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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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使女孩的任务

他好端端地站在一个玫瑰花园之中。同-株玫瑰长出三种不间颜色的花朵:粉红的,雪白的,还有淡紫的。远处有巍峨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照拂下发出抒情音乐般的光泽……山路转弯处有一块草地,狭窄的草地上站着一棵很高的榄仁树。

到了初秋,榄仁树开始转红。或许是因为地质特异的关系,树的叶子变成新琉璃一样透出澄澄的鲜红,每一片落叶都像手琢的古董珠宝,落了一地血色艳艳。落叶覆住夏末依然青绿的草丛,榄仁树就成为一个骄傲的国王,宣称自己攻占了所有的领土。

美丽的榄仁树却无法让来往的过客驻足。他们只有在讶于它艳后匆匆离开,一秒钟也不多留。

不能多看它一眼。因为依着山壁,榄仁树就站在一个九十度的险坡旁,隔着不宽敞的公路,白天可以眺望到远方的海平线,夜晚足以俯视灯火灿烂的城乡夜景。但只要一分心,在这个危险弯稍出差错,就可能连车带人滚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美丽依傍危险而生。

这是车祸发生率最高的地带。

车辆飞驰而过,随呼啸的风翻起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银纸。榄守着它不被侵犯的王国。春天枯萎的落叶又成为草籽的养料,的春草与榄仁树的新芽同时向阵阵春雷招呼。年复一年,依然。

微微飘着细雨的初春夜。一辆摩托车疾驰在几乎无灯的山路上,正要经过在黑暗中沉榄仁树……

对面,一辆小型的跑车也以超过120公里的时速行来……引一路轻微震动着山壁,似乎也惊扰了榄仁树的恬静与安适——最片残留在枝头的老叶在细雨中忽地唰啦落下来。

叶子落地的同时,高声喧哗的引擎声变成尖锐的嘶嚷,一声巨响,“哐!”好像一记极短促的春雷。

寂静的夜里仿佛有叹息声在山谷中回荡——

……

林祖宁被全身剧痛唤醒过来。雨珠已将他淋得全身湿透。

张眼所见,一片漆黑,他怀疑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鬼域。

方才,冷不防刺眼的远光灯迎面打来,让他的双眼被朦胧白部占据,一时失去反应,庞大的车体撞了他一下——他才想弃摩托车而逃,已然失去知觉。

从头、胸骨到腿每一寸都像要宣布独立一样。

难道自己已不在阳间?

他努力向远处张望,云雾深重,但依稀可以看见山崖下方的零星灯火泛着微弱的光芒。

那么,此地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他没死,但奇怪的是,他的摩托车不见了,那辆撞他的车也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似乎是被雨腐蚀掉一般。

“难道我碰到鬼了?”

任谁在这种地方有了这个念头都会毛骨悚然。即便林祖宁是个胆子不小的年轻男子,也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吓昏过去己算是人间英雄。

冷雨让他手脚冰冷,刚才使他脸红耳热全身舒畅的酒气,现在却令他头痛欲裂,他连动都动不了,全身隐在一尺长的草丛中。就在这个时候,一条滑溜溜的东西大大方方地从他的脚边借道而过。光线虽然昏蒙不明,他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家伙圆长的身体上黑白相间的鳞片,在雨水洗刷下露出炫耀的光泽。

一条刚从冬眠醒来的雨伞节①!剧毒的蛇!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脑子很难灵活指挥手脚运作,他只知道,这天他是倒霉透顶!

上辈子欠债才这么祸不单行!

他平时不喝酒,这天有心情喝酒,事出有因:他刚刚失恋。

“失恋”两个字,实在不足以形容这件事。应该说,他未来的老婆决定跟别人远走高飞。林祖宁和旷雨兰同居两年,从互相等待吃晚餐到以纸片留话,再至宿夜未归连纸条也不留,感情由热到冷顺理成章,爱意随时光共消长,但他从没想过,旷雨兰有朝一日真的闷声不响地离开……

亲爱的:

我收拾全部的东西走了。

电视机、电冰箱是我买的,所以我一并带走;洗衣机由你付分期付款,我留下,但我在你抽屉里拿走两千元,因为订金是我付的一收据压在你的照片底下。锅子我全部拿走,反正你从不下厨,用不到。

你房间里堆积月余的垃圾,我顺手帮你倒掉,服务免费。上个月电话账单还没收到,我打过两通国际电话到美国,如收到账单,请至我公司收款。大恩不言谢。

PS:敬祝快乐

雨兰

①学名银环蛇,蛇目眼镜蛇科环蛇属的一种。他刚看见留言时还以为雨兰在开玩笑。他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雨兰竟先斩后奏地搬走!事情发生之后林祖宁才开始推想缘由,明白它沿着一定的轨道运作,有一定的成因。

即使雨兰后来几个月很少跟他打照面,更甭提同挤一张床,但她的离去还是扰起他的惊慌情绪。好像某一天早上起床,发现全部家当都给偷走。

他没想到挽回,因为雨兰的决议通常无法挽回。他只想喝醉。

不过他可没想到死。

林祖宁瞪大眼睛看着那条滑溜溜的雨伞节抬头吐信、穿梭草丛中缓缓离开。

蛇的身影消失的一刹那,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林祖宁看见另一样活生生的东西。

一双脚,站在草丛中。

一双光洁干净的脚,但它们并不真正“站”在草丛中,它们是与草丛重叠的,在同一个空间,荒谬离奇地放了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一幅立体空间透视图,一幅未来派画作。他想自己是眼花了。

他不自觉身子一哆嗦。

然后他看见一袭白袍子,和着风和雨的韵律飘飞,袍子里包裹着一个纤细的女孩。

当林祖宁看见女孩的脸时,他的恐惧就立时被溶解了,仿佛掷盐入水。

“你,你是谁?”

那张脸白得有些泛青,隐隐有股寒气,但却给他无比柔和的感觉。

在雨声淅沥的冷夜里,她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她的眉细而分明,像刚刚迸出的柳叶,小巧的鼻梁和小巧的嘴,清明稚气的眼睛,她是个少女。

一张如同搪瓷娃娃般美丽却不曾引起人任何邪念的脸,正在对他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我刚发生车祸,现在不能动弹,你……能不能帮我的忙。”

女孩一直毫无意义地微笑着,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莫非是聋子?

他再度说明并以残余的力气指手画脚:“我——发——生——车祸!”

他指指自己一身的泥垢,还有脸上的伤口。

“车祸——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好像简单的一句话也得想很久。

女孩继续微笑,毫不在乎,带着旁观者置身事外的得意。可是也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似乎只在陈述一件事实,好像3岁小孩以正经口气在告诉他:我看见门前有一只狗走过——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实。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想瞧出她脑筋是否有问题。

她看起来既温柔又聪明,发丝像千万丝线在风中飞舞成波浪。

“同情心?我很有同情心呀!可是你的伤是注定的,我也没办法把你的伤口变好。”

注定的?

林祖宁觉得自己仿佛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说话。他对她的幸灾乐祸感到生气。

不过他从不在漂亮的小女孩面前咆哮。

“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也可以往前走两步帮我拦一部车。”

“我不能呀!”不等他说完,女孩幽幽叹了口气。

“你能!”

“我真的不能,对不起。我,我……我不是跟你一样的……”林祖宁对她的胡言乱语莫可奈何。他打量她:“你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可以这么说……”女孩答道。

终于有一辆车来了。林祖宁在黑夜中看见亮光,兴奋异常。

“算了,我不跟你抬杠!我自己拦车——”

林祖宁想努力站起来,右脚勉强撑起身子,左脚迈向前去时却听到咔嚓一声!他再度跌在地上,这次搞得一嘴污泥……

完了,他暗叫一声!不是腿断了吧?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后,左脚边传来一阵剧痛,痛入骨髓,仿如有一打雨伞节尽情啃噬他的腿骨——

女孩在这时不声不响地奔向前去。

他以为她良心发现了,想替他把车拦下来……

嘶——煞!

女孩不是替他拦车……

林祖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什么……

她灵巧地向空中抛出一样东西——条极细极细的白色丝绳一柔软的丝绳在风中飘荡,一会儿变成钢尺一样的笔直,远方来车像短跑选手以全速冲向终点一样抵达丝绳,然后“唰”的一声一翻个筋斗,咣当咣当滚下山坡……

那虽不是万丈深渊,也是百尺险坡!

“啊,在这样的雨夜里开车,实在不该开这么快——”

女孩平静地说,回到目瞪口呆的林祖宁身边。

“你,你是鬼!”

林祖宁很困难地吐出这句话。女友离开、发生车祸、折断腿骨,然后又碰到鬼……人生真是举步维艰。

“我没说我不是呀!”女孩耸耸肩。

“我今天的工作做完了,真累——”她竟然会打哈欠。她是鬼?可是她打哈欠的样子像天使,甜美娇憨。

“你……明白了,让我发生车祸断了腿的也是你吗?”

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我陪你聊天吗?”女孩很天真地靠过来,“我可以陪你聊天,因为我曾经认识你。”

林祖宁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外挪移半尺。

何处飞来祸?这小女鬼兴致勃勃地要陪他聊天。

他实在难以说要或不要。

“我陪你聊天好了,”她说,“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做我这样的工作也很无聊。”

她又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看出什么玄机似的:“反正早上7点以前没有人会来救你……”

“我,完了,我……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笑得相当神秘,“我不会再害你一次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害我?”

林祖宁不愿意吃亏吃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要害你的!一半是注定的,一半是你自己。你难道没有错吗?你在这种天气如此粗心大意地骑快车!”

“谁注定的?”

“天注定的——天机不可泄露,”女孩降低声音,生怕有人听见似的,“我只是个很小很卑微的天使,没有权力告诉你上面的事——”

如果不是目睹了刚才的场面,林祖宁肯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让看护妥善照顾她——如果他能动的话。

“刚刚那辆车翻下山也是天注定的吗?”“一点也没错,还有,跟你相撞的那辆车……”

林祖宁猛然想起:“那辆车……还有我的摩托车呢?谁‘注定’偷了它们?”

近处一点痕迹都没有。

“通通掉下去了,开那辆车的人可没你好运,他己经死了。”

“死了,变成鬼了?”

“你以为人死了都可以变成鬼吗?那还得靠修行,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运气。我的意思是说,他消失了,他变成一个空气泡泡,无识无觉地消失了。”

林祖宁一阵悔意涌上心头,“那么一定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骑那么快的车……”

“别担心,不是你的错,”她用手拍拍他的肩,“你不要太难过——一半是注定,一半是人为……”

她的手是温的!

林祖宁颤抖了一下:“你的手是热的,你不是说自己是鬼吗?”“那是你说的,”女孩回答,“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鬼是冷的,我是热的,我是天使。我是一个职位很卑微的离魂天使,但阶级在鬼之上,我是被分封的,你懂了吗?”

“离魂天使?”

“你不懂,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到这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腿上,瞬间他的疼痛似乎消失无踪。

“为什么我可以看到你?”林祖宁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这……老实说,我也很惊讶,这世界上能看见我的人不多——”女孩很认真地问,“你是灵媒吗?”

“当然不是!”

林祖宁郑重否认。这跟说他是乩童一样,简直是莫名的玩笑!他可是个有正当职业的男人!“那没有错,上辈子、上上辈子或上上上辈子我见过你……今天你能看见我,是拜机缘之赐……”

“机缘?”

“就是缘分。因为缘分未断,所以我们之间起了特殊的感应,因而你能看见我。”

“我是念科学的,为什么我没学过这些理论,”林祖宁有点不甘心,“是分子与分子间的运动吗?”

“随便你怎么说,很多事不能以人类的脑袋解释,你永远不曾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聪明。”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举头眺望天色,“对不起,我该回去了,你不必再等太久……”

她突然放开他的手,转身离去,像一朵云一样飘过……

“等等……”

话刚说出口,一阵剧痛又从左脚传来,林祖宁呼天抢地地哀嚎一声……痛得晕厥过去……

“祖宁,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虐待自己。”有人在他身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我养你这么大了,竟然这样糟蹋自己,一点也对不起我。你看看,都是那个叫什么雨兰的女人害你的,那个女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硬要她,好了,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连腿都断了,以后成了跛子怎么办?哪天残废没人要,我们林家世代单传,你要是生不出孙子来,大家一定会笑死我的,那我不如去死算了……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苦心,我含辛茹苦在你爸死后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了一个坏女人就把我的苦口婆心当成耳旁风,现在报应来了吧……”

丧歌一样的连珠炮迫使他睁开眼睛。

从前,只要如此的轰炸一开始,林祖宁就会想法子逃掉,上厕所通常是最好的借口……好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人在病痛中,听到熟悉的语音,自然而然会觉得满心温暖,可是多年来的制约反应也使林祖宁有了立即动作:转身快逃!

“哎哟!”他半个身子跌落地上,脑袋狠狠地撞上硬邦邦的磨石地板!

一条千斤重似的腿也“砰”的一声跟着自由落体!

那种痛,椎心刺骨,不消说!

可惜他逃不了!

“哎哟!”尖锐的女声响起,叫得比他惨烈,你要死啦!你找死也不用这样!有没有撞成脑震荡——变成白痴我们林家就完了,我可不要“个白痴儿子……”

他铁定逃不了。

头部撞地远不如这个声音叫他头痛欲裂。他仿如一头落网的兽,且失去所有挣扎的力气,束手待毙地叫了一声:“妈!”

“乖儿子,”林张琼子关心地拍拍他的头,“你痛不痛,痛不痛!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眼见林张琼子又要大发议论,林祖宁急中生智赶快发言:“我——不痛!”

语气绝对肯定。

他这时忽然想到爸爸生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笑话——也许不是真的笑话,但当时父子俩确实十分有默契,大笑了十分钟不曾停止。

他的父亲林胜说:“儿子,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教我们,将来做生意要到广州去,娶老婆要到苏州娶,游山玩水要到杭州,买棺材要柳州买,就差最后一样,我都做到了,可是……哎呀!都只是还好而已,你千万不要克绍箕裘……”人生上了大当!他知道爸爸要这么说。林胜是个深具幽默感的父亲,他同时也把这份幽默感传给了儿子,父子俩从来默契十足。他知道爸爸的陈年往事。

到广州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当掉身上的钢笔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过那时正在逃难。

苏州老婆,貌美贤惠,可惜话太多了点。林祖宁的妈妈林张琼子,是地道的苏州原产佳丽——30岁以后的某一天不知为什么缘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具有语言的天赋,从此之后便很少闭起嘴巴,话语像泄洪般滔滔涌出来。

甚至在睡梦中,她都可以无休无止地呓语。因此林胜二十年来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胜在梦中因中风而去世,面容安详愉快,未留只字片语。学室内设计的林祖宁千辛万苦地托人从柳州百转千折运来棺木,完成爸爸最后一个愿望。

老伴去世后,林张琼子把矛头瞄准爱子林祖宁。林祖宁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决意脱离苦海,以一百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后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好在林张琼子抱怨归抱怨,自己活动也多。她为自己开了一个烹饪补习班,专门教做各国菜肴,热心公益,无暇寂寞。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出车祸了还不知道,真是太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轻人鲁鲁莽莽迟早会出事……”

林祖宁只能用问题来击退问题:“谁把我送到这里的?”

他实在想不起来。

“好心人呀!是个女的,她送你到医院还在你身上找到电话本打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难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还恍恍惚惚看到你爸爸愁眉苦脸回来骂我没照顾好儿子……”

林祖宁只好假装昏迷不醒。三分钟后,林张琼子不再对没有反应的儿子说话,林祖宁的脑袋才变得清醒些。

没错,他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体虚脱或昏迷时,可能有各种怪异的梦和幻象……即使那个女孩的脸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给他的温暖,她的微笑,他也没有忘记。

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那个女孩说自己是离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开的白色雏菊还新鲜。

“喂,你干吗这么想不开?”

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己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个熟悉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催他起床。

一张描绘精致、五官分明的脸俯着看他。

林祖宁很快就认出她是谁,“祖宁,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勇于面对现实·点、实际一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责还是称赞?林祖宁听不出来。

旷雨兰忍不住叹气:“什么时候你才会变得积极进取?”

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律师,锐利的口舌与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拥有相当的知名度。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她拥有一切足以击挎任何敌手的条件。有才无貌的女人常常被男人在背地里同情;有貌无才的女人却让男人在背地里讥为傻瓜。

旷雨兰有美貌,有天赋,有学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骄女。

两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马上考了律师执照。那时候两个人只能合租一间必须与别人共用卫浴设备的小房间。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粮的蹇促状况下,竟然比物质安适时快乐。至少林祖宁觉得如此。两年来他看着旷雨兰渐趋飞黄腾达。她长成一棵大树,然后他这个可怜的小园丁,便无力再为她做任何事情。他还在同一个建筑师事务所工作,从没换过工作。

“你可以独立门户,你有执照呀!”雨兰总是这样建议。

同居时两人协议给对方自由,但爱情渐远后,他曾经拥有的自由,变成她最难以忍受的借口。旷雨兰恨这个进步缓慢、安于现状、好逸恶劳的小男人。

“我觉得在李建筑师事务所负责室内设计规划没什么不好,我喜欢这个工作。”

林祖宁显然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不思进取的一个。

事出必有因。

“你离开也是对的。”林祖宁幽幽地说出第一句话。

“什么?”雨兰险些没把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你说什么?”她听见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说你很高兴我离开?”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后,她的一百种辩论逻辑,全部还给六法全书与法院判例,她将他的话语以女性特有的逻辑重新转换。

“我说,”林祖宁的头又开始疼痛,现在他的脑袋成为麻烦的警报器,麻烦一来他的头痛立即报到,“我又没有怪你。”

“你有什么权利怪我?”旷雨兰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长进!”她终于说出积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你想利用事故来让我后悔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当晚你就去撞车?这是懦夫的行为一你以为你变成残废,我就会回心转意照顾你是不是?还是你想让我良心不安一辈子?”

林祖宁只是呆呆地听着,一点也没有回话的意思。遇到这种状况,沉默是最佳武器。

雨兰的气渐渐消下来,“你……哎呀……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你不要像个白痴好不好?”

她用手轻拍他的脸颊,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发生车祸固然与她离开有关,可是大半是由于自己粗心——他可没想一命归阴!谁期待车祸发生呢?

昨天那个离魂天使说一半是人为,一半是注定,那么这次车祸与雨兰有关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看到你的名字时,有多担心吗?两起车祸,三死一重伤,重伤的人竟然是你……”

雨兰的愤怒转为怜悯。

“不过断了一条腿而己,没事。”林祖宁勉强挤出无奈的笑容。

旷雨兰忽然低头吻他,压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从前和他开始同居时的习惯动作,爆发的热吻,像狮子扑向一头斑马。他很喜欢她这个动作,狂暴的温柔方式。

还好他的舌头没在车祸中咬断,否则她给他的讥笑大概会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应——只能听完所有负面的评论,连一个“正面”的吻也无法享受。

他的手还能动,足以抱住她丰腴的腰身。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像一把斧头一样,把他们再度砍成两个人。

“妈……”不知何时林张琼子踏进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着旷雨兰。

“这是病房——”

林张琼子从前见过旷雨兰两次,第一次还待之以礼,第二次发现她可能是儿子眼中未来媳妇的人选时,马上换上另一种眼光来打量旷雨兰,发现她的缺点千疮百孔。

她甚至在儿子面前握住雨兰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后当面告诉林祖宁:“如果以后你要娶个贤惠的老婆,一定要找个手粗点的,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己学会做家事,保旷小姐这么软这么细的手,可能连一道菜也烧不出来。”

旷雨兰哪里容得了这老太婆的嚣张,如不温不火地把手从林张琼子手中抽出来,然后面带微笑地说:“伯母的眼光真准,我确实不像伯母那么会做菜一虽然从10岁开始我就在家里掌厨,可是这点雕虫小技,实在没胆放在台面上说——在我的才能里,煮菜实在排不上前十名……不过,如果将来我结了婚,我会鼓励先生多吃点生菜水果天然食品,免得人到中年就得了中风。”

旗鼓相当!

林祖宁暗叫一声,完了。

他原本就不期待两人和平相处,但可不愿意日后当两人的挡箭牌,让她们两个把对彼此的恨意化为暗箭,以向他射击为戏!

果然,母亲趁他下一次回家时,慷慨激昂地把雨兰批判得一文不值,她口沫横飞地说出旷雨兰所有的缺点,历时四小时,直到林祖宁找借口开溜为止。

旷雨兰死也不肯再见林张琼子一眼,也是想当然的事。

“我走了!”

旷雨兰一瞥见林张琼子马上抓起公文包。

“别急嘛!”林张琼子一脸夸张的笑容,“你可以看看我为宝贝儿子带来什么:燕窝羹、鱼翅稀饭、五香卤鸡腿,还有‘天然’水果沙拉,很丰盛吧!唉,可怜的儿子,他一定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丙了。要一个不会做菜的女人实在是没有眼光!”

一场女人与女人的战争,似乎又开始进入鸣金击鼓期。

旷雨兰拎着公文包缓缓步出,一面以同样凌厉的眼光看着林张琼子,不屑的话语以子弹的速度迸出:“人家说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至理名言!我想林祖宁万一没出息,总有人要为他负一半责任!再见,我可不愿意再见到你这个宝贝儿子!”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梦中温和的声音对他悄悄地说,“你现在好些了没?”

他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腿上,梦中的声音轻似摇篮曲:“你现在正在做梦,我来梦中拜访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天使……”

如果有人被弄断了一条腿之后,还不记得谁是主凶,那的确是白痴:像旷雨兰所说的白痴。

他的梦被遥控了。

林祖宁不是在病床上,他好端端地站在一个玫瑰花园之中。

同一株玫瑰长出三种不同颜色的花朵:粉红的,雪白的,还有淡紫的。远处有巍蛾的山峰,峰上一座水晶砌成的巨大城堡,在月光的照拂下发出抒情音乐般的光泽——四周寂静,但水晶城堡的美丽似乎是可以听得见的,那种美散播在空气分子之间互相传递,还带着隐隐香气。

天使赤着脚站在玫瑰树旁,一直盯着玫瑰花瞧。转头问他:“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一种颜色?”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有些人在梦中会明白自己在做梦,林祖宁就有这种能力,所以真与假,他分得很清楚。

“我不要在梦中和你见面,”他说,“你不要骗我,你想告诉我几天前我跌断了腿,也是因为一场梦的缘故吗?”

“这……”天使显得很不好意思,她的心事被他一语拆穿,而天使素来不说谎——即使她们也不能说真话——她搔搔头说:“我只是来跟你说话——”

“那到我的世界来跟我说吧!”“可是……”她好像有许多顾忌。

“否则我柜绝继续做梦,我一向有办法让自己从梦中立刻醒来,你知道做梦是人最大的自由,你连我的梦也要遥控,太不道德……”

“好吧!”

林祖宁睁开眼睛。

是午夜,一片黑暗。

外面依旧风雨交加,扶疏的树影投射在窗上,好像鬼魅的指爪在撩拨。

女孩躲在墙角,他看见她比风还轻的白袍。

“原来你是真的!”林祖宁自言自语。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是真的。”女孩回答。

“幸会,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林祖宁想起身,但身体比一吨泥还重,只能颔首示意。

“不是第二次,我告诉过你……只是你换了一个肉体,也换了——种个性,我暂时认不出你是谁。”

“你是说你真的在前世见过我?”

“嗯。”

林祖宁觉得好笑:“如果我换了肉体,也换了个性,那我跟从前的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那是你用眼看不见的关系,存在于你的灵魂里,一种特殊的质素,它会发光。”

“像——舍利子?”

“哈!你没有那种修行,你有的只是抽象的,还不够具体,力量够大的话它才会变成具体——”

“唉!我的人生被你搞糊涂了。”

“你今天做完工作了吗?”林祖宁问。

女孩很乖巧地点头,“我一向工作努力。”“你杀了多少人?”

“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女孩掏出一张像地图的透明纸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总共四个人,受伤的不算数。”

“天哪!原来你还换地方站岗,出没无常,我现在明白,没死真是命大,幸运极了。”

“幸运?”女孩以怀疑的眼光看他,“没死并不会比较舒服吧?今天上午我还听见你对自己小声说,我死了算了。”

“你听见?”林祖宁差点儿跳下床,“你一直在这边偷看我?”“没有一直啦!只是路过,”女孩很腼腆地说,“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林祖宁确实说过这句话——当林张琼子和雨兰碰个正着且剑拔弩张时,他说他希望死了算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林祖宁有点紧张,“你不是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我哪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呢?你以为找死那么容易?有人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信心不够。”

“信心?”

“我们会接收到特殊的‘绝望’频率,如果那个频率够强烈,我们才被指派接他上来,把他原来的命运删除——这叫天遂人愿。”“这样我就放心了。万一你或你的朋友听到我的请求,那一定是开玩笑的,你可要记住。”

天使绕过他的病床端详他的病床编号,轻声地说:“你现在叫林祖宁,嗯?”

“你被派来绊我一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简直视人命如草芥,林祖宁在心中暗骂。

“我不是靠名字辨认你的。”

林祖宁本来想问:“喂,你认不认得我爸爸林胜?”他转念放弃了。

“明天你会在哪里站岗?”他问。

天使惊讶地看他:“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天机不可泄露,倘若我在无意中告诉你,我会受到严重的处罚!”

“对不起。”

“啊!”天使看看窗外的天空,“我又得走了,祝你好运。”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们不靠姓名辨认对方……”

她穿过窗户,像一道溜出去的月光,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等等!”他叫道。

“什么事?”有人推门而入,白衣白裙——是巡夜的护士长。

“你叫我有什么事?”

“我没有叫你。”

“刚刚我听到这边有人在自言自语,是你在说话吗?你醒了,然后开始说话?”

他毫不思考就点头,总不能跟她说这儿曾有一个离魂天使。

“明天我会帮你预约心理医生,你不用担心,你会没事的,别怕。”护士长说。

当林祖宁能够用拐杖行走时,他就决定拼尽全力逃出医院。

他找来同在一所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范弘恩。范弘恩平常负责景观规划的工作,和他堪称好友。俗话说“一丘之貉”——相同种类的人常会聚在一块儿,还真有点道理——范弘恩也是高瘦的书生型,不过鼻梁上比他多架一副有深度的近视眼镜,风度翩翩,有点羞涩。他果然够义气,帮林祖宁办了出院手续。

账单还是范弘恩先帮林祖宁付清的。林祖宁习惯有多少花多少,两袖清风的日子他已过了很久。“小范,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保险下来了我再还给你。”林祖宁颇为尴尬。

“说什么嘛!朋友就是同舟共济,不急——”范弘恩是哥儿们。所以,等林张琼子提着冰糖卤猪脚和八宝粥赴医院探望儿子时,只剩一张空病床。

她不甘受骗,赶赴林祖宁住处,林祖宁却没有立即回家。

“我终于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一天了。”躺在范弘恩的床上,林祖宁如释重负。

林张琼子精心烹饪的美味固然令人怀念,但排山倒海而来的噪卢使林祖宁甘愿放弃口腹之欲。范弘恩勉强在空乏的冰箱中搜出冬粉、蛋和蘑菇,做了一碗蘑菇蛋冬粉,叫林祖宁吃得感激涕零。

“你真是个贤惠的男人!”林祖宁说。

“大家都这么说。”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做菜?”

“雕虫小技而已,”范弘恩不谦虚,“我会做的才多呢!现在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你老婆的人可有福了。”

“我也这么觉得,”范弘恩挑挑眉头,“可足人家还不肯嫁给我。”“哟!你有对象啦?平常怎么一点端倪也没有?”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觉得跟你这种全身沉浸在爱河里的人讲,你是不会了解的……”

“算了,算了,”林祖宁以叹息打断他的话,“你说旷雨兰啊!她跟别人跑啦!”

“你知道了?”

范弘恩的反应叫林祖宁吓了一跳:“你——早知道了?”

范弘恩点头。

“怎么没告诉我?”“君子之美,劝合不劝分也。”

“算了吧,你连好友都敢骗。反正那样也好,她老早就看不起我了,骂我没出息,没勇气……不积极……喂!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范弘恩端详林祖宁的脸色,确定他不会因这种打击开始摔电灯、丢花瓶后才敢说,“她就是跟李建筑师的侄子在一起!”

“老板的侄子?那个一看就是猎艳高手的李大泯?旷雨兰会挑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怎么可能?”

李大泯在这个庞大的建筑师事务所中负责广告企划,推过不少成功的案例,深得叔叔青睐。李建筑师没有儿女,对这个侄儿很看好。

林祖宁半因自傲半因自卑,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大泯这种角色。他觉得李大泯对房屋的硬件设备毫无贡献,只凭花哨手腕吃饭。而每一次销售案成功,李大泯却忝居首功,好像房子是他吹牛吹出来似的!

“那个交际男……”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生气也没用,反正人是跑了,跟谁跑还不一样?”

“不一样!那个混蛋加三级的王八蛋!他们……喂,他们怎么认识的?”

“去年圣诞节酒会,你是不是带了旷雨兰来参加?”

那是旷雨兰唯一一次同意与他一同出席的酒会。光艳照人的旷雨兰,黑色貂皮短袍下是一袭紧身黑色天鹅绒短礼服,让所有同事的女友大惊失色。

那时候林祖宁感觉无比骄傲。

每个在场的女人站在聪明又美丽的旷雨兰身旁,就像玫瑰花旁边的杂草丛。

可是……“那时候我没瞧出什么异样呀!”林祖宁讪讪地说。

“你是呆头鹅!”

“太可恶,我要找他算账……”

“喂,这是个讲自由恋爱的时代,旷雨兰又不是你老婆,她有权利决定自己要跟谁走。全公司都知道他们眉来眼去,只有你不知道,现在木己成舟——丢了女朋友已经够惨,你不会想再丢掉工作吧?”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白痴!我到这几天,才知道我活得一败涂地!”

“好啦,你好好休息。时间可以抚平你的情绪,我有事出去”“约会?”

范弘恩神秘又得意地点点头,似乎在嘲笑他孤家寡人一个:“可能会很晚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我回来睡沙发就好,不吵你。”

“哪天带来瞧瞧?”

“等时机成熟再说……你可不能打我女友的主意——”

“你以为你的女朋友会是人见人爱的天仙美女呀?”林祖宁说气话,“王八看绿豆,母猪变貂蝉。”

“你不用嫉妒,她确实是。”范弘恩话说得很肯定。

林祖宁摇头二叹。这个男人绝对是在热恋中。上帝总会为热恋中的男人特制一副眼镜,看天地一片美好,前程灿烂光明,连陷阱都变成康庄大道。

“醒来,醒来!”

现在林祖宁连想都不想就可以知道是谁在他身边叫他。

“对不起,我又吵了你睡觉。”

她是离魂天使,一成不变的白袍,即使室内无风,长长的黑发也像丝缎在风中飘浮。

她正卸下背后的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一对翅膀,天鹅的双翅,雪白的羽毛犹有阳光的色泽,而这正是子夜一时。

“去吧!”天使轻声说。

被卸下的翅膀自己轻轻拍动空气,穿过窗帘向月光中远去。好像一只没有头也没有身体的天鹅。

“又工作了一天,好累呀!”

她天真无邪地把小小的脸蛋靠在林祖宁的手上。一股暖流从他的手臂传过他的全身。

那是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林祖宁从前曾经动过盲肠手术——全身被麻醉后醒来时的感觉即类似于此。

“我到医院找过你,真是的,害我白跑一趟不要紧,还差点儿吓死另一个病人,我后来才请阿刹利嗔出你的味道跟过来。”

“他看见你了?你做了什么事?”

“他没看见我——可是我跟他开玩笑,把他的被单掀起来拿花瓶里的花去扔他的眼睛,哎呀,我实在太莽撞了,否则我的考绩不会年年乙等……”她说。

林祖宁可以想象那可怜的家伙遇到鬼的惨状。万一她吓到的刚好是一个心脏病病人,铁定害了人家一条命。

“你这个捣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诉过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样的。”天使没发觉他只是开玩笑,有时她很聪明,有时很憨直。

“今天你坐出租车来的?”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这么说,可是它是免费的。”

“哎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开窗帘,好像在对窗外的月光说话,“阿刹利,你可以走了,谢谢。”

“谁是阿刹利?”他没有看见任何东两。

“阿刹利,等等,你愿意让他见你吗?”天使传了他的话。

忽然间,他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开始成形,逐渐变成具体……

一只古铜色的老虎狗,面目凶恶,有三个头。面目凶恶大概是天生的——那只狗正向他表达友善:对他微笑。根据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确知它在微笑。

“阿刹利是我的好朋友,它帮我嗅出你的味道来,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谢谢。”林祖宁还没跟狗说过话。

狗跟天使嘀咕几句话,转身耀武扬威似的走了几步,然后飞出房间。它的速度仿佛一支射向远方的箭。

“它跟我说它不讨厌你,它通常讨厌人类。”

“哦?这是我的荣幸了。”

原来天使不一定能发现人的踪迹,他们也得雇用猎犬。

“这个晚上我不当班。”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地外出约会,而我这个断了腿的男人在半夜里被你吵醒,你有责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诉我,曾经遇见过我一你能告诉我那一辈子的事吗?”

“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太多秘密,虽然我查出来你是谁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宁虽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这不叫泄露天机吧!”

天使偏头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辈子的事。”

“你活过三辈子——当人?”

“是的,我曾经当过三次,从三百年前开始,我犯过两次失误,被判在你们的世界当人;第一次是实习,要懂民间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错才当人?妈的,我就知道,否则最近我不会吃这么多苦头,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运!”

林祖宁想起他的种种不幸遭遇,“那我上辈子也是天使吗?”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够资格。”

她的话语中没有贬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诚意,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的资质勉强可以一世一世地投胎转世:当鬼还不行,你的灵魂没有鬼的品质……噢!我不该说这么多……”

“你真的要听我的故事吗?你想猜出你是谁吗?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是与我有关的故事吧?”

即使无关,他也愿意听。她的头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传遍他全身,他仿如置身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花园。

“也许。”天使说。

我从第一次实习说起吧!我必须了解自己未来的辖区。

当我准备踏进命运海之前,我的主人请人给我三朵玫瑰。因为我是他最喜爱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间过得不快乐,于是送我一个临别的礼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阴性,所以你在人间注定成为一个女人。在人类的这个时代,女人还不会过得太快乐——”他用手试试命运海的水温告诉我,“海流太强,女人的身子薄又轻,容易随波逐流。当然,连我也没办法改变它,我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们的天上还有无数重天,就跟星球之外还有无穷宇宙一样……”

“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天赋,这样你的任务或许会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后你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天使,但这个天赋会跟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