我了——我好意帮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于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楼……命运青睐我又践踏我……
我被软禁在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须看他脸色,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因被扼住咽喉,只得任其摆布——
“悲惨的故事我听不下去,喂,我不是那个害你的人吧——”“你不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天使说。
“后来呢?你的卖油郎被杀了?”
“你怎么知道?”
“天底下的恶人伎俩如出一辙。”
“可是如果我早知可能如此,还是会试。”她说,“人就是为一点卑微的希望活着……”
“得知他的死讯后,你也自杀了,对不对?”
“不对。天使不自杀——”她微笑,“有很多规则在我降生为人之前已存在我的血液中。我被那个人的老婆毒死一他元配的母亲是个苗女,他畏她三分,油桶里的毒当然是他派人从元配处偷来放的——”
“美丽敌不过嫉妒,对不对?”
“你很聪明。”
“谢谢你,可惜我从前的女朋友只会骂我白痴。”
“笨点没什么不好,人算反正不如天算。”她的一头长发拂弄他的脸,好像融雪的春风拂过。
他看着她半透明的脸颊,惊讶地发现,她比他第一次见到时长大了一些。
他跌断腿的时候她似乎还是个孩子。
“你现在比从前美丽多了,成熟多了。”他说。
“成熟?”天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她惊慌失措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真的吗?我,我成熟?”
林祖宁一头雾水。“我该走了——”她慌张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仿佛他说出那两句赞美后,便成为一个满脸窟窿的丑陋鬼魅——像一阵风吹起原本沉静的窗帘,窗帘静止,人也无影无踪。
他丝毫不知所以然。
人情债是世界上最难还的一笔账。
“虽然你现在还不太方便,可是这件事实在很急……”范弘恩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朋友看了公司里所有室内建筑师的作品,单单挑上你,所以……”
“没问题,”林祖宁讲义气,“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不,”范弘恩马上表示他不占便宜,“不一样,设计费还是要付的。因为我欠我的朋友……一个人情,所以我会帮他付钱……”
“哪儿的话?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
“不行,不能全免,你打五折好了!”
“收你的钱我就是乌龟——”
两人相视而笑。成交!当然免费。
“他会请司机来把你抬过去。”
这句话意味着:此项工程相当浩大!有司机的家庭不可能只住只有三个房间的房子,必是深宅大院……
“该不会是一座城堡吧?”
“你放心,”范弘恩说,“也不是一栋大厦,只是一间二层的小别墅。”
林祖宁在病假期间还是逃不了劳碌。
一辆奔驰500把他接到东湖山区的别墅前。
“请进。”
未见人影,先闻莺歌燕语,是个女人。范弘恩并没有为他先介绍主人。
来应门的就是这个声音娇滴滴的女人。她艳光四射的模样,吓了他一跳一他可全无心理准备。
“我是林祖宁室内设计师。”
“我知道,弘恩跟我介绍过你,他说你是他们公司的大招牌,我看过你的作品,果然不同凡响。”
两句话说得林祖宁心中窃喜。谁不爱听人美言?何况在历经数不清的倒霉事之后。
“哪里,哪里。”
他进了门,打量了四周空间,又不免惊惶失色。这间客厅虽然设计保守,但使用的材质大概足够再买一块面积相等的土地:正宗波斯地毯,镀18K金的欧洲中古型华丽吊灯,桃花心木制的手工地图,一橱柜的艺术水晶饰品,还有意大利名师签名的沙发组……
林祖宁再把估价的眼光放在女主人身上:
她大概三十出头吧!虽然涂上浓厚脂粉皮肤光滑,一点皱纹的痕迹也没有,但看得出来年纪己经不轻;眼光闪动中流露着沧桑的味道,瞒不了年龄。她也有细致的脖子,上面挂着一串卡地亚的项链,和耳环成对。身上是一套浅橘色的及地洋装。显然,也是价钱高得能够吓死人的名牌。当家居服太隆重了些。
但无论如何,这间客厅的布置与这个女人十分协调。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样的女人似乎就适合住这种格局的房子。
像林祖宁自己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懂得装潢设计,也只适合住他从前那种乱七八糟、家徒四壁的狗窝。
“很相配呀!”他忍不住这样说。
“什么相配?”
“哦——我说,这间客厅的富丽堂皇……嗯,和你的雍容华贵很相配,相得益彰……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哪里还需要我效劳——”“林先生过奖。但我确实想把房子全部打掉重修,换一种新气象。”
“全部?这位太太……你怎么舍得?我看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当初想必费了一番心血布置——”
“太太?不,我不是太太,你可以叫我贺小姐,我叫贺雅。”贺小姐?待她一提醒,林祖宁才察觉自己大意失言。现在这个世界上“太太”两个字,岂能随意冠在任何女人身上?
“对不起。”
“你是觉得像我这种年纪还单身,很奇怪吧?”女人语气中有责备的意思,娇俏地瞟了他一个白眼,风情万种款款流过,“我决定全部打掉重做,看这些装潢看了十年,我觉得好烦,好像我就要陪着这些古董一起发霉-样!何况弘恩也建议我全部改为现代设计。”
范弘恩这家伙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我以后如果想出来做生意,一定得跟小范合伙才行,”林祖宁开起玩笑来,“这样我的生意就接不完。他大概能够劝得动每个客户打掉全部装潢!”
“林先生,我非常信任你的设计才能,务必请您大刀阔斧帮我把房子改头换面!这些旧东西,您就帮我通通拿走吧……”
天哪!光是这些拆下来的古董就不止他一年薪水!林祖宁当然愿意带走!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您不觉得可惜吗?”
“一点也不!林先生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酒?”
林祖宁从公文包中拿出测量尺,“不,谢了,我想先量一下宽度和高度,好回去画设计图,可是……今天还不是我的上班时间,”他指指还裹着石膏的腿,“我没有学徒跟着,所以麻烦您跟我一起测量,只需帮我按住尺的一端。”“我当然乐意。等等,我换衣服……”贺雅轻盈地转身回房。
如果他没看错,客厅里有一个橱子收藏古董,至少是清朝以前的工艺品。如果按照一般设计规则把这些东西放在现代造型的客厅中,百分之百突兀,但贺小姐不会连这些都不想要吧!
他必得挖空心思将古典融入现代才行。
“我来了。”贺雅此次现身,换了宽大的白色T恤和紧身裤,原木高高盘成髻的长发现在像瀑布一样泻至腰间……
好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
他很想问她的来历与职业。有沧桑眼祌的女人背后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讨她嫌,又不关他的事,说不定不可告人,交浅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处后,他忍不住问小范:“喂,你怎么认识贺小姐的?”
小范顾左右而言他:“她那间房子美则美矣,有点俗气对不对?”
“我问你,你跟她如何认识的?”
“她是……我小学同学。几个月前马路上遇到的。”小范说。
骗人!如果能在马路上遇到这样的女人,台北市就没有人愿意当单身汉!
“算了吧!你,”林祖宁笑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但还不至于想为小学同学付我的设计费!”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丙无聊赖,林祖宁在三天内画好了该栋别墅的设计阁,托范弘恩送给贺小姐。
“她说她满意极了!就照你的,一点也没改。”范弘恩比他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