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两颗心越是贴进,他们越是彬彬有礼,“先生……小姐”地称呼着对方,他们的目光也含笑默默注视,心头仿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怜爱,一种广泛的爱,一种对大千世界的博爱。
等他们回来,男爵已兀自去游览悬崖顶上的“宫女洞”了,他俩于是坐在小旅店里等他。
男爵又在山腰漫游了许久,傍晚5点钟才返回。
他们重又登舟,小艇顺风张帆,缓缓而行,平静得如平地一般。和风吹来,帆也随风而一张一弛。海面上波平如镜;不再火热四射的夕阳,沿着弧形的轨迹,快要滑落到地平线上了。
海面是沉寂般的宁静,大伙也沉寂下来。
终于,约娜开口了:“这是一次多么愉快的旅行啊!”
“是啊!”子爵接道,“不过一个人出去就索然无味了,还是多个人好,至少可以聊聊天。”
“……你的话很有道理,”她沉思了一下,说,“不过一个人也挺好的呀……一个人可以凝神深思,也不错嘛……”
他注视着她,“难道两个人在一块儿就不能想问题吗?”许久,回答她。
约娜不由垂下眼睛,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她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海面,似乎想看见未来;一会儿,又说:“我喜欢去意大利旅游……或去希腊……对了!去希腊……还有科西嘉岛……那里一定是粗朴而美丽的!”
他却说喜欢瑞士,那里有美丽的木屋,还有湖水。
“不,我觉得要去就去像科西嘉岛似的那种充满神奇的地方,或者像希腊那种古迹满地的国度,小时候只从书本上有所了解,如果能亲自去看一看,何乐而不为呢?”她说。
子爵却更注重实际,他说:“我觉得英国也不错,从那里可以学到许多新东西。”
就这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谈论天下好玩的地方,从两极到赤道,几乎每一个国家的风土人情都被他们涉及到了,如中国人和波拉波尼人,(北欧靠近北冰洋地区的居民)最后两人得出结论,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度是法国,不仅因为她冬暖夏凉,气候适宜,以及田野肥沃,森林茂密,拥有漫长宁静的河流,更因为她有从雅典时代以来世界各国都难以匹敌的艺术上的伟大成就。
谈了许多,他们俩也都沉默了。
残阳如血,水面上跳动着一道宽广而明亮的光波,从远处的海洋一直延伸到小艇近前。
此刻风止浪息,海面上更加静默地挂着光波,却被晚霞涂成红色。在大自然的交合中,一切都悄无声息了;大海却在天空下终于露出她那柔润光滑的胸部,期待着火一样炽热的情郎。太阳被爱情的欲望所冲动着,终于扑身下去,他们交合在一起了。啊!大海吞没了太阳。
天边飘来一阵清凉的风,海面上又泛起一阵涟漪,仿佛是交合后的太阳仰天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黄昏悄然退去,夜幕便展开了,繁星满天。拉斯蒂克老爹荡起双浆;海面上鳞火点点,约娜和子爵并肩而坐,看小艇身后漾着的点点波光。什么都不想,在舒适甜蜜的氛围里,默默地欣赏着夜色。约娜的一只手支在长凳上,子爵的手也放下来,不觉中碰到她的肌肤,她也不躲避,只是这一触使她感到惊讶、慌乱,却又幸福。
晚上回到卧室,约娜心乱如麻,情绪又那么激动,以至看到什么都会感动一番。她看着壁炉台上的那座时钟,看那只小蜜蜂来回摆动,多么像一颗心,一颗恋人的心;这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知己,用它那活泼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来分享她的乐与愁;于是她捉住那只金色的小精灵,在它翅膀上深情一吻。见到什么,她便想吻什么,思想记起抽屉里藏有一个儿时的洋娃娃,便去找,终于找到了,顿时快乐得如久别重逢一般;她把它抱紧在怀里,用情地吻那洋娃娃红润的脸蛋和浅黄色的发卷。
怀里抱着洋娃娃,约娜沉思起来。
难道这个男人就是自己平日天天期盼着的厮守终身的人吗?这人命中注定将陪伴她共度一生吗?他是为她而创造的吗?伟大的上帝,自己的一生不就是要奉献于他吗?他们俩不是在遵照上帝的旨意而神圣地结合的吗?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充满全身心的情绪的骚动,这种发自肺腑的如醉如痴的欢乐,约娜被自己深深感动着,她相信这就是爱情;每每一想到他,她就感到有点失魂落魄,而她又没法不去想他,她深信这便是爱情,伟大的爱情。只要他在面前,她的心就狂跳个不停;只要他们目光相对,她的脸上就会红一阵白一阵;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浑身就会战栗。
约娜几乎一夜未眠,扰人的爱情的欲念在她心中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她不断地问自己,问雏菊,问流云,还把钱币撒向空中来卜示命运。
这天晚上,父亲来告诉她:“明天起床时,注意打扮一下吧!”
“为什么?爸爸。”她问。
“这是个秘密。”爸爸说。
于是第二天她换上了一身浅色的新衣服,显得更加青春活泼,下得楼来,只见客厅里的桌上堆满了糖果盒,旁边一把椅子上,放了很大的一束鲜花。
院子里开进来一辆车,车身上写着“费岗勒拉西包房,专办喜庆筵席”。厨娘吕迪芬和一个助手,从后面车门处取下许多平扁的篮子,一股香芬扑面而来。
德?拉马尔子爵也到了。他的裤子笔挺,裤管紧收在一双精亮丽漆皮靴里,皮靴的轮廓勾勒出他优美的脚型。他的礼服腰身剪裁十分得当,胸前露着衬衣的花边;一条名贵的领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圈,使他棕黑色头发的脑袋显得格外清秀,气派高贵。他的神情有点不同寻常。一个最熟悉的面孔,一经打扮,也会给人以惊奇的印象。约娜惊住了,看着他,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他这一身打扮显得好神气啊!
子爵面带微笑地一鞠躬,“亲家,您准备好了吗?”
她回头问爸爸:“怎么回事呀?……我不明白……”
“一会儿你就懂了。”男爵说。
马车过来了。萝莎丽也搀扶着男爵夫人从卧室下来,全都身着节日盛装。萝莎丽看见拉马尔先生如此风流倜傥,眼睛都看直了,以至男爵小声对子爵说:“您看,子爵先生,连我们家的使女也看中您了……”子爵一时脸红到了耳根,强做镇静,捧起那一大束鲜花,献给约娜。她接过来,心中却越发惊异了。
四个人都上了车,厨娘吕迪芬给男爵夫人端来一杯冷肉汁用来给她提神,一边恭维说:“真的,夫人,别人会以为这是办喜事呢?”
意埠到了,大家下了车,穿过小镇,船户们身穿带着褶痕的新衣服,从屋子里出来,向他们敬礼,和男爵握手,然后跟在他们后面,队伍继续前进。
子爵挽着约娜的手臂,走在队伍最前面。
来到礼拜堂门前,人们都站住了;唱诗班的一个儿童捧着一个银质的大十字架,正步走了出来,神情庄重,后面还有一个白衣红袍的孩子,手上端一个圣水盂,里面浸一把洒水刷。
接着又出来三个唱圣诗的老人,一个脚有点跛,一个是吹奏蛇形管的乐师,然后是身披金十字锈花圣带的教区神甫。他面带微笑,向人们道着早安,然后眯起眼睛,开始念祷告,一顶四方形的法冠,都压到鼻子上了,然后神甫跟在一群白法衣侍僧的后面,继续朝海边走去。
海滩上,人群围着一艘系着花环的新游艇,正在那里等候。船桅、船帆、绳索上都缠满彩带,随风飘扬,船尾用金色漆上了名字“约娜”。
拉斯蒂克老爹原来就是这艘由男爵出资建造的游艇的船主,此刻忙走上前来,迎接这一行队伍。一排身条宽大黑道袍的修女,肩上垂着大褶裥,她们望见十字架,便围成一圈跪倒在地上。
神甫先生带着左右两个唱诗班的儿童,走向船的一端。在另一端,那三个唱圣诗的老人,身穿白法衣,面容污浊,满腮胡子,神情庄重,眼睛盯着唱本,在明朗的晨光里放声歌唱。
海面是平静的,仿佛大海也在庄重地参加这艘小艇的命名仪式;微波荡漾,轻拍着岸边的砂石滩,微微作响。白色的大海鸥伸长双翼,在蔚蓝的天空里反复盘旋,在那些跪着祈祷的人们头上飞去飞来,仿佛也想弄个究竟。
一声拖长足有五分钟的“阿门”之后,唱圣诗的声音止住了,神甫又用凝重的语调,喃喃地颂出一段拉丁语,人们所能听懂的,只有拉丁文响亮的结尾。
然后神甫环绕小艇走了一圈,一边洒着圣水,一边又继续颂读祝福的祷告,这时,面对着他的,是手牵着手一动不动的教父和教母,小艇的保护人德?拉马尔先生和约娜小姐。
男方始终仪态庄重、风度翩翩;女方却由于过度地紧张,身体发酥,颤抖得牙齿都在打战了。多日来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梦想,此刻终于变为现实。这难道是一种幻觉吗?她忽然听到人们在用“喜事”这个词,神甫依然立在那里,为他们祝福,身披白色法衣的人们吟唱圣诗,这莫非是为她举行的婚礼吗?
她的指尖突然感觉一种神经质的颤栗,她内心的慌乱,会不会经由她的血脉,传达到她身旁站立着的那个人心坎儿上去呢!他明白吗?他了解吗?他也和她一样为爱所陶醉吗?或是他只是老练地轻易俘获了一个女孩的心?她忽然觉出他在捏她的手,起初很轻微,后来越来越重,简直要把她的手指捏断了。他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人注意到他,忽然轻轻地语道:“喂!约娜,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就算我们的订婚仪式吧!”
约娜慢慢低下头去,用沉默来回答这一切。神甫仍在洒着圣水,有几滴便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仪式结束了,修女们全站起来了。回去时的队伍散漫多了,唱诗班儿童手中的十字架早已不再庄严,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东撞西撞,有时几乎要栽在地上了。已经不再颂经的神甫,跟在后面直追;唱诗班的修女和那蛇形管的吹手,因为急着要脱去法衣,抄小路早溜掉了;船民们也兀自急匆匆地赶路,脑子里只想着丰盛的午宴,仿佛厨房里的香味早已飘进他们的鼻孔,使他们腿跑得更快,口里流出口水,香味还一直钻进他们腹中,让他们的饥肠辘辘地作响。
白杨山庄近了,一顿丰盛的午宴,早已准备就绪。
一条长长的餐桌在庭院中的苹果树下排开,船户和农民约有六十来人一一坐定。男爵夫人坐在正中,意埠的神甫和本区的神甫,分坐夫人两侧。男爵面对夫人而坐,两侧分别是镇长和镇长夫人。镇长夫人是一个略显老态的细瘦农妇,不住地向四处点头,打招呼。一张狭窄的面庞,紧裹在一顶诺曼底式的大帽子里,远看像一个白鸡冠的公鸡头,一双滚圆的小眼睛,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然而吃得却挺快,一小口一小口,仿佛在用鼻子啄食一般。
约娜坐在子爵身边,继续沉浸在幸福的幻境,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默默地坐着,拼命掩饰着内心的快乐,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问他:“那么你的乳名叫什么?”
“于连,”他说,“你以前听说过吗?”
她不做声,心里却想:“于连,这个名字,我以后会经常叫的。”
午餐散了,人们大多转到宅邸的另一面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船户。男爵夫人在男爵的搀扶下,继续她的锻炼去了,两位神甫则在一边陪伴他们。约娜和于连径直向灌木丛走去,然后转入枝叶繁荫的小路,突然,他抓住她的双手问:“告诉我,你愿意嫁作我的妻子吗?”
她低下头去。他又低声地追问道:
“告诉我呀!求求你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这目光告诉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