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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

第十三章 (1)

两个小时之后,马车在靠大路边的一栋小砖房子面前停下,房子周围是一个果园,种着修剪得很整齐的梨树。

果园的四个角上各有一格子花棚,金银花和牡丹攀悬在上面。园子里是一小垄一小垄的菜地,垄上种着果树。

园林四周被一圈很高的树篱笆围绕着,隔着一片田地,便是附近的农庄。前面是一家位于大路的铁匠铺。大概有一百米的距离吧。除了这家铁匠铺,其他人家最近也离这里一公里以上。

从这间住所放眼望去,便是满在高奥平原上的农庄,这些庄子的外围都有四排双行的大树,圈在里面的是果园。

约娜一到就想歇息,但萝莎丽不准,怕她一停下又会想起伤心事,伤了身体。

木匠已经在了,他是为了布置房子而从戈德镇专门叫来的。还有最后一批行李没有运到,于是他们立刻先动手安置那些已经运来的家具。

这可是一件颇费心思的事情,需要多方考虑和比较。

一个小时以后,运行李的马车又出现在栅栏门前,最后一批行李也到了,他们只好冒雨把行李搬运进来。

转眼已是晚间,屋子里依旧乱糟糟的,四处都是东西;约娜已经体力不支,一上床便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约娜忙于收拾屋子,十分忙碌,也就无暇去悲伤思旧了。她甚至对布置新居产生了兴致,因为在她心里,还是相信儿子会回来的。她把自己原来卧室里的挂毡挂在餐室里,这里同时兼作客厅使用;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她布置得格外认真,那就是她心目中的“普莱的房间”。

另一间是她自己的卧室,萝莎丽选在顶上阁楼房边的一间小屋里住下。

这栋小楼经过一番布置打扮,倒也温馨不少,约娜甚至开始高兴起来,虽然她心里觉得还是有缺陷的,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一天上午,费岗的那个公证人派人给她送来了三千六百法郎,这是留在白杨山庄的那部分家具经家具商店评估折旧后,得出的所值款项。约娜收下这笔钱,兴奋地直发抖,等办事人一走,她立刻戴上帽子,赶往戈德镇,想把这笔意外所得寄给保尔。

正当她在大路上急急忙忙走着,却迎面碰上萝莎丽从市场回来。使女一开始没弄清原委,但约娜的样子还是让她起了疑心。约娜瞒不过她,便讲了,萝莎丽立刻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大闹起来。

她双手叉在腰间,大声地发泄着,之后,她一手拖住她的主妇,一手拎起筐子,然后气冲冲地往回走。

一到家,使女便要约娜把钱如数交给她保管。约娜只好藏起六百法郎,把其余的钱都交出来了;然而萝莎丽已有了戒心,立刻拆穿了她的伎俩;约娜只好把六百法郎也交了出来。

萝莎丽却允许她寄六百法郎给保尔。

几天以后,她们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信上充满了感激之情:

“亲爱的妈妈,你可帮了我的一个大忙,因为,我们实在穷困极了。”

约娜在巴特维勒总是住着不自在,总觉得呼吸不像以前那么痛快,自己比以前更孤单,更清冷,更加无聊。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一直到韦纳村,然后再经三池村绕回来,可一到家里,又觉得不自在,又想出去,仿佛她刚才散步时忘了去某个地方,某个她最想去的地方。

天天如此,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这般古怪。但是这天晚上,坐下来用晚餐时,她无意中慨叹:“啊!我多么想念大海呀!”这时她恍然大悟:自己日夜挂念不忘的,不就是大海吗?

她那样地渴望着大海。二十五年来,海一直是她伟大的邻舍,那是带有盐卤气息、呼啸汹涌、长风浩荡的海;那是从白杨山庄的窗口每天早晨都能见到,昼夜都能呼吸到、时刻都能感觉到的海。她爱它,就像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一个人一样。

屠杀也生活得有些狂躁不安。刚到的第一个晚上,它便躲进厨房的柜子底下,再也不肯出来了。此后天天都几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才活动一下身子,发出低沉的叫声。

天一黑,它便爬出来,拖着肥胖的身子,贴着墙,向院子的门口走去。在露天停留了它所必需的几分钟之后,又进来,蹲在还算温暖的壁炉前。可一旦它的两个女主人离开它去睡觉,它便又哀叫起来了。

它整夜整夜地哀叫,声音凄厉而使人心碎,有时停了一个钟点,再开始时,声音却更加惨痛。没办法,她们便把它移到屋子前面的一个木桶里,从此它便在窗口哀叫。后来,它病得仿佛快要死了,于是又把它移进厨房里。

这只狗仿佛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因为它知道它已经被囚禁了。约娜整天听着老狗不断地痛苦的叫声,再也不能入睡了。

然而这只狗却依然我行我素,白天,万物都开始活动了,它却一直睡着,仿佛它知道自己双目失明,病弱老态,就懒得动弹了;可是一到夜间,它却又开始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在黑夜里一切动物都失明了,它心里才平衡了似的。

这天早晨,它终于死掉了,大家这才安下心来。

时已隆冬,约娜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所包围着,不是那种噬人心灵的那种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凄迷的哀伤。

没有什么事能让她高兴起来,没有什么人能认出她了。门前两边伸展开去的大路上,人迹很少。偶尔一辆轻便马车飞驰而过,赶车的人脸膛红红的,身上的罩衫迎风鼓出一个大圆包,就像一个蓄饱的气球;有时也会望见一辆缓慢的大车,或望见远远地走来两个农民,一男一女,开始在地平线上,显得很渺小,愈近愈高大起来,而一旦经过了小屋的门前,便又愈走愈小,走到远处伸展的白线的尽头时,又小得像两只甲虫了。

冬季过去,初春便到了,野草开始萌芽,于是一个穿短裙的小女孩,每天早晨赶着两头瘦牛在大路边沟沿上一边吃草,一边从约娜的栅栏门前经过。傍晚时,她又经由这里回去,仍旧慢吞吞地跟在牛的后面,隔上十分钟,才前进一步。

约娜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还住在白杨山庄。就像从前一样。她梦见自己又搀着阿黛莱德夫人在那条白杨路上慢慢地走,每次梦中醒来,她的眼圈总是湿湿的。

她也经常想起保尔,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干什么?……他会想我吗?”每当她在两个农庄之间的小路上散步时,她的脑子里便反反复复地想;最让她痛苦的,是她恨死了那个不相识的野女人,是她抢走了她的儿子。正是这种痛恨使她只能徒然地呆在家里。而不能有所行动,不能去他的住所找回他。她总幻想着那个野女人拦在门口,问道:“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夫人?”每每想到这里,她作为母亲的尊严便会受到严重伤害。一个始终纯洁没有沾染一丝污点的女性的尊严,使她越来越蔑视男人的懦弱行为,他的沉溺声色犬马,使他们的灵魂也污浊了。于是她又联想起男女之间那些淫秽的隐私,无耻的打探,龌龊的肉体关系,她觉得人这东西也是不干净的了。

又是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过去了。

秋天来了,天色阴沉,细雨连绵,她对这种单调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了,便决心做最后的尝试,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

年轻人的热情现在也该过去了吧!

她给他写了一封辛酸的信:

我亲爱的孩子:

你求求你回来吧。你还记得你的老母亲吗?

她现在年迈多病,常年只有一个女仆在身边,你知道我是多么孤单无助吗?现在我住在靠大路边的一栋小楼里,度日如年,如果你肯回来陪伴我,我的一切就会大大不同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可是我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见到你了!你不会明白我的心里多么痛苦,我又怎样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我惟一的所爱,可是,为什么你却抛弃了我?

回来吧!我的小普莱,回来拥抱我,回到你老母亲的身边来,她差不多已经绝望,正伸出双臂等待着你的归期

约娜

几天以后,他回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妈妈:

我也很想去看望你,可是我一分钱也没有。寄一点钱来吧,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去看望你,告诉你我的计划,这个计划如果能实现,我便可以不辜负你的期望了。

那个人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始终与我在一起,她对我的恩情说也说不完。对于这种始终如一无限忠诚的爱情,我再也不用回避了,我真心爱她!她知书又达理,将来您也一定会喜欢的。她的知识很丰富,也很温柔,你很难想象她一直对我是多么的好,如果我现在离开她,那我就太没良心了。所以,我现在请求你准许我向她正式求婚。你会原谅我过去的种种不对, 将来我们可以一起住在你的新房子里。

如果你见了她,你一定会立刻同意我的看法的。她是那么的完美和高贵。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我呢? 我离开她,我会死的。

急切地等候你的回音,亲爱的妈妈,我们真心地拥抱你:

你的儿子

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约娜简直气疯了。她把信搁在膝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诅咒着这个女人;她一刻不停地缠住她的儿子,一次也不放他回来,如果可能有一天,那绝望的老母亲盼子心切,首先软化下来,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保尔对那个女人痴迷到如此地步,实在让约娜心寒,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他不爱我,他根本不爱我。”

萝莎丽进来了,约娜喃喃地说:

“保尔现在想娶她了。”

使女一怔,立刻说道:

“这可不行啊!夫人,保尔先生可不能要这么下流的女人。”

约娜绝望地挣扎着说:

“是的,绝对不行。既然他不肯回来,我便要亲自去找他……我倒要看看,我和她谁的本领更大。”

她于是立刻回信给他,说她要去他那里,并且要在那个女人住的地方之外同他会面。

她一面等候回音,一面就做动身的准备。萝莎丽替她把内衣和外套都放进一个旧箱子里。但当她折叠一件连衣裙时,发现它还是许多年前的老式样,不觉嚷道:

“您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这怎么行?巴黎的太太们会把你当佣人看待的,不能这样出门,否则太丢死人啦!”

约娜听从她的劝告,两个人一同去戈德镇选了一块绿色花格子的面料,交给镇上的女裁缝去做一身衣服。然后她们又一起去找那个每年都要在巴黎住上半个月的公证人鲁塞勒先生,向他打听首都的情况,因为约娜已经有二十八年 没去过那里了。

公证人一再叮嘱她们,怎样躲避过往车辆,怎样防范扒手,劝告她们把钱都缝在衣服里子的夹层里,只把必备的零用钱放在外面。他又讲了许多关于中等餐馆的概况,指出其中两三家是女客们最爱光顾的;最后又提到车站附近他常去的那家诺曼底旅馆,去那里可以说明是他引荐去的。